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平凡的世界》敘事由底層敘事與成長敘事兩部分構成,后者對前者一味的壓制,使作者進入了一個自己極其陌生的,極不善于表現的空間去冒險,最終把作品的雙重敘事推至潰敗。
關鍵詞:《平凡的世界》 敘事裂隙 后果
《平凡的世界》敘事由兩部分構成:底層敘事與成長敘事。作品帶著“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描寫了身處底層、邊緣的民眾為改變生存處境所做的努力,以及此期間的心理變動。對此路遙非常自覺:“不論在什么時候,都永遠不應該喪失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感覺。生活是勞動人民創造的,只有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才有可能使自己的勞動有一定的價值。歷史有無數事實告訴我們:離開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會成功” [1],在他看來,“和勞動者一起去熱烈地擁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起生命的血液;否則就可能制造出一些蠟像,盡管很漂亮,也終歸是死的” [2]。同時敘述了以孫氏兄弟為代表的農村青少年的成長經歷,特別是孫少平的成長經歷。作品先寫他的學習時代和攬工時代,然后寫他嚴峻的煤礦生活:一方面沉重的體力勞作伴隨著時時可能出現的生命危險;另一方面是精神上備受煎熬:師傅王世才遇難,戀人田曉霞犧牲,自己受工傷,田金秀向他表白愛情,準妹夫和妹妹提出把他的工作調進省城,他的身體狀況已不適合繼續在井下工作。生存是如此嚴酷,怎么辦?最后,作者滿懷信心地用象征性語言宣告了人物成長的最后完成:“啊,最為嚴重的時刻也許已經過去了……他上了二級平臺,沿著鐵路線急速地向東走去”[3]。
這一敘事構成暗含著雙重裂隙:底層敘事本身暗含著作家(精英)和底層(平民)間的差異,本質上是一種作家關于底層的“想象”和“現實”之間天然的裂隙。不過一般說來,作者對表現對象的生活比較熟悉時,就能巧妙地藏掖起文化人的身影,敘述底層社會青年的成長就比教順手。而作者的生活閱歷與他筆下人物的差距較大時,文化人的身影就極易暴露。更為麻煩的是,成長敘事經常使底層敘事中的文化人意識“原形畢露”。在同一的環境中,人是不會長大的。要成長就必須在不同環境中跌打,面對各種嚴峻的挑戰。作品中的人物不得不穿越諸多反差極大的場合以磨礪意志,成熟思維,拓展眼界,最后形成自己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成長才能完成。但事實上,沒有多少作家有自己筆下人物那么多的傳奇經歷,如果作家的虛構能力比較弱,那么寫作時經驗短缺,作品潰敗勢在必然。《平凡的世界》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
路遙經常按照自己的生活寫作。有論者指出,他青少年時期的貧困生活“路遙自己也曾將其作品化,例如《在困難的日子里(1961年記事)》、《生活詠嘆調(短篇小說三題)》中的《小鎮上》、《杏樹下》等都有過這方面的描述” [4]。實際上這份名單還可以拉長。高加林的教書經歷,孫少平惶惑凄苦的高中學習經歷生活也是自己經歷[5]。作品主要人物——楊啟迪(《夏》)、高大年(《痛苦》)、馬延雄(《驚心動魄的一幕》)、高加林(《人生》)、馬建強(《在困難的日子里》)和孫少安、孫少平(《平凡的世界》)身上體現出來的身處逆境仍不折不撓、力求超越的精神可以看作是路遙自己精神的投影。他說,堅持現實主義手法“不僅僅是一個創作方法的問題,而主要應該是一種精神,……許多用所謂現實主義手法創作的作品,實際上和文學要求的現實主義精神大相徑庭”[6]。在他看來,堅持現實主義是堅持直面社會、人生及自我的“實像”并將它無掩飾地、坦率地表達出來的精神,同時,他還強調作家還要向他所寫的那樣去生活[7]。這種要寫作和生活融為一體的觀念蘊育了他寫作的自傳意象。在創作中,他有意識地以自己和自己的親友為原型塑造人物,孫少平的經歷“等于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王樂天)的經歷” [8],他的精神世界則是按照自己的精神世界來寫的:“他永遠是這樣的一種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奢望生活過多的酬報和寵愛,理智而情形地面對現實。這也許是所有從農村走出來的知識階層所共有的一種心態。”[9](著重號為筆者所加)這種理解和實踐形成了路遙寫作的自傳性。
