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莫言《檀香刑》對閱讀是一種巨大挑戰。只有真正進入作家的感覺世界,才有可能領悟本文所可能闡釋的意義。
關鍵詞:莫言 《檀香刑》 賤民 狀元 賦形
莫言《檀香刑》對閱讀是一種巨大挑戰。經驗世界賦予刑罰的意義已遭到無情放逐游離于文本之外。只有真正進入作家的感覺世界(刑罰、貓腔戲、情愛、往事),才有可能領悟本文所可能闡釋的意義。
莫言《檀香刑》沒有一絲溫暖甚至一點悲壯,在《檀香刑》的后記中,莫言寫道:“在本書的創作過程中,每當朋友問起我在這本書里寫了些什么時,我總是吞吞吐吐,感到很難回答。”[1][P376]作家寫的是一種聲音,一種感覺。作家在創作時并未為刑罰文本預設任何意義。任何單一主題的強加都是對文本的暴力扭曲。莫言說:“我童年時聽說的火車是有生命的動物,我后來乘坐的火車是沒有生命的機器。”[1][P378]莫言進入的是一種最原初,未經任何知性加工修飾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在相遇的第一時間中由感官所產生的。莫言《檀香刑》的最大成功處即為這種純粹感覺賦形,由形之于心到形之于手。刑罰、貓腔戲、情愛、往事諸種都被置于這種純粹感覺之下,一切都回歸于自身的原初本來面目。靠近這個世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民族甚至整個人類本真的風景!
一:賤民意識與狀元情結
莫言《檀香刑》的世界滿眼望去盡是賤民:劊子手、戲子、乞丐、屠夫、太監、轎夫等等。諸人都具有自覺的賤民認同。天天燒餅夾肉的劊子手趙甲年年臘八到廟里領一碗粥喝;戲子孫丙教會了乞丐二十四套貓腔調;每年的八月十四是叫花子節。這是一種表征一個時代的群體感受,是一種社會認同。這種群體感受具有巨大的包容性,甚至藏污納垢,卻贏得了社會各階層的普遍認可和尊重。與這種賤民意識同根而生的是狀元情結。劊子手趙甲是慈禧太后欽點的大清第一快刀;戲子孫丙是貓腔戲的大俊才;屠夫趙小甲“是殺狗屠豬的狀元,高密縣里有名聲”。[2][P4]賤民狀元,天至尊而地至卑,尊卑有別集于一身而生生不息。莫高窟的石匠,阿房宮的木匠,琉璃廠的玉匠,無不以此種情懷安身立命;而一個民族也是靠此種模式來維持群居,完成繁衍。
作家莫言農民出身,在一同堂式的大家庭長大。大家庭的維持需要家風的淳樸忠厚及家長的威嚴能干,莫言從小對此肯定耳濡目染。莫言在一次談話中曾提到自己的爺爺:“我爺爺這種高手呢,就用手攢著,割這把麥子的時候同時把麥腰子打好,然后割的同時就把麥子攬起來了,割到半個麥個子的時候,啪,往地下一攏,緊接著用鐮刀把那地方一綰,就是一個完整的麥個子。我們割麥子要換上最破的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還把袖口、褲腿扎起來,我爺爺看了就冷笑,他割麥子的時候,穿著很板的白褲子,用手挽一下袖子,身上根本沒有灰塵的,看他割麥子真是一種享受。”[3][P15]如此的莫言才有可能感覺到那個由賤民組成的世界以及他們內心揮之不去的狀元情結。這種感覺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莫言創作的底色。
二:為一個逝去的時代賦形
莫言一代人幾近知天命之年才真正感覺到這個時代真的變了,也終于明白,過去被灌輸的改天換地其實是預支的,也是烏托邦式的。40年的生命體驗才被重新審視和感覺直至復活。莫言感覺到“有兩種聲音在我的意識里不時地出現,像兩個迷人的狐貍精一樣糾纏著我,使我經常地激動不安”。[1][P376]莫言在談自己的創作時經常提到自己的童年和故鄉,許多人認為這是模仿美國福克納創造的密西西比州的約克納帕塌法縣,正如莫言所說,“我必須承認,我受了他的影響,但沒有福克納我也會這么做的。”[4][P18]莫言真正創作的開始比其動筆要晚許多。正是對四十年生命體驗的重新審視和感覺,莫言才接通了神話傳說的時代、審視體驗的時代、當局迷惘的時代。莫言要為這個他感覺到即將要逝去的時代賦形。人們經驗的時代就像一具穿衣骷髏,虛假而丑陋,莫言要為這具骷髏脫衣生肉。莫言“有意地大量使用了韻文,有意的使用了戲劇化的敘事手段,制造出了流暢、淺顯、夸張、華麗的敘事效果”。[1][P379]特別是莫言大膽地啟用了一種全新的敘事策略,鋪張揚厲地書寫刑罰。莫言剖開了語言,進而剖開了歷史的敘事巖層。《檀香刑》的世界不同而又鮮活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在《檀香刑》的世界中,情人拉出來的屎可以入藥;人們相信一根虎須可以看清人的本相;貓腔戲可以讓人走火入魔爬墻上樹;殘酷的刑罰經常作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曾經生活在這個時代中;人們曾經痛恨批判過這個時代;人們也曾經大刀闊斧無情地改造甚至無知幼稚地要抹去這個時代。現在,它真的要逝去了!鋼筋混凝土鋪天蓋地而來;科隆﹑電腦在不斷的復制;個體更自由也更位置化;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納入虛擬的秩序之中也兌變出更加不真實的畸形。《檀香刑》是在為一個逝去的時代唱一首挽歌!
