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天光》是達斡爾族女作家薩娜最新的小說,文中保留著薩娜一貫的濃郁的神秘色彩。這種神秘色彩在文中通過民族題材、宗教氛圍、特殊意象和細節三方面加以表現,將達斡爾族人民心靈的現狀以及對于世界與人生的觀點展示出來。
關鍵字:神秘色彩 宗教氛圍 民族題材
薩娜是近年來在國內文壇上引人注目的達斡爾族女作家,《天光》是她的最新作品。與其之前的作品類似,這篇同樣保留著濃郁的神秘色彩,力圖用文學的形式來揭示達斡爾族人民心靈的歷史和現狀,其中也包含著作者對于人生、世界、自然等的種種思考。
一、民族題材
在現在的以少數民族為題材的作品中,很多作家將關注重點放在少數民族風俗習慣的奇異神秘上,甚至是以一種獵奇的心理,專門講述傳奇浪漫的故事,有時甚至故弄玄虛,只為追求感官效果。而這類作品往往流于表面,很難真正揭示和展現少數民族同胞內心的精神狀態。而薩娜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達斡爾族作家,她對于本民族的風俗習慣已經相當了解,因而她的作品可以避開表面的形式,真正深入地去探究現代達斡爾族人的民族心理,展現那些蘊涵在生活表面之下的深層狀態。而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某種程度上更可以將觸角延伸到更為敏感的心靈世界。薩娜試圖采用小說的形式來訴說本民族經歷的種種艱辛和苦難,講述他們的希望和企盼,展現他們的迷茫、脆弱、瑣碎和細膩,這些無疑都給她的作品增添了一種神秘的色彩。
但是,由于我們的解讀方式依然受到現代作品定式的影響,往往將重點關注到小說的情節和人物關系上,這時常讓我們忽略了作者埋藏在故事背景之下的深層內蘊,而這些正是通過一些隱喻和象征來表現的。《天光》的故事情節十分簡單,村中一切的變故都源自一個神秘的啞女人的到來,她帶著身孕被鄉民收留在開列熱圖。之后的日子她以古怪的方式獨立生活著,直到難產產下一名渾身長滿肉瘤的男孩,并且一生下來就會說話。這件事情給開列熱圖帶來了不小的沖擊,特思奶奶因為恐懼而突然病逝,整個村子中關于災難即將來臨的流言也越來越嚴重,于是莫昆達出面希望啞女人能帶著孩子離開。出人意料的是孩子竟然以神的使者的口吻拒絕了離開的要求,并且說會給鄉人帶來幸福。于是莫昆達考慮讓全鄉人搬遷,這對于受盡了遷徙艱辛的鄉人來說是個無法接受的噩耗,最后只有堅持己見的莫昆達帶著特思奶奶的遺體離開了屯子。莽格為了幫助族人擺脫厄運的困擾,決定燒死妖孩。最后瘤孩出人意料地同意了這個決定,主動走進火堆,以禪僧的姿態在火焰中死去。故事整個情節看似有點荒誕,但卻表現出了薩滿教在達斡爾族內部的一種衰頹。新老兩代薩滿對于同一事件的不同回應措施,新薩滿的主張激進和老薩滿的主張保守,以及瘤孩作為神之使者的不被人相信,都表現了傳統民族文化在當下的矛盾心境。對于達斡爾族這樣人口較少的少數民族來說,薩娜的這篇《天光》帶有明顯的挽歌意識。不過,她的這種挽歌卻并沒有太多的悲傷,而是充盈著一種大氣磅礴的恢弘感和直趨情感內核的力度,不事雕琢而自有技巧,沒有浮華而燦爛滿目。
還要看到的是,作者對于民族題材的處理受到了達斡爾族民間敘事文學的影響。達斡爾族有著豐富的民間文學傳統,但由于沒有自己的文字,這些極具民族特色的文學只能以口耳相傳的方式進行傳播和保存。而這些口頭文學受到集體無意識的驅使,或多或少都不斷添加和刪減情節,為表達某種心理和愿望而將歷史涂抹上另外的色彩。在薩娜的另一篇小說《阿西卡》中,主人公的回憶斷斷續續,有時會造成讀者的閱讀障礙,但這并不是作家故意所為,這樣的講述或許正是那些并不可信的傳說的本來面目。薩娜并沒有用自己的想象將空白填滿,而是清晰得保留了空白,這反而給作品留下了神秘感。不需要用太多的猜想去填補歷史的空白,讓傳說保留它最淳樸的面貌。在《天光》中,對于啞女人的來歷作者并沒有交代,似乎那些村民也沒有去深究其身世經歷,這已經夠奇怪了,更何況帶著不明不白的身孕。而“啞”這個特殊的身份似乎給秘密的保守更平添了一份堅守的保障。這一段殘缺的交代給故事的背景奠定了神秘的基調。