在這部作品中路遙動用了自己幾乎全部的寫作經驗[10]。故事是將以前作品中的情節融合在一起:有志青年在困境中苦苦掙扎,最后找到生活依據,這承襲了《夏》(1979年)、《青松與小紅花》(1980年)、《姐姐》和《風雪臘梅》(1981年)、《在困難的日子里》和《人生》(1982年)、《你怎么也想不到》(1983年)中的故事;底層百姓的生活描寫,這和1978年的《不會做詩的人》(1978年)、1979年的《在新生活面前》(1979年)、《賣豬》(1980年)、《月下》(1981年)、1983年的《黃葉在秋風中飄落》(1983年)、《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和《生活詠嘆調》(1984年)是一致的。人物都在之前的作品里見過:孫氏兄弟之于馬建強(《在困難的日子里》)、高加林(《人生》)和高大年(《痛苦》),孫玉厚之于高玉德(《人生》),田福堂之于高明樓(《人生》、《月下》),田潤葉之于劉巧珍(《人生》)、姐姐(《姐姐》),田曉霞之于吳月琴(《黃葉在秋風中飄落》)、吳亞玲(《在困難的日子里》),郝紅梅之于小麗(《痛苦》)、劉麗英(《黃葉在秋風中飄落》),顧養民之于鄭大衛(《在困難的日子里》),田福軍之于馬延雄(《驚心動魄的一幕》)、劉忠漢(《不會做詩的人》),都可以看到明顯的對應關系。人物關系設置上也和之前的一樣:農村“落后窮苦”,出身其中的青年(通常都是的)“志存高遠”,不甘于現狀,力圖擺脫嚴酷的生存境遇。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得到衣食無憂的干部子女的幫助,也要面對這個階層的酒囊飯袋的嘲弄。但結局總是明朗的,大家都能在“友愛”的旗幟下握手言和,馬健強們最后確立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形而上地超越了苦難與不幸。重要情節上,孫少平的學習生活是對馬建強學習生活的重寫,他的愛情生活是對馬建強和吳亞玲關系的進一步發展,只是把幫他的人換成了田潤葉。田潤葉的故事是對《風雪臘梅》中同一故事的改寫,田福軍頂著極左壓力工作的情節使人想起《驚心動魄的一幕》中的馬延雄在文革中的“殉難”,只是他們的生活時代不同;他對孫少安的關心鼓勵使人想起《青松與小紅花》中馮國斌對吳月琴的關心鼓勵。武惠良與妻子離婚的是《黃葉在秋風中飄落》的前半部分情節。孫少安和田潤葉兩小無猜的情節完全和《生活詠嘆調》中的《杏樹下》一樣,只是敘述角度不同,前者是第三人稱,后者用的是第一人稱。孫玉厚比照今昔,感慨萬千與《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的父親如出一轍。田福堂和五叔(《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抗拒時代變化的態度也是如此,只是敘述態度變不同。更為重要的是,《平凡的世界》的全部故事可以當成是《人生》的續篇。這表明,在近二十年的寫作中,路遙的題材基本上沒有變化。他非常強調“體驗生活”,設身處地地體驗表現對象以及寫作觀念的重要性,固然是他寫作的嚴肅態度所致,然而也可以看成是對自己虛構能力的不自信和一種補償,他寫作的自傳意向,實際上是下意識地補救這種缺失的實踐。聯想到他作品中那些極富魅力的描寫,比如貧窮、饑餓和由此帶來的屈辱感,都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實,可確信他是一位虛構能力比較弱、擅長敘述既有體驗的作家。
成長的必要促使作者將人物送到建筑工地上和煤礦上,開拓了新的敘述空間。然而,如上所分析的,對他這成了一個不小的挑戰,特別是人物到煤礦之后。總的說來,在這一部分,他對煤礦工人的物質生活的表現依然精彩(比如挖煤),這得益于他所做的大量準備工作,比如查找有關煤礦和煤礦工人生活的資料,到礦區去生活等。但是對煤礦工人精神生活的表現總是隔著一層。從體驗生活中得到的印象和記憶留下的刻痕相比,終究有淺深之別。后者浸泡著自己血淚,已經與他的生命同在,成為自己感受生活的基本方式的一部分,出之自然流暢。而前者本質上是靜態關照所得的平面印象,盡管他也試圖深化、超越,努力與生命建立像后者與生命擁有的那種密切關系。在經驗難以支撐的情況下,只好以“知識分子”之心,度“普通民眾”(特別是孫少平)之腹,進一步加強了作品的自傳性。而在寫第二部時路遙對自己大限將至的反應[11]使書寫具有沖擊生命極限的意義,如他后來追述的:“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不止息的奮斗,只有創造新的成果,才能補償人生的無數缺憾,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謝也是壯麗的凋謝” [12],最終將寫作的自傳性強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幾乎可以說,在后半部,作者把自己作為一位知識分子對待文學理想和人生信仰的方式,完整地投射到了一位普通勞動者對待日常生活態度上:他的理想主義氣質源于路遙對文學的信仰,他為追求精神的純粹而不惜忍受自虐式的折磨源于路遙對文學這一精神事業的忠誠,他對犧牲的義無反顧源于路遙對文學的獻身理想,他對堅韌和偉力的堅守源于路遙匍匐于荊棘滿地的精神探索時的精神準備,他對受難的主動擔當源于路遙以命相博的寫作方式……這樣,“想象”與“現實”之間的間隙徹底公開,故事愈加離奇,人物行為愈不可解。
