精神分析學視界中的《鑄劍》

內容摘要：在小說《鑄劍》中，弗洛伊德的關于人格結構的三個基本層次的理論被魯迅大而化之，以一個古老的復仇傳說作為載體從而天才般地完成了從“個人性格”的三個層次向“社會性格”中的本我、超我與自我的三個層次的移植與嫁接。本文從小說中顯現出來的社會性格結構中的三個層次的基本特征入手，試圖探究文本中被以往的批評者所忽略乃至誤讀的成分。

關鍵詞：個人性格向社會性格的轉化 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意象分析 模式的建構

一、 個人性格向社會性格的轉化

小說《鑄劍》作于1927年，是《故事新編》中構思精致的成熟之作。它取材于《列異傳》、《搜神記》等古籍所記載的“三王冢”的故事，但魯迅先生無疑對之進行了“新編”，它以“劍”作為故事情節得以舒展的基本意象，演繹了一段魯迅先生“揉進了自己的半生血淚和經驗”（袁良駿語）的復仇故事。因為鑄劍，眉間尺的父親被楚王殺害，這一事件直接構成了故事內容的基本矛盾沖突，圍繞這個沖突，三個主人公依次登場。最終，干將的遺腹子眉間尺在黑色人的幫助下殺死了王。

本文疏離了傳統的社會歷史方法的批評視角，試圖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入手，去重新審視魯迅先生的這篇實驗性極強的文本，企圖能有新的發現。

在作為精神分析學其三大理論支柱之一的“無意識與心理結構學說”中，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結構是由“本我”（id，又譯伊德）、“自我”（ego）與“超我”（superego）組成的。處于心靈最底層的本我是完全無意識的，相當于一種動物性的本能沖動，只按“快樂原則”行事。處于最上面一層的超我代表著社會道德，它壓抑制約著本能沖動，按“至善原則”活動。而處于中間的一層是從本我分化出來的自我，它代表著理性，感受外界影響，滿足本能要求，按“現實原則”行動。三者經常處于互相矛盾、斗爭的狀態，特別是超我與本我之間的對抗經常是不可調和的。在正常的人格結構中，自我必須在超我的指導和陶冶下對本我進行有效的控制，才能使這三者保持平衡，從而使自己的行為符合理性。[1]

精神分析學是20世紀影響最大的文學理論之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達到鼎盛。在當時的中國，文壇的許多知名作家也都曾在創作方面汲取過精神分析學的營養。筆者以為，在《鑄劍》的創作過程中，一向主張對外來文化采取“拿來主義”的時代文學巨人魯迅，不可能避免其時正如日升月恒般的弗氏學說的影響。當然，他不像一般作家那樣亦步亦趨地從潛意識方面入手去生發故事。從弗氏理論中受到啟發的魯迅，繼而又對之進行了超越，結合黑暗中國的時代現實，大而化之，在文本里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深刻哲理：社會也和個人一樣是個有機的整體，人格結構的三重層面的理論同樣適合于社會。社會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其“性格”中一樣也存在著本我、自我與超我。本我、自我與超我三者關系倘若無法協調，之于個人，會導致精神病癥和人格異常。但之于社會，則會帶來社會的感染、潰瘍乃至腐爛。根治社會失衡的途經只能存乎于代表人類進步的“社會超我”依賴由具體的社會人組成的“社會自我”與代表盲目性、對人類社會文明破壞性極強的“社會本我”進行血與火的短兵相接。