正如莫言自己所說:“什么‘四人幫’,什么‘幫派文學’,這都是十幾年后的事情,在那種社會環境下,除了像張志新這樣的極個別的清醒者,大多數老百姓是墻頭的草,根本就沒有可能把是非判別清楚。”[5][P46]每個時代,都有一個獨特的觀看與述說世界的方式,時代一改變,人們看與說的方式也同時的轉變。通俗地講,是世界變了,中國不得不變。
這種變化是在一種不可思考的域外之力的作用下開始的。在這種力量的作用下,大眾無法掩飾其在特定時代境遇下的荒誕可笑,知識精英(劉光第)踏上了思考殉道的不歸路。在《檀香刑》的世界中,他們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卻是歷史疊層中僅存的化石:早起的鳥兒唱乏了的時候,各路英雄終于趕大集一樣,仨一堆,倆一簇,在橋頭堡前聚了齊。岳元帥對部下的拖拉作風很不滿,本想嚴懲幾個,但想了想只好罷休。在十天之前,大家都是些莊戶人,自由散漫慣了,眼下正是農閑時節,大過節的,能來就不錯了。當然也有一批堅定的分子,來得比岳元帥還要早。[2][P161]
“我的兒……”劉光第長嘆一聲,枯槁的臉上,五官痛苦地扭歪著,說,“為父死后,不必厚斂,親友賻贈,一文莫受。靈柩不必還鄉,就近尋地掩埋。諸事完畢后,與你母親速回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孫,可讀書明理,但切記不要應試做官。這是為父最后的囑托,你速速口去吧,不要在此亂我的心志。”說完這席話,他便閉住眼睛,伸直脖子,對趙甲說,“老趙,動手吧,看在我們交好的分上,把活干得利索點!”[2][P194]
20世紀的中華民族被一種不可阻擋、不可思索的巨大力量持續改變而無法挽回。以抗戰為名義的保甲連坐,以革命為名義的歷史清白,以國計民生為名義的人口普查,一種新的權力圖式正不慍不火地編織。賤民的世界在民主博愛的呼聲中消失了,肉體刑罰以人道的堂皇借口被取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經濟的分區治理和普遍監視,監獄應運而生。時代的巨輪在與經驗的吊詭中滾滾向前。沒有喜,沒有恨,只有不知從那個時代開始的一個又一個的神話和傳說。
三:結語
從這個意義上說,莫言《檀香刑》的世界,讓我們重溫過去,并在更高層次上審視當下的生活。正如尼采所宣稱:“這使我們回憶起人們做相反的價值判斷的時代。那時人們不想回避痛苦,相反,他們在痛苦中看到一種奇異的魅力,一種真正的生命的誘餌。”[6][P47]
注釋:
[1]:莫 言.《檀香刑·后記》.當代世界出版社
[2]:莫 言.《檀香刑》.當代世界出版社
[3]:莫 言.《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
[4]:莫 言﹑陳薇﹑溫金海.《與莫言一席話》. 轉引自《莫言研究資料》,孔范今,施戰軍主編
[5]:莫 言﹑王堯.《從<紅高糧>到<檀香刑>》. 轉引自《莫言研究資料》,孔范今,施戰軍主編
[6]:尼 采.《論道德的譜系》.尼采著,周紅譯,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