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才華,上世紀60年代出生于浙江,求學南京,現居上海,曾發表詩歌數首,2005年開始寫小說,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曾在魯迅文學院研修文學創作。
1
其實,這件事在學生中已流傳了數月之久,只是徐杭水常常踩著點閃入教室后門,在末排桌面上不知什么時間也不知誰刻下的少女肖像的目視下,悄沒聲息地坐下來。下午放學后,他又像驚飛的鳥兒一樣奔赴地鐵,永福町的那家料理店后廚有一大堆碗筷正橫七豎八地等著他。八點鐘,他又要倒兩次地鐵,再步行十分鐘去圖書館整理圖書,回到租住地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鐘,累得只簡單洗漱一下,便一片空白地昏睡過去。所以,他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件事。也不是徐杭水的人緣差。下課間隙,或者午間走在食堂的路上,他也會和同學聊聊,內容多半是輕描淡寫的寒暄,再深入一點,也不過是哪家料理店打工的伙食好,老板娘的女兒如何的清純,假期是否有回家的打算——諸如此類的話題。
除了那些富家子弟,學生們的生活幾乎都是這樣,在學校、打工地和租住地來回奔波。
那天,徐杭水正俯視著教學樓左前側那株櫻花樹幾近于無的嫩綠發呆,王志軍蹭了蹭他的肩膀。由于徐杭水的名字中有一個杭字,初次見面,來自杭州的王志軍便十分肯定地以為他來自同城,當聽說徐杭水出生在山東泰安農村,便一臉困惑,仿佛徐杭水瞞騙了他。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交往。
王志軍攜著商量的口吻說,杭水,今晚能不能在你的房間擠一擠?
徐杭水轉過身,臉上寫著問號。
我被房東趕出來了,今晚沒地方住了。王志軍湊近低語。
可以啊。他生怕王志軍說他不夠熱情,還輕松地聳聳肩,補上一句,當然沒問題。
王志軍哥們似的拍拍徐杭水的肩膀,我就知道你夠朋友,謝謝啦。
有人在教室喊王志軍。他對徐杭水說等一下,轉身就走,腳步躊躇一下,又踅回,我說杭水啊,你倒可以去試一試。
試?試什么?
就是那怪異的房東,立川雄二。眼見徐杭水還是懵懂的樣子,王志軍“哎呀”一聲拍拍自己的腦袋,你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王志軍又“哎呀”一聲,拍拍自己的腦袋,趨前摟住徐杭水的肩膀,贈予什么私密似的說,你不知道太不應該了。是這樣的,那個怪房東,立川雄二的房間,真是太好了,高層公寓,客廳很大,廚衛獨立,房間有十一平米,關鍵是房租超乎想象的便宜。
王志軍賣關子地停頓片刻,你知道多少?才一萬日元,幾乎是免費。最后兩句話,王志軍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往外蹦。
徐杭水搖搖頭,怎么可能?這是在東京!我在江戶川八平方的阿帕多(板屋)租金也要四萬日元。
王志軍說,是不可思議,問誰誰都不相信。更怪的是,立川雄二只把房間租給中國人。我想炸腦袋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那個紅頭阿三(舊時江浙一帶對印度人的蔑稱),新德里的拉赫,立川雄二只打開防盜門的小窗看一眼就重重關上。河內的阮明志,已經填寫了租賃協議,立川雄二瞄一眼,就把協議書撕成碎屑。不過,杭水啊,如果你想去試一試,一定要有思想準備,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被那老頭趕出來,我搬進去只住了二十天,沒有任何理由就被掃地出門,這一點在協議書上寫的明明白白。還有更慘的,北京的陳紅博,只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收到逐客令。
徐杭水的心開始活泛開來。
我戴著塑膠手套,哼哧哼哧洗刷兩個小時的碗筷才只有區區一千六百日元,整理圖書似乎是高雅工作,但那也不過多了一百日元。房租相差三萬日元,那得洗刷多少只碗,整理多少本圖書啊。何況,老家的妹妹上大一,正眼巴巴地等著每個月的接濟呢。
王志軍還在絮叨,你去試一試,如果成功,就把你的房子轉租給我,如果被立川雄二趕出來,你還有退路,我把房子還給你,我另尋住處。
徐杭水想,這主意不賴。
2
徐杭水看了看“立川雄二の家”的木牌,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伸手摁響門鈴。
屋內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又一聲什么東西掉在木地板上的鈍響,接著傳來遲緩的篤篤篤聲。徐杭水面前防盜門的小窗打開了,現出一張清癯的桃核臉,平靜地觀察著他。徐杭水趕緊微微屈身,你好,立川雄二先生,我是來自中國的徐杭水,聽說你有空房出租?
