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的三個短篇小說《我要去那座城市》、《在哪兒下車》和《某天的開始》程度不同地具有超現實主義的特征,奇特的構思,怪誕的情節,現實與虛幻,情理與荒謬的共處與交替,使作者得以放開手腳去刻畫人的潛意識和幻覺。然而,小城,街道,公交車,白日夢,看不見的情人,幻妄中的俠骨柔腸,這一切飽含象征意蘊的景象、氛圍,盡管顯得那么朦朧、遙遠,卻分明具有現實生活的形態。在作家著意營造的超越歷史的、形而上學的時間與空間里,讀者漸漸地接近了生活的某種真相,或者說漸漸地辨認出了鏡子中屬于自己的臉孔。
《我要去那座城市》是徐永近期小說創作中最為精彩和最有價值的一篇。小說寫一次想象中的小城之旅,可是這次旅行的真正目的地卻是主人公內心的傷痛一隅。主人公“我”的過去曾發生過一件極其重要的事,這件事抹殺掉了一個在“我”的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人,因此有一座小城在“我”的生活中揮之不去。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另一主人公的缺席,那個在“我”的生活中已經缺失了的人;我們在小說中讀到的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可是作者卻幾乎沒有描述那場愛情。在結構安排上,作者頗具匠心,他有意舍棄掉情節中比較“激烈”的部分(比如主人公失去生命中那個極其重要的人的過程),卻更加專注于傷痛和思念打在心靈上的烙印,這樣的取舍最大限度地放大了敘事上的可能性,使小說充滿敘述張力。作者用近似瑣碎的常態化的敘事策略,展現非常態的生活事件,顯得智慧,也使作品更有力量,輕巧和看似隨意性的語言,以及謀篇布局的圓形結構,都體現了他對短篇小說這種文學樣式的掌握和控制能力。就是這樣,一個很舊的故事,卻因為作者結構和敘事上的智慧而變得生機盎然,從而大大提升了這篇小說的藝術價值。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小說家永遠沒有新故事可寫,所謂新故事就是把舊故事寫得充滿個性。
另外兩篇,我們姑且稱之為徐永的“城市人文生態”小說。在這兩篇小說中,作者敏銳地察覺到,現代城市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存環境大大惡化,而且呈現出一種無可救藥的病態。病態,既然是現代人的一個重要表征,那么“疾病”的主題,以及與之關聯的對無辜者的懲罰,也自然地成為徐永小說著力刻畫的一個方面。《某天的開始》寫一個小職員的精神窘迫,表面平靜卻疑似艱澀的生存境遇、脆弱的心態、心理上的孤寂荒凄、徒勞的等待和虛幻的希冀,主人公受生活的無聊和無奈的壓迫,只能在想象中把自己幻化成古時的綠林好漢。敘述本身是吸引人的,然而更為有意味的是作者敘述的方式。作品中充滿對稱、互補、同構、重復、空白等準幾何關系。小說一開場,敘述者就在考慮故事的幾何形狀以及它的地理分布。這種割裂的和組合的敘事方略來源于作者對西方后現代小說的閱讀和借鑒,無疑,作者今后的創作還會深受影響。《在哪兒下車》仍是在寫城市小人物,主人公王朗每天都要坐公交車去上班,然而他無論在上班的車上還是下班的車上,老是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將要在何處下車的感覺。而且,自己和別人一樣,別人和別人一樣;今天和昨天一樣,昨天和前天一樣。作者寫王朗平淡的生活,然而這樣的平淡生活竟然使主人公無能為力,無可奈何,最后一步步地走向身不由已。和前述的作品一樣,這篇小說沒有完整的故事,有的只是一個個不斷重復的場面。但是,徐永的這篇小說卻使我們領略到了重復的力量。重復造就了敘述的節奏,并使這節奏在我們的耳畔反復回響,以造成一種回旋曲的效果,直到它深入我們的內心。然而這又是一種有變化的重復,它與小說的結構、敘述方式以及人物安排緊密相關。這種殘片與未完成的效果正是作者所追求的,可以說,它是一種精心設計的結果。
徐永小說有著不可忽視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如同人生一樣多義,它有力量抵御所有對它的限定性的解釋,而總是朝向另外的可能性。但我們還是能夠找到徐永小說的特質。徐永的這三篇小說,引人注目地凸現出一個飽含象征和寓意的意象:“行走”,或者是“在途中”。徐永小說的想象力,也都是在這個意象里施展開來的。通常,任何旅行的合理性都是在抵達目的地時實現的,而徐永小說人物似乎永遠無法抵達目的地,他們越是行走,越是走向未知,越是走向虛無;或者命定地處于等待,永遠地期待認識絕對,認識未知,卻始終無法超越自身的理性的狹隘領域。而荒誕,便是這種認識的局限性的結果。
徐永小說回避對客觀現實作具體的、寫實的描繪。當事件在不尋常的環境里展開時,徐永巧妙地把現代人恍惚的、漂泊的生存狀態,包裹在看似荒誕無稽的故事里,用超現實性和象征性為中介,來反映現實生活的內容(《在哪兒下車》、《某天的開始》);而當故事發生在尋常百姓家里或近似于實際生活的環境時,徐永則是借助環境的現實性和故事的離奇性的巧妙融合,來突出現代人的內心孤寂(《我要去那座城市》)。他的作品排斥時間和空間的物質規則,而以現實和幻覺之間的模棱兩可,或者說超現實以現實為毋庸置疑的依托,從合情合理的現實世界向玄奧虛妄的超世界的運動,構成作品的典型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