這個局面實際上是成長敘述壓倒底層敘述的結果。這個過程是與小說敘述進程同步的,小說一開始就將底層敘事至于成長敘事之下:盡管孫少平時食不飽腹衣不蔽體,但他仍然“每天,只要學校沒什么事,孫少平就一個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種地方轉:大街小巷,城里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沒去過的地方都去……他在此期間獲得了無數新奇的印象,甚至覺得彌漫在城市上空的碳煙味聞起來都是別具一格的。當然,許許多多新的所見所識他還不能完全理解,但所有的一切無疑都在他的精神上產生了影響”[13],隨后的故事就是孫少平逐漸理解許許多多新的所見所識的過程,即成長的過程,結局是徹底地勝利而已。《平凡的世界》的缺陷,形成原因眾多。但在我看來,成長敘事一味的擴張超過了底層敘事可承受的限度,造成真實性大面積流失是問題最大的根源。知識分子意識的洪流高出了底層敘事構筑的河床,到處充斥著作者擴張的情緒和想象,污濁和喧嘩中,作品前半部分堅實舒展的底層敘事被沖刷得支離破碎,遍體鱗傷。作者“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的創作理念,在這里一點都看不到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路遙并不理解自己的創作理念,也不關心筆下的人物,他有的是激情,更關心自己。不然他應當注意到文本敘事的裂隙,并讓人物自己說話,但他沒這樣做,他粗暴得收回了所有權利。這是否意味著結尾再沒有其他的可能呢?如果成長對他而言是一個美麗的誘惑,經常鼓動他到一個自己極其陌生的、極不善于表現的空間去冒險,那么無論如何都繞不開不合情理的收尾。
注釋:
[1]路遙:《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見《路遙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55頁。
[2]路遙:《在茅盾文學獎頒獎儀式上的致詞》,見《路遙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13頁。
[3]、[9]路遙:《路遙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分別見第421、422頁、第122頁。
[4]安本·實:《路遙文學中的關鍵詞:交叉地帶》,見《路遙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34頁。
[5]參見高歌《困難的日子記事——上大學前的路遙》和路遙作品中的相關描述,前文見《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41、42頁。
[6]、[8] 、[12]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第八章、第二十三章、第十六章,見《路遙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分別見第257頁、第273頁、第286頁。
[7]原文大意如下:在一次聚會閑談時,路遙堅持作家要向他們所寫的那樣對待名利,以至于對一位持不同看法者發怒了——王安憶:《黃土的兒子》,見《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164頁。
[10]據《路遙研究資料》的有關說明,路遙總共創作了十八個中短篇,其中,《生活詠嘆調》實際上是三個短篇。除過敘述文革中政府官員“殉難”的《驚心動魄的一幕》和處女作《優勝紅旗》的故事在《平凡的世界》中沒有出現外,它涉及到了余下十六篇中的十四篇。而且,沒有涉及到《驚心動魄的一幕》主要當與小說反映的時段有直接關系。
[11] 原文如下:“路遙在寫到第二部完稿時,忽然吐了一口血,……第二天,我們就去醫院查出了他吐血的病因。結果是十分可怕的。路遙必須停止工作,才能延續生命。但路遙是不惜生命也要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王天樂:《困難是他永恒的伴侶》,見《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194頁。
[13] 路遙:《路遙文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