立川雄二那張桃核臉上兩只典型的東方式單眼皮小眼睛毫無內容地靜靜看著徐杭水,仿佛他看到的僅僅是一張桌子,或者干脆是空氣。
徐杭水感覺自己的手心一點一點滑膩起來,內心也一點一點慌亂起來。有一刻,他甚至想扭頭便跑。但是,他依然溫著臉,笑吟吟地和立川雄二對視著。
桃核臉轉過去,但沒有關上小窗。
也許有戲,徐杭水心想。
徐杭水從小窗望進去,立川雄二拄著木拐,微駝的背影緩緩移動,仿佛一頭老邁的牛。立川雄二走到客廳深處的一只立柜,拉開抽屜,翻出一張紙,又緩緩移到門前。
徐杭水雙手接過那張紙,草草閱讀起來。
房屋租賃協議書很簡單,除了租者的姓名、國籍、護照號碼和就讀的學校外,最主要的條款就是王志軍說的那一條,如果房東不滿意,無需任何理由,住戶必須八小時之內搬離房間。
徐杭水早就從王志軍那里對協議書內容了如指掌,便從挎包內取出一本書,屈身彎膝,墊著書本填寫租房協議書。爾后,雙手遞給立川雄二。
立川雄二細細閱讀協議書,爾后,抬頭探究徐杭水好長一會兒,仿佛從他的臉上能看出一朵櫻花來。
徐杭水依然溫著臉,笑吟吟地看著他。
門,終于打開了。立川雄二沙啞著嗓子說,徐桑,請進。這是徐杭水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他輕輕地吁出一口氣。
立川雄二用拐杖指著各處,向徐杭水介紹客廳、廚房、衛生間和他即將入住的房間。立川雄二言語吝嗇,僅僅吐出幾個單詞,但跟在身后的徐杭水還是聽懂了,不停地說哈依。
最后,立川雄二指著自己的房間,臉色冷峻,不容置疑地說,這是我的房間,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可以進入和窺視。
徐杭水說一定一定。
3
徐杭水在立川雄二家住下了。
徐杭水依然早出晚歸。由于立川雄二家距徐杭水最后一家打工的圖書館近了七分鐘的車程,距他的學校近了十五分鐘車程,徐杭水的生活便顯得有些從容不迫。每次出門前,他都要對自己修飾一番,用索飛娜男用洗面奶洗臉,擠一擠暗瘡,用心把發梢遮掩住右額發際處一顆不甚分明的老鼠疣。徐杭水的臉型本來就很男人,稍作打扮,再加上心情舒暢,整個人就很有些神采,惹得同班的一個北海道女生頻頻注目。
入住立川雄二家最初幾天,徐杭水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他擔心,房屋租賃協議書上的那則特殊條款,就像是一柄達摩克斯利劍,讓人猝不及防,隨時就可能嚯嚯砍來。徐杭水極力模仿日本人的行為處事禮節,甚至是走路的步型,甩手的力度。即使一個人在房間內,徐杭水也不敢大意,不像集體生活慣了的男生,衣襪亂丟,被子也不疊。走進他的房間,就像走進新兵連的宿舍,簡潔,齊整。
怪異的是,入住這么多天,徐杭水從來沒有邂逅立川雄二。晚上回來,徐杭水能看到從立川雄二的房門底部傾瀉出來的光亮,也能隱約聽到電視發出的聲響和拐杖篤篤篤的悶擊聲。有時候,徐杭水想,立川雄二是不是一個幽靈,自己是不是陷入某個神秘的圈套。低廉的房租,密閉的房間,怪異的老頭,怎么說也構成一部驚悚片的劇情,篤篤篤的拐杖聲似乎加劇了恐怖的聲效。徐杭水感覺脊背絲絲發涼。徐杭水曾對王志軍說出心中的疑惑,王志軍哈哈大笑,是這樣的,我也只見過他一次,就是簽約的那一次,即使叫我滾蛋,他也不過是在我的房門上貼一張便箋。杭水啊,不用怕,安心住著就是。