二、宗教氛圍
小說《天光》中的神秘色彩還源自作者營造的宗教氛圍。達斡爾族人信奉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特別注重對于天的崇拜。薩滿法師是人與神的中介者,負責兩者之間的交流,他可以將人的祈福、愿望轉達給神,也可以將神的意志傳達給族人。在那些落后閉塞的族群中,古老的宗教是解說外部世界的最好方式,這也更顯示出其神秘色彩。薩滿教的基本特點是沒有始祖、沒有教義、崇拜多種神靈、沒有組織、沒有固定的廟宇教堂、也沒有專門的神職人員,這就更突出了其神秘色彩。在小說《天光》中,薩滿教的宗教元素無處不在。達斡爾族人相信萬物有靈,文中就提到了村民對于槐樹、對于怪石以及對于天的崇拜。
(一)老槐樹,心靈迷津的指向。族人幾經遷徙終于找到了安身的樂土,這片地區的標志物就是一棵老槐樹。這棵老槐樹在小說中一共出現了四次,有兩處做了詳細描寫。作者將其描寫為充滿內在力量,這種力量強大到使這群族人定居于此。老莫昆達初次找到這棵樹時嚎啕大哭,第二天在這棵樹下逝世,臉上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安詳和滿足,可以說,他們在此找到了心靈的庇護。這種力量從槐樹蔓延到每個族人的心中,使他們有堅定的信念在新的地區開始安定的生活,他們將老槐樹作為一種信念的支撐。而第二次對老槐樹進行具體描寫是在文末燒死瘤孩那段。一陣樹枝的狂魔亂舞仿佛在提示人們這個瘤孩的不同凡響,他的“尚德”或許是族人的錯誤,天都為此發出訊號。值得關注的是,前后兩次具體描寫都將老槐樹形容為一個女人,前者為“置身于往事回憶中的女人”[1],而后者為“癲狂的女人抖動滿頭長發扯出聲聲悠長凄厲的怪叫” [2],這個擬人手法既可以與文中的啞女人當時的心境相映襯,更可以作為開列熱圖人心中的母親信念,找到這塊熱土時如同找到母親般快樂和安全,而燒死瘤孩時心中既有恐懼,又有恐懼之極而產生的崇敬感。
(二)石母崇拜,對宇宙神靈的訴說。石作為火的生源和依托,被視為宇宙之母或者生命力的象征。在薩滿教中,石與火一樣受到崇拜。石神是宇宙中最早的大神,是世界萬物發生的根源,是創造萬物的宇宙神靈。有的族把石頭作為祖先神偶,以石頭代表神位,或者說石頭是神靈的藏身之處。富育光、王宏光在《薩滿教女神》中介紹,滿族徐姓在祖先神匣內恭放了三枚白卵石,傳言該石為遠世薩滿南遷時從石洞帶來,世代恭祀不已。在民間傳說中,石頭也是薩滿寄托魂靈的借體,薩滿借助石頭的生力滋養靈魂,增加魂力。在《天光》中,作者安排了一顆巨大的怪石,不光“從天而降”,而且“造型怪異,冒出縷縷淡霧,散發熱氣” [3]。族人們逢有難處便來向怪石禱告,將世人無法解決的問題傾訴給宇宙神靈,文本中用到了這樣一個詞,它將怪石稱之為“萬物之靈”,可見其在族人們心中至高的神圣地位。
(三)對天的崇拜,無尚神圣與敬畏。有關天空的描寫在文中出現的最多,共有五次。分別出現在啞女出現時,啞女難產時,瘤孩降生時,瘤孩自焚時與最后族人齊唱祭祀歌曲時。這五個時刻,天空分別表現為“令人可疑的紅光”,“天光支離破碎,詭譎迷離變幻”,“令人驚奇地透出稀薄的紅色,光色怪異無聲地迅速擴大……無數火紅色的精靈奔突跳躍……”“觸手可及的陽光迅速黯淡下去”,“天空在迸裂的歌喉中旋轉飛散” [4]。這是一個連續的變化過程,其中瘤孩降生時的描寫最為詳細和精辟,將圣者來臨時的那種神秘詭異而又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氛渲染得淋漓盡致,奇異的天象變幻牽動著族人們對于未來的預測,還將天象的奇異變幻與自我的罪孽相聯系,害怕上天將降罪于人,不斷祈禱希望得到天神的寬恕。這些完整的變化和大段的描寫正是小說題目“天光”的全面鋪陳。
