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鄉(xiāng)下人進城”是“底層敘事”一直鐘愛的描寫方式,這與目下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有關。底層身份的不確定性以及城市對其認可的態(tài)度一直困擾著底層“向城求生”的主體性建構。賈平凹小說《高興》的敘寫,避免了單調的底層“苦難書寫”,而是以一種獨特的言說方式發(fā)出了底層應有的聲音。
關鍵詞:意象營造 敘事之變
對“底層”的界定,有論者認為是,那些“在歷史之外沒有被真正記錄的” [1]階層。那么《高興》中出現(xiàn)的劉高興——“拾荒者”們,也正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當中沒有被真正記錄的不起眼的草根階層。之所以被命作“他者”、“城市異鄉(xiāng)者”、“異質”或者更多的不平等的稱號,就是因為人們沒有向他們投放過多的注視。盡管《高興》在當下流行的“底層敘事”語境中出現(xiàn)得有些遲滯,但它的出場顯得不落窠臼。在小說中,賈平凹沿用恒有的意象營造策略和獨特的敘事轉變,以一種復雜的情緒向我們言說了“底層”的另一面。
一、意象營造手法的恒向延用
賈平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特別鐘愛營造一些文學意象。賈平凹的文學意象分為兩類。一類是局部意象營造。如《浮躁》中的雷大空(那個浮躁的時代中個人命運的沉?。?;《高老莊》中子路的出離(鄉(xiāng)土文化的異化),西夏的歸依(鄉(xiāng)土文化的重建);《廢都》中莊之碟的性無能(世紀末的知識分子頹廢);《土門》中的云林爺(鄉(xiāng)村城市化來臨時對傳統(tǒng)的膜拜)。另一類是實驗性的整體意象營造。如《還念狼》中的人狼關系(人類背離于天、地、生、人這一完整統(tǒng)一和諧的大系統(tǒng),而走向與這個自己原在其中的大系統(tǒng)的對抗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罪與罰。)不管是局部還是整體,賈平凹的文學意象總會配合著小說主題形成一種形而上的思考或者一種主體精神的建構。本文論及的《高興》也不約而同地使用了意象營造,而且還自然而然地延續(xù)了他上述的局部意象營造手法,以一種“舊有的”、“不變的”、“恒定的”姿態(tài)來完成它的功能指向。具體而言,《高興》中的意象營造主要作用是建構“城市異鄉(xiāng)者”成為“城市人”的合法性體系。
在一般的鄉(xiāng)下人看來,有文化品味、能談情說愛、有城市身份是他們“向城求生”的必備武器,也是他們成為“城市人”的合法條件。一旦他們擁有上述條件,他們就有了在城市中生存的勇氣。小說《高興》把簫、腎、高跟鞋由普通的形象變成了意象,在傳統(tǒng)的類比功能所表示的常規(guī)意義之外增加了引發(fā)讀者思考的余味。
簫。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中,簫并不單單指稱為一種樂器,也是一種文化身份的象征。可以說吹簫是中國文人生活的一部分,正所謂“琴棋書畫”。此處的“琴”與“簫”在象征層面上達到的指涉意義是一樣的,即有文化、有藝術品味。《高興》中“簫”的出現(xiàn)以及吹簫行為的發(fā)生,在地理意義上有一個位移的過程。即從鄉(xiāng)村——城市。在清風鎮(zhèn),劉高興的吹簫行為并不具有象征意義,只是作為一種手藝,甚至在傳統(tǒng)農民看來簫就是一個吹打的響器,而作者把劉高興這種鄉(xiāng)下人的吹打手藝移入一個現(xiàn)代大都市(西安),就獨具匠心了。由一門手藝到文化身份(城市人)的轉換是建立在清風鎮(zhèn)(鄉(xiāng)村)——西安(城市)的位移基礎上的。由此可知,劉高興的簫以及吹簫行為(在西安)就是他急切成為城市人的一種文化手段。這樣,簫就成為了身份轉變的橋梁,打通了鄉(xiāng)村與城市的隔閡,為鄉(xiāng)下人向城市人轉變提供了合法依據(jù)。因此,我認為,賈平凹用一種樂器(形而下)來表達底層城市主體性文化建構的成功,在一定的范圍內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
腎。賈平凹用一種器官來作為意象,始見于小說《土門》之中。如梅梅的長尾骨和那只狗的亮鞭。而在《高興》中,賈平凹用一個與人身體有著密切關系的器官來做意象還是比較新奇和獨特的。腎是一個人的生命之本,因此腎也就具有了一種身份象征。劉高興的“賣腎”其實也是他自我“賣身”于城市的發(fā)端行為。劉高興認為把腎賣給了城里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生活在了城市,自己也將會成為城里人。小說中,作者還描述了劉高興的“尋腎”過程。從“賣腎”到“尋腎”,作者以此來隱喻劉高興極力革除自身“他者”(可以等同于“城市異鄉(xiāng)人”)的糟糕的土性身份和構建“城市人”合法身份的迫切。盡管結局裸呈的是一種南轅北轍般的個體意識的錯位(韋達換肝而非腎),但至少他為自己能成為“城市人”身份的合法性作出了努力和嘗試。