立川雄二似乎是煢煢一人,徐杭水從未遇見什么訪客。或許,人們都是白日來訪,早出晚歸的徐杭水不可能遇見罷了。有時候,徐杭水感覺這套住房就是他的,他就是房屋主人。這讓徐杭水感覺很爽快。
徐杭水已經入住一個月了,他還是沒有遇見過立川雄二。當天晚上,徐杭水把一萬日元和一張字條插入信封,放在茶幾上。次日一早起床,徐杭水發現信封不見了,也不知立川雄二何時拿走的。
徐杭水心中的疑惑又加重了一層。
有一晚回來,就著隱隱綽綽的光線,徐杭水發現他的房門上貼著一張沙黃色便箋。達摩克斯利劍終于嚯嚯砍下來了。徐杭水一陣神智恍惚,腳步微微發飄。他忐忑不安地揭下便箋,開燈,屏住呼吸閱讀起來。便箋上沒有稱呼和落款,只寥寥一行字,冰箱里有蛋糕,你可以食用。徐杭水提在喉口的心慢慢落回原處。他狐疑地踱到廚房,冰箱里一個紙盒內真的裝有三塊精致的鮮奶蛋糕,上面點綴著血紅色的櫻桃。徐杭水的第一反應是,會不會有毒?他伸出的手觳觫縮回,仿佛那蛋糕就是一個甜蜜的誘餌。冰箱門徐徐關上,徐杭水轉念一想,我一介窮書生,毒我有何用!又想道,難道這是立川雄二的社交方式?或者是他向我示好?
思來想去,徐杭水肯定這是向他示好。立川雄二肯定了他,接納了他,他可以長久入住了。此時的徐杭水感覺好極了,立川雄二的桃核臉也慢慢變得親切起來,仿佛他是一位久未謀面的遠房親戚。
徐杭水返身進屋,翻出一張便箋,疾疾書寫,立川雄二先生,謝謝你的蛋糕,徐杭水即日。
4
徐杭水還是沒有與立川雄二照過面。他們還是通過便箋交流,但不是很頻繁。大多情形是立川雄二主動。比如說他要出門兩天,不必介意他。或者是,徐桑,能否從圖書館借一本什么什么內容的圖書。徐杭水從圖書館借來圖書,放在茶幾上,過個十天半個月,圖書又出現在茶幾上。徐杭水知道書可以還了,便箋上又寫明需要借什么什么內容的圖書。似乎立川雄二對二戰內容的書籍比較感興趣,尤其是關于中日戰爭的書籍。
徐杭水隱隱地感覺到了什么。
但他又不敢肯定是什么。
一天晚上,徐杭水打開房門,訝然發現客廳亮著燈,沙發上老僧入定似的端坐著立川雄二,仿佛他特地等待徐杭水已經很久很久了。
徐杭水感覺身體深處咔嚓一下。
立川雄二點點頭,就算打了招呼,爾后說,徐桑,能否小坐一會兒?
當然可以,徐杭水說。
徐杭水端坐在沙發的另一端,身體略略僵硬。端詳那張桃核臉,徐杭水感覺立川雄二非常陌生和遙遠,仿佛他們從未謀面,盡管他們同處一屋已經近兩個月,并且文字交流很多次了。
立川雄二問,徐桑的家鄉在山東?
徐杭水說,是的。心中卻想,這不是明知故問?第一次見面他就應該知道。
立川雄二又問,知道馬鞍山嗎?
當然知道,初中的一個假期我還去玩過呢。徐杭水想起小姨,她嫁給了在馬鞍山鋼鐵廠工作的一位工程師。
立川雄二兩眼熠熠生光,是嗎?徐桑能叫國內的朋友拍些馬鞍山的照片嗎?
徐杭水說,這很簡單,我的小姨就在馬鞍山工作,我打電話叫她UPS過來。
立川雄二拿出一萬日元,這是拍照和郵寄的費用,夠嗎?