三、特殊的意象和細節
在薩娜的小說中,河流和歌聲是兩個重要的意象,這在《天光》中也不例外。這兩個動態意象,出現在不同場景并被作家賦予了不同的意義指向,這也增加了作品的神秘感。在《天光》中對于江水雖未有大段的描述,但在重要情節中還是穿插著江水這個意象,多達五處。水已經像血液一樣成了須臾不可離開的東西,是生命力的體現,是對自我的確認,是靈魂的寄托。
薩娜作品中另一個常見的具有原型意義的意象是歌聲。在《有關薩滿的傳說與紀實》中“霍列力·巴日肯”神祭詞是最為經典的一段,先人們留下來的頌詞被族人繼續傳唱,雖因時光的雕琢而喪失以往語言的神韻,但整個頌歌至真至純的本質仍然保留了下來。同樣,在《天光》的結尾有一段與之類似的祭祀歌曲。對于這段祭祀歌曲,個人覺得可能有兩層表達,一是瘤孩因為族人的誤解而受到了點天燈的酷刑,而在點天燈的過程中瘤孩身上發生了奇異的現象,整個天空都表現出詭異的樣子,仿佛天神降臨或是回歸天空時刻的場面,族人因此而感覺到格外恐懼,他們害怕這樣的罪行會得罪天,天因而降罪給他們。因此他們唱起了祭祀的歌曲,因為恐懼而禱告天神希望得到寬恕。另一層面,族人親眼見到了瘤孩的神力,打破了之前瘤孩為不祥之人的謠言,其種種做法和話語現在看來都仿佛為天真正的使者,當人們幡然醒悟過來時,恐懼儼然已轉化為對其的崇敬。他們不自覺都唱起祭祀歌曲,為在火堆中“尚德”的瘤孩歌頌禱告。沒有領唱者,都是自發的來自心靈深處,增加了作品的蒼涼感和厚重感。
除了“江水”和“歌聲”這兩個特殊意象值得我們關注外,文本中描寫的一些細節也十分精彩。例如在講述啞女難產時,作者將努力后的放棄視為“死神在瞳孔中緩緩展開巨大的黑翅,只要飛動起來,啞女就會停止呼吸。[5]”作者又將哭聲描寫為“茂盛的幽藍花,在一片感傷悲涼的風中徐徐綻放,像充滿語言和先兆的圖案。[6]”例如此種描寫還有很多,作者精巧的情節安排和令人驚嘆的語言,給整篇文章形成一種厚重稠密的氛圍,一路讀來叫人呼吸壓抑。作者在文字中傾注了濃重的感情力度,讓我們在一片神奇的天光變幻中體驗這個民族。
薩娜的《天光》秉承著她神秘的小說氛圍的宗旨,用精準的語言細致描繪了達斡爾族現代族人的心理狀態,既想延續祖先的傳統但又致力于新的突破,在這種進退兩難的瓶頸期,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種迷茫的境地。這種狀態既叫他們興奮又有隱隱的不安,因為面對未知,總是有著莫名的恐懼。薩娜將這種狀態用故事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用最為重要的神秘色彩為其掩蓋上了一層華麗的外衣。
參考文獻:
[1](達斡爾族)薩娜.天光.民族文學[J]北京:民族文學出版社,2008.6,4,5,6,7,8,11
[2](滿)富育光,王宏剛.薩滿教女神[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5
[3]郭淑云,王宏剛.活著的薩滿:中國薩滿教[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1
[4]孟慧英.塵封的偶像:薩滿教觀念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孟慧英.中國北方民族薩滿教[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6]秋浦.薩滿教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