高跟鞋。高跟鞋是小說中自覺顯現(xiàn)的一個意象。假如說快樂是劉高興的精神追求,那么文明就是他的現(xiàn)實目標,而這個目標就是通過一雙高跟鞋(城市人的愛情)加以詮釋的。高跟鞋和城市女性文化緊密相關,注重實用的農村女性由于環(huán)境和職業(yè)的原因一般不大穿這種中看不中用的鞋。所以高跟鞋的象征意味首先指向城市,也即劉高興對高跟鞋的迷戀首先出于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和消除土根的急切。其次,高跟鞋作為女性的專用物品則直接傳達了主人公對女性的渴望,具體說是對自己的終身伴侶的一種思念。當然,它更重要的是隱含了劉高興所代表的農民(底層)對城市文明的追求和對像“城市人”一樣能擁有愛情的渴望。“如果說中國城市化的進程在客觀上召喚著農民進城,那么,對現(xiàn)代文明的強烈向往和踐行則是他們精神上自覺開始城市化的標志?!盵2]以此判斷,“高跟鞋”意象的巧妙構造,正是為了表達被城市人看為“異質”的他們在建構城市人身份的心路歷程。盡管小說設置的結局沒有兌現(xiàn)劉高興的愛情理想,但多少也承認了鄉(xiāng)下人尋求城市文明的可能。
二、獨特敘事之變
盡管《高興》的出身多多少少沾帶了“底層文學”的成分,但它的敘事又與當下流行的“苦難腔”分開了界限。我們在此無暇于甄別《高興》的流派問題,重要的是探究在當下“底層敘事”的語境下,《高興》以什么方式來言說真正的“底層”。如此看來,賈平凹必然會選擇別樣的敘述,而不能趨之若鶩喪失堅守,因此《高興》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當下“底層文學”中出現(xiàn)的城鄉(xiāng)二元對立,更多是透過劉高興們“入市”的生存境遇來探視他們內心和精神風貌,這才是《高興》自覺拔高于一般“底層文學”的新變之處。它的獨特在于以喜劇式的錯位寫悲。
在觸及當下“底層文學”時,我們總是被諸如城鄉(xiāng)對立、權力傾軋、苦難血淚、弱勢排斥等主題壓得氣喘吁吁。所以,賈平凹為了避免這樣的單調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即“我盡一切能力去抑制那種似乎談起來痛快的極其夸張變形的虛空高蹈的敘述,使故事更生活化,細節(jié)化,變得柔軟和溫暖”(《高興·后記》)。于是,賈平凹采用了一種近乎喜劇式的錯位來敘寫劉高興式的悲苦。首先是身份的錯位。小說第四章寫到劉高興看到興隆街上栽的紫槐樹時,就說“我會也是一棵樹長在城里的”。之所以說劉高興不是一棵普通的樹,是因為他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和理念,他堅信“我們不是農民,是城里人!在城里拾破爛也是城里人”。在行為上,表現(xiàn)出一種助人為樂的雷鋒精神,如不顧生命抓住肇事司機;接濟妓女孟夷純等等??墒?,這只是一廂情愿的幻想,城市并沒有接納他??嗫嘧穼さ捻f達(城市自我鏡像)竟然是換過肝而不是腎,這是對劉高興身份致命的創(chuàng)傷。其次是愛情的錯位。劉高興對愛情的追求和向往是通過高跟鞋引出的。在美容美發(fā)店他看到里孟夷純(妓女)穿了一雙和自己買的同樣牌子的高跟尖頭皮鞋,就引來了一個拾破爛的和妓女的精神戀愛。劉高興開始同情幫助孟夷純,把自己僅有的積蓄一次次的交給孟,甚至還有了去城北轉盤卸水泥的喜劇,有了去咸陽挖地溝的壯舉,有了五富命殞咸陽的悲劇。然而,孟夷純被公安局抓去勞教,劉高興一直存有的等孟夷純?yōu)樾珠L伸冤昭雪后和他一起過正常人生活的愛情幻想也隨之而破滅了。再次是親情和鄉(xiāng)情的錯位。良子(劉高興之侄)來西安城打工,不但沒有追隨劉高興,而且因為一條喂狗的魚與叔父劉高興翻臉,劉高興如父般的權威身份和血緣親情喪失了。而鄉(xiāng)情的破裂發(fā)生在劉高興們與同鄉(xiāng)韓大寶之間。韓大寶既是劉高興們的救命稻草(進城后給其指引謀生出路),也是他們“向城求生”失敗的催化劑(收取份子錢,對五福的死的冷漠)。因此,小說中的種種錯位雖具有一種喜劇風格,但小說除了帶給我們陰差陽錯和哭笑不得以外,更重要的是呈現(xiàn)了實實在在的“底層”所遭遇的他鄉(xiāng)苦難和融入城市的艱難。
三、結語
米蘭·昆德拉認為“一部小說,若不發(fā)現(xiàn)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盵3]賈平凹發(fā)現(xiàn)并書寫了當下“底層”的生存和精神風貌,顯然是道德的,而且是人道的。賈平凹并沒有與真實的苦難擦肩而過,而是深入“底層”把握這個年代里城市角落里一直不被觸摸的脈搏。正如趙樹理和柳青一樣,他敢于在“現(xiàn)場”書寫別樣的人群和別樣的人生,這種向下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足以讓我們敬佩,令當代其他作家汗顏。小說以《高興》命名,多少有些反諷,盡管賈平凹要把它寫的溫暖一些,但其間夾雜著的情緒不是單一的。作家身上的兩種身份必然會使小說呈現(xiàn)復雜,究竟他真的“高興”嗎?我卻不以為然。以一種“順溜”的方式、簡單的結構來闡釋自己的參與意識,結局不會那么輕松(五福暴死如野鬼),只能是張愛玲式的“蒼涼”。
注釋:
[1]廖炳惠.關鍵詞200:文學與批評研究的通用詞匯編.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8
[2]邰科祥.《高興》與“底層寫作”的分野.小說評論,2008.2
[3]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