徐杭水說小事一樁,不要錢。見立川雄二堅持,徐杭水也就順水推舟收下。內心有些小喜,上個月的房租等于免費。
隔了數日,徐杭水收到小姨寄來的厚厚一疊照片。每張照片的背后都有文字說明,采石磯,朱然墓,三國文化公園,青山李白墓,濮塘風景區,雨山湖風景區,小九華山,謝公祠,甑山禪林,金柱塔,黃山塔,澄心寺,昭明太子閣遺址,石門石刻,江東第一橋——葉家橋,宋孝武帝劉駿避暑行宮遺址,桓公井,鄧家山商周遺址,五擔崗遺址等等,另外還有極富馬鞍山城市特色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工業旅游景點照片。
看來,小姨是花了大血本,特地到這些景點逛了一遍。徐杭水想起小姨酷似母親的圓臉,又想到姨丈。思緒如翩躚的蝴蝶,紛亂起來,徐杭水想起了母親,父親,妹妹,老家的村舍。這個初春的夜晚,徐杭水破例沒有早早入眠,他有些想家。
徐杭水把照片放在茶幾上。
當晚,徐杭水又在客廳遇見了立川雄二。
立川雄二拿著一摞照片,開門見山地說,徐桑,這些照片是馬鞍山嗎?
立川雄二兩次在客廳等待徐杭水,這很有點鄭重其事的意味。徐杭水揣測,他年輕時參加過侵華戰爭,到過馬鞍山,也許殺害了不少中國人。一絲恨意在徐杭水心中冉冉升起,嘴角一撇,便沒好氣地說,當然是馬鞍山的照片,難道還不夠詳細嗎?
立川雄二絲毫不介意徐杭水的態度,輕輕搖晃腦袋,不對,肯定什么地方弄錯了。
立川雄二檢出一張照片,這條是什么河流?
徐杭水瞄一眼照片,說,這是采石磯,這條河流叫長江!徐杭水有些蔑視這個老鬼子了,連中國最長的河流長江都不知道!
哦!立川雄二恍然大悟,對不起,徐桑,我要的照片不是這個馬鞍山,而是在山東的馬鞍山,山東小口頭的馬鞍山。
小口頭的馬鞍山?徐杭水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雖然他生長在山東,但除了省城濟南、縣城泰安和泰山,本省其它地方他真的沒有涉足。他總是從一座校門轉入另一座校門,現在已經轉到東京的一座校門了。
徐杭水坦白地說,我不知道山東還有一座馬鞍山,甚至不知道小口頭是什么地方。
那真是一個好地方啊!立川雄二喃喃自語。又說,再麻煩徐桑能聯絡國內的朋友,拍些小口頭馬鞍山的照片,好嗎?說完,拿出一萬日元。
這次,徐杭水沒有推辭,接過日元后說,我一定辦到。心中想的卻是,我敢肯定,這個老鬼子參加過侵華戰爭,他對中國人民有罪,怪不得他只把房子租給中國人,他也許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贖罪。那么,他的錢也就不拿白不拿。
徐杭水轉念又想到,立川雄二要這些照片干什么呢?懷念往事?起碼不是僅為欣賞馬鞍山的風景。中國風景優美的旅游勝地多了去了,小口頭的馬鞍山又不知名,為什么老鬼子對它卻情有獨鐘?是否有這種可能,立川雄二曾到馬鞍山旅游,邂逅了一位美麗的村姑,演繹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跨國戀情?
立川雄二就是一個古怪精深的謎團,把徐杭水的腦袋漲得隱隱作痛。
5
翌日晚上,徐杭水在圖書館借機上網,輸入馬鞍山,計算機馬上顯示數十頁信息,大多是關于安徽省馬鞍山市的內容。他又輸入馬鞍山風景區,這才發現了位于淄博市淄河鎮小口頭村馬鞍山的信息。除了這個馬鞍山和安徽的馬鞍山,中國叫馬鞍山的地方還真不少,蘇州有一個,山西古交市還有一個,甚至濟南市里也有一座馬鞍山。
小口頭的馬鞍山資料中還記載,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九日,日寇為了卡斷魯中通往魯南、膠東等地的交通要道,調動了一千多兵力向馬鞍山發起瘋狂的進攻,而守山的連老人、小孩、傷病員在內一共只有三十余人,武器彈藥匱乏。但是,在八路軍某部王鳳麟副團長的帶領下,面對數十倍于我軍的敵寇,憑借馬鞍山天險和與敵血戰到底、誓與馬鞍山共存亡的民族英雄氣概,毫不畏懼,同敵人進行了頑強的搏斗,用僅有的少量彈藥和石塊頑強搏擊,進行了兩天一夜的鏖戰,擊斃敵師團參謀長一名及敵官兵一百余人,八路軍傷病員、家屬、王鳳麟等二十七名同志,流盡最后一滴血,壯烈犧牲。彈盡糧絕后,守山英雄們拿起原始的武器——石頭,同敵人拼搏,當敵人沖上山頭時,英雄們毅然跳下懸崖,演繹了又一出狼牙山五壯士的壯舉。
