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女性情感線索

內容摘要:《額爾古納河右岸》是從一個女人的視角窺見了一個民族的心路歷程，這個歷程融合進了這個少數民族女人的全部生活經歷，女人的情感是易碎的，是不可名狀的，是變化萬千的，是充滿愛與恨、生育和死亡的感受的。遲子建作為一個女作家，在這一點上表達得尤為充分，論文充分理清作為一個女人的小說敘述者的情感變遷，從愛與恨、生育和死亡的夾縫中探尋一個女人的情感線索，從中我們也能夠看到一個部族的情感歷程，這是極具個性和可塑性的事情。

關鍵詞:遲子建 額爾古納河右岸 女性 情感變遷

閱讀遲子建的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能聯想到的作品很多，比如蕭紅的《呼蘭河傳》、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以及張承志的《心靈史》等等。這并不是等同于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沒有自我的、不夠獨立的小說，只能說類似的文本中所蘊含的類似的主題能夠引起對這部小說閱讀的語義聯想。

一、個人情感與民族情感的交融

情感是作為一種善與惡的喜好出現的一種精神狀態，是歡樂或者悲傷的，是幸福或者痛苦的。思想則是距離科學更近一些的更加客觀的精神認知，它能夠透過事物的現象，透過感性所見到的事物表面的種種虛象，看到事物的本質。思想比情感對事物認知得更加深刻，思想在小說里相對于情感來說，是堅硬的東西。思想需要有一種相應的情感去安撫，使得一切變得自然而然，變得有血有肉，變得更加人性化，而避免這部作品成為一臺機器。換句話說，小說之所以有意思，像個活生生的人，就是因為小說除了用思想做武器，還用了一定的情感來武裝。《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講述者“我”溫柔、平靜而憂傷的訴說，表現了一個端坐在生命盡頭的鄂溫克女人己身的情感歷程，也表現了鄂溫克民族的一段情感歷程。這段民族的情感歷程有著十足的女性感情色彩及表達色彩，小說中女性情感的表現顯然要多于或者說精于男性情感的表現。小說中，鄂溫克女人的情感婉約、細膩，鄂溫克女人承擔著種族繁衍的重任，“更多地是為了種族而不是為了個體而活著，在她們的心目中，人類事務遠比個人事務跟更為重要。”[1]個人與民族的情感歷程糅合在一處。

情感的表達使得小說有了源自心靈的哭訴。民族的表達題材屢見不鮮，對一個民族的情感的把握已經成為首要的問題，然后才是思想的介入。而作家在作品中走的情感的這段路，正是我們所要論述的內容。從情感的角度上看:蕭紅的《呼蘭河傳》寫的是個人對于親人和故鄉的一種樸素之情;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寫的是家族咒語下的無助，和人生盡頭的滄桑與孤獨之情;張承志的《心靈史》寫的是一個民族的心靈走向，寫這個民族帶著自己極富特色的情感寄托歷經苦難的過程。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情感表達，顯然是在女性個體的情感脈絡和民族歷史情感的宏大敘事中尋找既從屬又各自獨立的人性張力。民族情感這一線索是作家在顯性層次上著力闡發的對象，是一種用歷史意識和歷史精神解析的一個邊疆弱小民族自在命運的反思和關注。而另一條線索，則是直達人性本位的個體體驗描寫。

事實上，支撐作品存在和閃爍光芒的東西有兩件:一個是思想，另外一個便是情感。人們習慣于將思想和情感放在一塊說，即思想感情。實際上用這種說法概括一部小說的真正意旨是全然不夠恰當的。它們必須被理清。這不僅僅是因為作品中體現了這兩種從感性和理性的角度生發出來的意義，也是一個作者內心中感性和理性的分野標志。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里說:“情感者，文學之靈魂。文學而無情感，如人之無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胡適將情感列于思想之前來說，可見情感是先于思想而來的，感觀先于心理認知，從審美的角度說，則是感性先于理性而來，胡適又稱“文學無此二物(情感與思想)，便如無靈魂無腦筋之美人，雖有秾麗富厚之外觀，抑亦末矣。”

二、愛與恨之間的掙扎

雖然人類的情感矛盾不可調和，但是人類從來沒有打消過調和它的念頭。即便是面對人類情感的兩個極端，人類也毫不畏怯，這兩個極端分別是愛與恨。愛與恨通常帶來兩個效果，即歡樂和痛苦。亞當·弗格森說:“出于情感的享樂和痛苦，是由愛或恨這兩種相對立的自然構成的。愛總是快樂的，盡管有時也會夾雜著折磨或悔恨。恨總是痛苦的，盡管有時也會夾雜著興奮。”[2]愛與恨既是兩個極端，又是兩個可以相互轉化的羅盤，它們調控和掌握著人類情感的溫度。而這其間能夠模糊愛與恨界限的有效方式有兩個，一個是時間，另一個是人性的修正。時間能夠讓《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講述者“我”在情感上逐漸放松對曾經愛恨情仇的記掛，能夠讓“我”從拉吉達的生命里走出進入瓦羅加的生命里。不論是瓦羅加還是拉吉達，與“我”相識都是痛苦轉化為快樂的結果。在小說中，我們很容易見到一個人的轉變，雖然這種轉變通常都是以痛苦的犧牲或者神的懲罰來實現的，但是它告訴人們物與物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鄂溫克人的情感是可以由恨轉化為愛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滿載情感的小說，也是一部平衡情感的小說。如果將《額爾古納河右岸》看做一條大船，那么這條船上就承載著無數個情感的天平，天平之上是此消彼長、變化無常的自然之物與人類行為。鄂溫克人在物體與心智上的斗爭不斷調整天平的衡定，但是只要鄂溫克人生存之火不熄滅，鄂溫克人的情感天平便無法得到平衡。

