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愛小竹筐。從小對它就有一種深深地眷戀。
在我小的時候,小竹筐是以一種特殊的形式和媽媽聯系在一起的,它承載、凝聚了媽媽太多的情感和夢想。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前,在我的家鄉魯北冀南一代的農村,春節有走親訪友拜年的習俗。拜年不能空手,人們就挎著個小竹筐,竹筐里放上臘月里精心蒸制的白面饅頭,包子,肉餃子,自家油炸的麻花、麻葉,捎上三五個黍子米面的年糕到親戚家去。
從臘月初二開始,在家鄉的鄉村大道或者是田間小路上,仨一伙,倆一幫,騎自行車的,步行的,人們開始了走親訪友。騎自行車的,就把小竹筐摽在車后座的兩邊,步行的呢,就干脆用一條長圍巾拴住筐系子背在肩上。盛滿了探親禮品的竹筐上面,一律用一條鮮艷的新毛巾罩著。
在那時,為了養家戶口,我的媽媽就曾親手編制過小竹筐,而且一編就是十多年。
我們家九口人,上有老奶奶,奶奶,下有我們兄妹五個,可真正能掙工分養家的卻只有爸爸和媽媽。一年中,春耕地,夏鋤禾,秋收獲,到了冬天就挖溝修渠打坷垃。為了能多分一點糧食,少交一點缺糧款,母親在夏秋時節,就用出工時的間歇和中午,拼命般地打草,用來喂豬喂羊,或曬干后交生產隊掙工分。即便是這樣,每到年底結算時,我們家總是要欠生產隊四五十塊錢的缺糧款。
眼看著我們兄妹幾個逐漸到了上學的年齡,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這可急壞了爸媽。無奈之下,媽媽跟爸爸商量,想拾起前些年在大隊副業隊學過的編竹筐手藝,累是累了些,但這一大家子人總得吃飯,孩子們總得念書啊。開始,爸爸說什么也不同意,說我媽媽80多斤的體重,真那樣干的話要累趴下。心疼歸心疼,最終還是爸爸依了媽媽。
每年進了農歷的十一月,爸爸就從滄州、天津等地買來竹條,媽媽利用晚上時間把竹批再劈得很細很薄,外面一層帶綠皮的叫青子,里面的一層叫瓤子。爸爸把它們分別綁成捆,用繩子系到村邊的咸水井里浸泡一兩天,再放到堂屋的水缸底下,用浸了水的麻袋片蓋在上面,媽媽編竹筐的原材料就準備妥當了。
晚上,待我們幾個睡下后,媽媽在炕稍頭卷起一塊炕被,在土炕上鋪一塊油氈,拿一個小馬扎或是一塊棉墊子,就飛針走線般地編起竹筐來。
媽媽嫁到我家來之前,過著衣食無憂、悠閑自在的生活。姥爺開著洋布店,每隔十天半月就跑一趟天津衛,姥姥家的日子很滋潤。媽媽從十來歲開始,就和小伙伴們在一起繡花,她繡的枕頭、小襖、鞋子、手絹、窗簾我都見過,那真叫生龍活虎,不管是顏色的搭配,還是繡制的針腳,都稱得上是繡中極品。媽媽時常跟我們抱怨,要不是你姥姥重男輕女,說啥也不讓女孩念書的話,說不定你媽媽早就當上女干部了。
數九寒天,我們幾個都早已進入了夢鄉,媽媽一人仍在不停地編啊編,她的那份專注,就仿佛是在為自己編織一個夢,時常令一覺醒來的我看得睡意全無。但那時的我,并不知道起床為媽媽倒上一杯熱水暖暖手,暖暖身,只覺得媽媽的手真巧。
媽媽的手巧是不假。你想啊,曾經是繡龍描鳳的一雙手,能說不是巧手嗎?然而,就是媽媽的這一雙手,此時此刻卻在滿是毛刺的竹片的摩擦下完全變了模樣——手指裂開了一道道血口子,像小孩子的嘴,流完了鮮血就結成血痂,一不小心就又被竹片刺破。媽媽不得不把裂開了口子的手指用布條一層一層包起來。媽媽一人在夜深人靜的油燈下作業,寒冷、饑餓、勞累、困乏交織襲來,她起身下地活動活動又坐下來編,后來,媽媽學會了抽煙。從那以后,旱煙伴隨著媽媽度過了一個個寒冷的冬夜。
媽媽把編好的小竹筐放到里間屋里,屋里很快堆得像小山一樣。到了臘月二十一“亂市”后,媽媽就和爸爸一起天天起早帶晚趕集賣竹筐了。
改革開放以后,家里分了責任田,爸爸干起了個體私營企業,全家人不再為吃飯發愁,我們兄妹五人相繼長大成人。媽媽也就放下了編制活。但是,每當我回老家,看到奶奶和媽媽用來摘豆角、拾棗的小竹筐時,心里就涌起一股熱流,眼里噙滿淚水。當年,媽媽手上裹滿白布在深夜里編制竹筐的情景,就會像過電影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