徐杭水的心中立即升騰起一股對英雄的敬仰和對日寇的仇恨。
徐杭水心想,馬鞍山的抗戰英雄事跡如果被寫《誰是最可愛的人》的魏巍知曉,肯定又是一篇家喻戶曉的名作,被收錄在中小學課本,再或者編成劇本,拍成電影或電視連續劇,肯定比狼牙山五壯士的事跡更廣為人知,更讓人唏噓不已。他還隱隱地為自己出生在山東,卻對近在咫尺的馬鞍山的英雄們一無所知而感到愧疚。
徐杭水眼前出現一張桃核臉,心想,不管立川雄二是人是鬼,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花費了不菲的越洋長途話費,輾轉多次,徐杭水找到一位同學的朋友的同學,他剛巧在淄博市淄川區旅游公司工作。徐杭水委托他拍攝小口頭的馬鞍山照片。
照片很快收到了。
照片拍攝得很有些專業水準,有近景,有遠景,還有局部特寫,照片背后也有文字說明。遠眺小口頭的馬鞍山,山勢峻峭,峰頂突兀,四周懸崖如削,西南角有條石階,狹而陡,似天梯,石鑿的一百三十二級的小道通往峰頂,易守難攻,實有一夫當關萬人莫開之險。山巔石峰高數十米,東西兩頂相連,成凹形,遠望狀似馬鞍。站在山頂極目遠眺,群峰疊嶂,蒼翠欲滴;九九岳陽山與其隔河相望,兩列墨綠色的火車相逆而行;太河水庫湖面如鏡,像一枚寶石鑲嵌于兩崖青山之中;山上林木蒼蒼,梯田層層,野花爛漫;山下淄水蜿蜒,道路縱橫交錯,村莊錯落有致。
徐杭水依然把照片放在茶幾上。
次日晚上,徐杭水發現照片依然放在原處,也沒有發現什么便箋。
一連數天,這些照片就這么放在茶幾,信封上漸漸累積了一層薄灰。
這種情形從未出現過。
徐杭水有些納悶。
難道立川雄二遇到什么不測?這個念頭一閃,徐杭水立即感覺毛骨悚然,他四下急促察看,仿佛某個角落隱匿著不知名的魔獸。他把目光移向立川雄二的房門底部,那里漆黑一片。他又躡手躡腳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里面了無聲息,翕動鼻翼用力嗅聞,也沒有捕捉到一絲異味。
徐杭水感覺空氣越來越沉悶,呼吸艱難。他抓起挎包,迅即逃離房間。
已經踏下公寓臺階的徐杭水,腳步些微躊躇,返身走向樓底公寓管理員房間,他向管理員打聽立川雄二的情況。
管理員已經熟識徐杭水,他說,立川雄二突發疾病,已被送入醫院治療。
聽到這個消息,徐杭水吁出一口長長的濁氣,心中的驚恐瞬間瓦解。
徐杭水問道,你知道哪家醫院嗎?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有些牽掛立川雄二了。
管理員雙手一攤,說,不知道。
徐杭水說聲謝謝,轉身步入電梯。
6
持續二十多天,徐杭水獨自占據整套房子。但他依然不敢造次,好奇心也沒有驅使他推開立川雄二的房門。他依然沿著固有的生活軌跡早出晚歸,仿佛立川雄二從來沒有在此居住,也仿佛他就是房屋的主人。這些感覺隨著立川雄二不在的時間越來越長而變得越來越濃烈了。
終于有一晚,徐杭水打開防盜門,駭然發現客廳亮著燈,立川雄二端坐著,身下是一架錚亮的輪椅。
徐杭水怔忡在門口,恍然如夢。
立川雄二微笑著打招呼,徐桑,回來了。
這是徐杭水第一次看見立川雄二微笑。原來他也有微笑神經?徐杭水也笑了,立川雄二先生,你的身體康復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就診的醫院,否則應該探望你。
立川雄二說,不必客氣,我在醫院被照顧得很好。我輕度中風,右腿不能行走了。
徐杭水注意到,立川雄二的右腿微顫著。二十多日未見,立川雄二顯得更加蒼老,那張桃核臉仿佛一張老舊的白紙,病態地點綴著突兀的老年斑,那些溝溝壑壑愈加深刻了,仿佛桃核日甚一日的風化,皺縮。
謝謝徐桑,你的照片很好。
徐杭水說不用客氣。
立川雄二說,徐桑,能否耽誤你一點時間?