當然，天平的兩端除了自然與人的協調、人與神的協調，還有人心智之中的善與惡的“協調”，后面兩個是只有人類才會面臨的問題。鄂溫克人的信仰之神卻不能讓鄂溫克人沒有痛苦和疾病。神的懲罰在小說中卻來得那么及時，那么準確，那么沉重。這從一方面可以認為是遲子建或者是鄂溫克人對于惡的痛恨，另一方面則是遲子建或者是鄂溫克人對于拯救之神的渴望。小說中的每一種拯救無不和另外一種困境相伴而來。一次災難拯救結束，鄂溫克人又陷入了另外一次災難，災難的降臨是以懲罰另外一個靈魂為手段的。在這種“教訓”式的敘述中，鄂溫克人的情感飽經滄桑，備受折磨。隨著土地的開發，時代的變遷，生活方式的改變，原始生存狀態的鄂溫克人的土地也面臨著越來越深重的危機。鄂溫克人多年積聚下來的對土地的依戀之情也面臨著越來越深重的考驗。它們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愛與恨、善與惡的糾纏，愛恨善惡需要一同面對一個現代化的生活方式。

作為一個部族，需要一種面對現代化生活方式沖擊的勇氣，更需要一種情感準備。這涉及到個人對于部族的依戀與背叛。雖然這種危機是部族這個“集體的人”的危機，但是實際面對者卻是部族之中的每一個個體的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整個過程既悲壯又凄美。

三、生育與死亡之間的徘徊

生命是情感的載體。生命的兩種狀態——生育和死亡深刻地干擾和感染著人類的情感。這包括人對自身生育及死亡的感情，也包括人與人之間關于生育及死亡的感情。

作為一個鄂溫克女人，一個民族最后一個酋長，一個接近100歲的生命個體，“我”耳聞目睹過很多次生與死。這些生與死又伴隨著很多次情感歡樂與痛苦的變遷。如果用理智的思維去辨別，生與死是必然要在一個生命個體上發生的，只是生與死的距離有所差別罷了，生與死是一個平常的問題。但是從情感的角度來看，生命一般意味著歡樂，意味著幸福，意味著存在的延續，作為一個民族需要生命的誕生來維系發展，作為一個人需要生命的誕生來告慰自己實際存在的過程，而死亡則正相反，故而生與死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對生命的渴望和對死亡的恐懼對于一個人來講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情感。不論是從人的生理上看還是在人的心智上看，生育和死亡都讓人無法割舍和逃避。生育和死亡作為一種必然存在，在小說里，卻具有了額外的意蘊。小說中有些生命沒有來得及出生就死去，比如妮浩的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沒有名字的嬰兒;有些生命剛出生就死去，比如“我”的姐姐“只活了兩天就走了”;有些生命正當壯年時忽然死去，比如狩獵時誤中槍而亡的安道爾;有些生命做完了最后的事業而死去，比如在日本人吉田面前證明了鄂溫克民族之神的偉力之后黯然倒下的尼都薩滿……特別的是，妮浩薩滿后期對于生育的恐懼，因為在妮浩薩滿身上，生育和死亡的關聯尤其密切。妮浩薩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來不久便死去，就選擇了不生育。但是不生育對于一個女人和一個民族來講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直到最后，妮浩用自己的生命找回了自己的孩子貝爾娜。妮浩的這種“交換”完全是出于生命延續的考慮。也可以說，人類在用生育抵抗死亡，這種感情往往堅強而悲傷。

生命無法永恒，但是生育與死亡的轉換是可以永恒的;生命沒有顏色，但是生命所描繪出來的人類情感是有顏色的。在小說的最后，“我”對死亡沒有了恐懼的情緒，只有仰仗信仰而建立起來的無畏死亡的情感，生命終結時民族習俗與信仰依然左右著“我”，成為一個生命生活到最后沒有丟失的東西:“我已經囑咐了安草兒，阿帖走的時候，一定不要埋在土里，要葬在樹上，葬在風中。只是如今選擇四棵相對的大樹不那么容易了。”這兩句話里，流露出了“我”的傷感和失落。情感在這里成為真正能夠裹挾任何事物的外衣，在小說中，任何事物穿上“我”的情感的外衣便會變得或生動或優美或感傷……一個情感豐富的人能在殘酷的生活中感受到生命的真意和精神的撫慰，一個情感豐富的民族能在殘酷的競爭中擁有獨特的文化體驗和精神內涵。而事實上，正如古羅馬思想家塞涅卡在《論生命的短促——致鮑里努斯(Pompeius Paulinus)》中所說:“沒有人會將死亡常掛心頭，沒有人能免除長遠的期望。”[3]

生命就是這樣，在活著的時候，不去經常掛念死亡的事情，而常常憧憬生命中未及的美好景象，這是生命的魅力所在，也是遲子建小說中生命意識綿延不息的精髓所在。縱觀遲子建的小說創作，其所表現出的生命意識是極為強烈的。遲子建的小說對生命的情感也是十分濃烈的，遲子建寫的如花似玉的鴨子(《鴨如花》)、會流淚的魚(《逝川》)、怕把陽光踩碎而縮著身子走路的牛(《霧月牛欄》)等等，即便是對這些非人的事物，作家也投入了濃厚的感情，因為它們身上都體現著生命的兩件大事，即生育和死亡。

注釋:

[1]叔本華.叔本華論說文集[C].范進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482

[2][英]亞當·弗格森.道德哲學原理[M].孫飛宇，田耕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72

[3]塞涅卡.哲學的治療[C].吳欲波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30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現代東北文學與俄羅斯文化”(08C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