二、 “本我”、“超我”和“自我”的形象分析

這里的“王”就是人類社會性格中“本我”的代表。他追求自我滿足，不顧社會和他人。社會性格中“本我”的失控勢必會導致整個社會和諧秩序的嚴重破壞與失衡。對此，小說在多處都有暗示和描寫。王在平日里或是聽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的打諢；或是看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的把戲；或是游山玩水；或是與妃子嬉戲……他兇狠冷酷、殘暴無情。“常常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干將是一個鑄劍的名工，以三年之力為楚王鑄成了天下最好的劍，卻在獻劍之時為楚王殺害，成為第一個用鮮血來飼自己寶劍的人。究其原因正如干將在訣別時對妻子說的那樣“大王向來善于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害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隨著故事的發展，其結局甚至比他預料的還要悲慘：王殺死干將后，“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后苑”。王的統治已經使整個社會變成了人人自危的非常態的人間地獄。于是，在文本的第三節里眉間尺人頭唱道：“王澤流兮浩洋洋；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這里的“王澤”便代表著淹沒一切的、殘害蒼生百姓的“王權禍水”，就是禍國殃民的洪水猛獸。在我國史前的堯、舜、禹時代，就有共工氏、鯀和禹等人先后治水的傳說。而在西方，基督教的圣經《舊約》里也有關于洪水的記載：“（神說）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創世紀·諾亞方舟》）可見，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洪水莫不是宇宙秩序的當然破壞者。社會性格中的本我的失控所造成的社會失衡已經到了洪水滔天慘絕人寰的地步了。

“王”所代表的社會性格中的“本我”沖決了有機社會的和諧秩序，而“整合秩序使之再次和諧”的“眉間尺”和“黑色人”也必然要出現——以洗滌社會云翳，重新整合失范了的社會。

眉間尺便是社會性格中的“自我”的化身。作為代表社會性格中“自我”的眉間尺首先來源于代表社會本我的王。“人們不能把自我和本我之間的區別看得太嚴格，也不能忘記自我是由本我特別分化出來的部分”。[2]正是因為王殺乃父，才給予了他與生俱來的復仇命運，他的存在才有價值和意義。眉間尺的性格發展是曲折的。文本之初對眉間尺殺鼠細節的描摹可以視作他日后要進行的復仇大戲的彩排。“五回松明”的時間里他幾乎始終在“殺它還是救它”之間猶疑不定，充分顯示了他那哈姆雷特式的“優柔”、“延宕”的性情。“一交子時，你就十六歲了。”眉間尺的母親說的這句話，也可以視作全文眉間尺性格發展將會由“優柔”、“延宕”走向堅強果敢的最好注腳。首先，眉間尺出生的子時恰好與鼠相對，眉間尺殺鼠象征著他要殺死過去的那個孩子似的自我而重新成長成一個剛毅決絕能夠擔當起復仇大任的新的自我。接著，文本暗示我們，眉間尺即使擁有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復仇原因）和一把天下無二的寶韌利器（復仇器具），倘若缺乏超我的指引亦不能完成復仇的重任。“如果自我沒有在適當地控制奧狄帕司情結中獲得成功，曾經在心理的最深層激烈進行著的、沒有被迅速的升華作用和自居作用結束掉的斗爭，現在在更高級的區域中繼續著，就像在考爾巴赫的油畫中的漢斯戰役一樣。”[3]所以讀者會不無失望地看到他的種種稚氣未脫的行為：雖然父親的仇恨讓他“全身都如燃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發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但他在復仇的前夜卻沒能從容地睡去，而是“醒著。他翻來覆去總想坐起來”。他背著天下最鋒利的寶劍，但“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只得宛轉地退避”；在沒有與仇人交上手的復仇行為失敗之后，眉間尺一面啃著饅頭，一面卻“忽然記起母親來，不覺眼鼻一酸”……所有這些都在告訴我們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與黑色人有一種基本的互相依存的關系，也正是這層關系讓他必須和黑色人結合。否則，照此下去，眉間尺也只能夠“長久地徘徊于宮門之外”而終將無法完成復仇的任務。果然，眉間尺在將頭顱交個黑色人后，肉身雖然死亡了，性格卻由此臻于成熟。在其后的敘述中我們看到，黑色人注入眉間尺頭顱內的靈魂，已經使眉間尺獲得了重生。“自我中慢慢形成了一種新的官能。這種官能能監視自我的其余部分，起著觀察、批評自我，在腦子中行使檢查權力的作用。”[4]重生之后的眉間尺已經不再“優柔”與“延宕”，“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很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眉間尺在黑衣人的指導下終于成為了智勇兩全的成年男子。