徐杭水點點頭。
好,你隨我來。立川雄二雙手轉動輪椅,打開他居住的房間。
徐杭水壓抑著砰砰跳躍的心,跟隨在輪椅后面。
徐杭水看到,立川雄二的房間非常簡潔整齊,一張榻榻米,一排立柜,一張寫字桌,一把椅子。寫字桌上有一只插著干花的陶瓷花瓶,一只有若干品質水筆的木質筆筒,幾本書,一柄手持放大鏡,一摞小口頭馬鞍山的照片。榻榻米頂部的墻壁上有一排呼叫按鈕,分別注明公寓管理員,社區服務中心,醫院,警察局,消防局。徐杭水心想,日本的社會保障系統真的很完善,對老年人照顧得真周到。但令徐杭水納悶的是,矮柜上有兩臺電視機,后面拖著一大排電線。除此之外,這個房間別無異常之處,為什么立川雄二搞得神秘兮兮的?
立川雄二看了看徐杭水疑惑的表情,也不言語,拿起遙控器,打開其中一臺電視機。
電視機頻閃數下,徐杭水看到,電視畫面一分為四,出現四幅靜止的圖像。
電視圖像怎么似曾相識?徐杭水微蹙眉頭,趨前細看。原來是廁所、客廳、廚房和徐杭水房間的鏡頭。
這個老鬼子,居然用針孔攝像機監視我!近三個月來,自己一直生活在老鬼子的監視之下卻渾然不知,反而為廉價的房租和優良的居住條件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撿到一個天大的便宜。原來這是有代價的。徐杭水感覺到莫大的侮辱,莫大的傷害,心頭迅即升騰起一股憤懣。
立川雄二憑什么可以窺視我的隱私?憑什么?徐杭水絲毫沒有壓抑自己的表情,轉臉怒視立川雄二。
對不起,徐桑,對不起。立川雄二坐在輪椅上,深深地彎下身體,說,你聽我慢慢解釋。
且聽老鬼子怎么自圓其說。有一刻,徐杭水想掄起拳頭,砸向電視機,甚至想砸向那張桃核臉。
立川雄二說,徐桑,你看,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要找一個人,一個合適的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沉吟一會兒,立川雄二又說,其它人都不行,有的學生小便連馬桶蓋都不掀,尿液都撒在上面,有的學生一直按門鈴,吵得我頭昏腦脹,有的學生睡覺不脫襪子,房間里烏煙瘴氣,甚至還有學生偷吃我的雞蛋。
徐杭水漸漸明白王志軍所說的那些事情。但即便如此,老鬼子也不應該使用針孔攝像機這種下賤的方法呀?徐杭水又想,難道我是他信賴的人?一個合適的人?合適什么呢?
立川雄二抬頭說,徐桑,這些攝像機已經完成使命,不必放在心上,我會拆除的。我問你,下周就是春假,有回家的打算嗎?
徐杭水搖搖頭,沒有,我要打工,我已經聯絡了春假打工的地方。
立川雄二說,徐桑,麻煩你把工作辭退,我來支付所有的損失和費用,春假你陪我到小口頭的馬鞍山去一趟,拜托了。立川雄二深深地鞠了一躬。
原來是這樣!
徐杭水想起入住立川雄二家以來發生的點點滴滴,謎團次第解開,他便漸漸理解立川雄二的良苦用心。為了去一趟小口頭的馬鞍山,立川雄二居然費了這么大的周折,看來,他和小口頭的馬鞍山之間一定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
那么,到底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值得立川雄二在垂暮之際專程走一趟呢?徐杭水剛想啟齒,看到立川雄二懇切的桃核臉,他想憑立川雄二的脾性,該說的到時候他肯定會說,不該說的打死他也不會說。于是徐杭水說,容我考慮一下,明天給你答復。
謝謝,拜托了。立川雄二又一鞠躬,仿佛徐杭水已經承諾小口頭的馬鞍山之行。
7
出租車在蜿蜒的柏油路上顛簸。
中午時分,司機指著路邊的村莊說,這就是小口頭村。
立川雄二似乎聽懂了,對徐杭水說,你叫司機慢慢開。
出租車緩緩滑行,立川雄二貪婪地看著路邊的景致,喃喃自語,變了,變了,我不認識了。
突然,立川雄二叫喊,停車!停車!
徐杭水攙扶立川雄二坐到輪椅上,推著他走向一株老槐樹。這株老槐樹有兩人合抱粗細,枝葉繁茂,撒下一地濃蔭,一樹白紫色的花正開得燦爛,樹干遒勁,樹身上有數道深深的刀痕,樹根部還有火燒的老疤。看來,這株老槐樹頗有些年頭。
立川雄二默默地凝視著老槐樹。
他們的舉動吸引了三三兩兩的村人駐足圍觀。
過了許久,立川雄二對徐杭水說,我們走吧,找個飯館用餐。
聽到日語,村人一片嗡嗡聲,甚至有人對立川雄二和徐杭水指指點點,臉上出現慍色。
徐杭水手腳有些凌亂,他知道抗戰時期日本鬼子對小口頭的村人干了些什么。
出租車逃跑似的疾駛而去。
終于找到一家農家飯店,立川雄二對徐杭水說,找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工,一起吃午飯,飯后攙扶他上馬鞍山。
徐杭水立即找來兩個村人,是兄弟倆,待他們明白是攙扶一個孱弱的日本人上馬鞍山,老大立即叫嚷,幫日本人上山,堅決不干。徐杭水好說歹說,工費加碼到每人伍佰元,終于勉強說服兄弟倆。
菜肴很快上齊了,滿滿當當一桌,都是當地的土菜,有涼拌花椒葉,油炸野杏仁,油炸面拖槐花,香椿炒蛋,白煮山雞蛋,清炒山蒜,清燉山雞。
老大叫道,老板,來一瓶好酒。說完,斜睨一眼立川雄二,對徐杭水說,兄弟,不宰日本人宰誰啊。想當初,我們小口頭村的房屋都被鬼子燒光了,人也差點被鬼子殺盡了,山上的那些個八路,全都壯烈犧牲,真慘啊!
言畢,老大猛喝一口酒,沉默不語,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立川雄二只在這些美味的菜肴蜻蜓點水一番,便停箸不動,看著眾人大快朵頤。待伙計端來一盆玉米煎餅,他兩眼發亮,迅即抓起一張送到嘴里。不承想煎餅韌性很強,撕扯得立川雄二面部青筋爆凸,一副饕餮相。
立川雄二轉臉對徐杭水說,能不能叫伙計把煎餅切成小塊?
切成小塊的煎餅端上來了,立川雄二用缺損不少牙齒的嘴細嚼慢咽,就著雞湯,居然咽下兩張煎餅。
8
一行四人向馬鞍山進發。
兄弟倆左右各一人挾著立川雄二的臂膀,架著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山上緩緩登攀。立川雄二的雙腳幾乎沒有著地,即便如此,他的臉也因暗使內勁被憋得一會兒通紅,一會兒蒼白,上氣不接下氣。徐杭水呢,他提著幾瓶礦泉水和立川雄二的一只小包,亦步亦趨跟在后面。
時值四月中旬,山上樹木蔥蘢,野草葳蕤,叫不出名的野花東一蔟嫩黃,西一叢粉紅,不時有灰喜鵲像精力充沛的少年歡叫著掠過樹梢,空氣中彌漫著野花嫩草的芳香和春土的清新,令人格外舒暢。
上山的路幾乎保留著原生態。一塊突兀的巖石,一段山水沖刷的溝壑,一片風化的細沙,常常羈絆得腳步踉踉蹌蹌。
好在立川雄二是一個干瘦的老人,估計體重不會超過九十斤。即便如此,兄弟倆也累得夠嗆。剛上山時,他們能一口氣走上二十多米,爾后,歇息一會兒,喝幾口水,喘幾口粗氣,打幾下野眼,再繼續攀登。后來,歇息的頻率越來越快。歇息的時候,老大便開始罵娘,起先是數落立川雄二,罵他吃飽撐的,馬上進棺材還爬什么山,接著,便咒罵日本鬼子,甚至把立川雄二的十八代祖宗都操了個遍。
徐杭水由著老大發飆,并不勸解。心想,這是一個有趣的人,一個個性張揚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
行至一百三十二級石階處,眾人又一次歇息。
石階狹窄,容不得三人并肩而行,兄弟倆只有輪流背著立川雄二艱難行走。石階陡峭,徐杭水空手行走都感覺頗為累人。兄弟倆每行走十幾步石階,便歇息一次,輪換背上立川雄二再走。
終于到達山巔!