這里的“黑色人”顯然代表的是社會性格中“超我”的意象。他的使命就是指導代表社會性格中的自我的眉間尺向代表社會性格中的本我的王復仇。“超我的出現解決了自我與本我向對象精力貫注的早期矛盾。”[5]一般研究者認為，這里的黑色是魯迅先生在其作品中慣用的色彩。它雜糅著魯迅先生自己的影子，象征著冷峻、孤獨、痛苦等。但筆者卻以為，這種看法顯然對《鑄劍》文本中的黑色意象的內涵沒有挖掘殆盡。按照精神分析的觀點，黑暗的陰間同女性、母體、子宮有著象征性的替換關系，這些意象顯然與生命的孕育有關。中國古代的陰陽哲學思想與之有著驚人的巧合，在道家的太極圖上，黑色代表著“陰”，象征陰影的遞增，同時也象征女性、月亮、青春和萬物的繁衍。這就意味著，代表著社會性格中的超我是超越時空與世長存的。他與本我的矛盾與斗爭也是永恒的、無休無止的。黑色人對眉間尺清楚地說他不是義士，他還說：“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這里黑色人要向讀者強烈地暗示了什么呢？為什么要說他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他為什么還要說：“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呢？他又依據什么來說自己是“如此善于復仇”？照此看來，他要幫助眉間尺復仇絕非他第一次協助別人復仇了，而倘若他每次都以自戕為代價，那么，我們就只能認定——黑色人是殺不死的！他是一種抽象意義的具體化身。正所謂“超我實際上來源于導向圖騰崇拜的經驗”。[6]每當歷史上某個階段社會失范時代表社會性格中超我的他總是要出來向代表社會性格的本我進行“復仇”。而且，我們可以大膽地假設。不僅是黑色人，就連眉間尺和王也同樣可以借助某種形式得以重生。通過文本我們看到，當眉間尺、王和黑色人的頭顱離開身軀后都沒有馬上死去，而是能在大金鼎的沸水之中追逐撕咬。對于這一點，也許我們只能藉下面這種推理才會得到相對的合理詮釋，那即是——代表社會性格中的破壞性的本我與代表社會性格中的建設性的超我和自我之間的矛盾和斗爭是無休無止的。三顱同葬的結局也只是他們間這無休止的戰爭之中的一場具體的戰役而已。三人靈魂上的永生超越了三人肉體上的、形式上的死亡并將必然隨著社會的發展而不斷地以面目不同的軀體得以重新復活從而恒存于世。

三 模式的建構

實驗性極強的小說文本《鑄劍》無疑是試圖并且成功地建構了一種如下的結構模式：

（表層結構）

王的殘暴統治

社會有機體失控的嚴重后果：自妃子弄臣以下人人自危的非常態的人間地獄的形成

眉間尺和黑色人（的頭顱）相互合作，經過激烈廝殺后最終將王（的頭顱）殺死

三人頭顱因為彼此分辨不出而同棺共葬

（深層結構）

社會性格中本我（id）被壓抑地位的反動與失控

社會性格中本我（id）、自我（ego）、超我（superego）三個層面的沖突與失衡

社會的自我（ego）在超我（superego）的幫助下制服了本我（id）

社會性格中的三個層面重新取得統一和諧

魯迅先生對文本整體框架的駕馭也可謂是構思精巧、布局嚴謹。通過表層和深層的結構布置無疑使得整個文本的隱含模式得以構筑成功。

結語：

本文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的角度，概述了《鑄劍》文本中出現的社會性格中的本我、自我與超我與個人性格結構中的本我、自我、超我三個層面的契合之處。之后的論述又討論了魯迅先生在此文本中設置的表層、深層的兩重敘事結構。有感于因作品其中含有的很大的實驗成分造成的文本中諸多變動性的因素，而這些因素往往在單一的政治的或者社會批判的批評文本中會受到不可避免地誤讀。基于此，本文將小說置放在弗氏的關于人的性格結構的三個層面的理論分析之上，企圖能對文本作出更為合理的闡釋。從接受學的角度來看，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有可供多層次闡釋和分析的可能。就像伽達默爾所說的那樣：“（因此）絕不可能有所謂真正封閉的視界。視界是我們悠游其間，而又隨我們而移動的東西。”[7]是為結語。

參考文獻：

[1]馬新國.西方文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343.

[2]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A]. 林塵等.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選[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173.

[3][5][6]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A]. 林塵等.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選[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187-188.

[4]弗洛伊德.論創造力與無意識（孫愷祥譯）[M].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142。

[7]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A]. 王岳川、胡經之.文藝學美學方法論[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