老大興奮地大吼,哦——啊——哦——啊——
頓時,山腰傳來游人哦——啊——的呼應。
游客們紛紛側目,好奇地注視著他們四人。
立川雄二仿佛登山英雄似的笑了。他笑得很矜持,也很輕淺,仿佛山風有意無意地吹弄衣袂。徐杭水發現,立川雄二笑起來其實蠻可愛的,就像一個含飴弄孫的慈祥老者。
徐杭水對立川雄二說,山上有很多景點,最古老的有齊國長城、齊國兵營遺址,現代的有玉皇殿、碧霞祠、十大夫廟等多處廟宇,還有凌云閣、御門閣、南天門、峰頂鐘、鼓樓等景區建筑,最重要的景點是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守山掩體、指揮所、石碾、在石巖上人工鑿就的畜水旱井、旱池等戰斗遺跡,還有政府建造的馬鞍山抗戰紀念館和紀念碑,你想參觀哪部分?
立川雄二神色肅然起來,我只想看一看戰爭遺跡。
這個結果沒有出乎徐杭水的預料。
兄弟倆依然挾著立川雄二,逐個參觀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戰斗遺跡。立川雄二看得很仔細,每一處,他都要佇立一會兒,沉思一會兒。最后到達八路軍英雄跳崖處,立川雄二的身體靠在安全胸墻上,雙手細細地摩挲著胸墻的巖壁,神色凝重,時而遠眺群山,時而頷首沉思。
過了一會兒,立川雄二緩緩轉身,背靠胸墻,吩咐徐杭水把他的小包遞過去。他哆嗦著雙手,在包內翻撿著什么,最后,翻出一張發黃的照片。
徐杭水接過照片。
兄弟倆也湊近腦袋。
照片上有一群日本軍人,擁簇在一堆,舉槍歡笑,一面太陽旗在背后飄揚,背景就是馬鞍山的東頂。
老大瞄了一眼照片,立即被誰咬了一口似的跳將起來,怒對立川雄二,怪不得,原來你是一個日本鬼子。言畢就攥緊拳頭,欲沖將過去。
徐杭水一把拽住老大,急切地說,這是過去的事了,他現在已經是和平人士,他這次來馬鞍山,就是來贖罪的,來懺悔的,你不能亂來。自從答應陪同立川雄二到馬鞍山來,徐杭水就已經預感今天的情形。
老大氣呼呼地放松拳頭,嘴里不停地罵罵咧咧。
立川雄二臀部靠墻,右腿虛晃,左腿支撐身體,低頭喃喃道,我有罪,我有罪,請你們原諒。
靜默片刻,立川雄二抬起頭,臉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不知是春陽太熱烈,還是他身體太孱弱。
眾人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大家心情才逐漸平靜。
一行四人又默默向前走去。
這一次,立川雄二雙腳著地,兄弟倆幾乎是拖著他前行,仿佛拖著一個即將處決的死囚犯。立川雄二也沒有表示什么痛苦和不滿。徐杭水心想,就讓兄弟倆以這種方式發泄一下吧。
在一門忠烈的六人雕像前,立川雄二說,把我放下。
兄弟倆對望一眼,放下立川雄二,手腳頗有些重。立川雄二頓時雙膝磕地,嘴角往兩邊牽了牽,松弛的腮皮不住地顫動。鎮定一會兒,立川雄二雙手撐地,俯下身體。
咚!重重地一叩首。
立川雄二的臉龐漲得通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腦部。
緩緩起身。
立川雄二的臉色慢慢恢復蒼白,仿佛腦部的血液已回流到身體各處。
咚!又重重地一叩首。
立川雄二的臉龐又一次漲得通紅,仿佛全身的血液又一次都涌向腦部。
又緩緩起身。
立川雄二的臉色又一次慢慢恢復蒼白,仿佛腦部的血液又一次回流到身體各處。
咚——
立川雄二像一只蛤蟆似的匍匐在地。
一秒鐘。
兩秒鐘。
……
過了好長時間,立川雄二依然像一只蛤蟆似的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徐杭水和老大老二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后來,徐杭水小心翼翼趨前,輕輕呼喚,立川雄二先生,立川雄二先生。
立川雄二的身體似乎動彈了一下,徐杭水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立川雄二早已沒有任何生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