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說新語》里的孩童多以機敏、思辨、聰慧、孝悌等正面形象出現(xiàn),這是早慧的表現(xiàn)形式,特殊的歷史政治背景和文化傳承使這些后來活躍于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名士、時賢幼年時期便展示出心智的早熟。本文結(jié)合有關史料,認為《世說新語》的孩童早慧不是一種偶然現(xiàn)象,而是在魏晉家學教育之下必然出現(xiàn)的一股智慧大潮前夕的涌動。
關鍵詞:《世說新語》 孩童 魏晉 家學教育
可以這么說,《世說新語》是一部記載漢末、魏晉時賢、名士及世家大族的言行錄,里面除了表現(xiàn)我們熟悉的歷史人物的一些清談、交往、文學活動之外,還有常常為大家所忽略的一群孩童的事跡。他們多以機敏、思辨、聰慧、孝悌等正面的早慧形象出現(xiàn),關于這方面的論述見稿甚少,皆緣于《世說新語》這部小說從政治、文學、玄學、文獻學、美學等角度進行談論的實在很多,而對于書中只有七十多條記載孩童情況的現(xiàn)象也便鮮有分析。本文結(jié)合有關史料,主要從《世說新語》的孩童早慧現(xiàn)象作為切入點,考察該現(xiàn)象與魏晉時期家學興盛之間的關系,談到孩童,首要想到的是與教育有密切的聯(lián)系,這是自然的。在中國的教育史上,官學教育、私學教育是并行發(fā)展的,作為私學教育的一種形式的家學教育雖然古已有之,但由于特殊的歷史政治背景,正是因為門閥制度、九品中正制、鄉(xiāng)評里議在魏晉時期從不同層面影響家學的發(fā)展,魏晉時期的家學與其他時期的家學便有截然不同的特點。所以,《世說新語》的孩童早慧不是一種偶然現(xiàn)象,而是與魏晉家學教育有著密切的關系,文章將從魏晉家學教育的對象、內(nèi)容及形式作一探討,以期對這種現(xiàn)象有一歷史的、宏觀的認識。
一、魏晉家學教育的族群性與《世說新語》孩童智慧的群體化
古代家學教育作為私學的一種特殊形式,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爭鳴打破了此前“學在官府”這一教育形式后漸以形成的,雖然先秦時期仍以官學為主,但私學的力量也得到了發(fā)展。至漢時蓋由碩儒注經(jīng)、釋經(jīng)的風氣盛行,開展私學的活動更為普遍,作為私學的一種形式的家學此時仍以家庭教育為主,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戰(zhàn)亂頻仍,社會動蕩不定,特別是獨尊儒術的官學傳統(tǒng)受到動搖之后,本就擁有大量經(jīng)史子集豐富藏書的世家大族出于維護自身家族利益,鞏固日漸強大的世家政治、經(jīng)濟、文化優(yōu)勢,便加強了對后代子弟的培養(yǎng)。所以,我們在《世說新語》里可見到身居高位的謝太傅(安)仍會親自主持子弟們的文學活動:
“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世說新語·言語》71)①
謝安少有學行,溫雅融暢,四歲之時便為桓彝所稱道“風神秀徹”,然居高位之時亦可與兒女論文通道,其一為謝安此等大族世有習術業(yè)之家學傳統(tǒng),其二這也是維護家族的統(tǒng)治地位的必行之徑。因為“士族最關心的是家族利益,是如何保護和提高家族地位,他們的所有作為,幾乎都繞此進行。”②自保家世,縱然世態(tài)變遷,門第依然可以保持不敗之地。家學教育也是因為如此,才能夠興盛發(fā)展,且受到世家大族的重視,而這種教育并非針對某一成員進行,而是要求凡家族內(nèi)子弟均需接受各種術業(yè)教育,甚至屬于聯(lián)姻關系的成員一視同仁。故魏晉時期的家學教育表現(xiàn)出的是族群性,并且不排斥對女子的教育。《世說新語》里早慧孩童更多的是以群體的聰慧形象出現(xiàn)。
《世說新語》里的早慧孩童不是單個的出現(xiàn),這與魏晉時期重視家族教育是有密切關系。“自漢代學校制度廢弛,博士傳授風氣止息以后,學術中心移于家族。”③謝氏大族的家學教育在《世說新語》的記載中均可透露出這種族群性,除了前面我們提到的“雪日內(nèi)集”之外,在《世說新語·言語》九十二: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
像這種集聚族內(nèi)子弟談文論道的活動在謝氏家族里是常有之事,在《世說新語·文學》五十二中也同樣記錄了這種活動:
“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這些都不是針對一兩個孩童的教育,一般情況下,魏晉家學教育采取的是這種群體性的教育方式,在面對長輩的提問中,子弟們各有所長,智慧不分上下,有謝朗作“撒鹽空中差可擬”與謝道蘊答“未若柳絮因風起”這類文學語言,也有如謝玄“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這種抽象化哲理思考。而且在“問諸子侄”的問答當中常會有引導孩童的積極思考,有時更是會夾雜著謝太傅本人的濃厚的家族觀,希望孩童們從小便“預人事”,這種誡約的目的是要如謝玄所答“芝蘭玉樹生于階庭”般代代相續(xù)入仕,以保門楣。
謝氏家族經(jīng)常有這種“私庭”式教育學習,有些世家在孩童教育的過程中更是讓子弟自小便與皇族或其他世家進行交流,因為魏晉時期的家學有另一種形式即宮內(nèi)學校,屬于皇族教育,世家教育與皇家教育時而進行一些切磋活動,有些時候皇帝會親自與大臣及其子弟直接對話。《世說新語·言語》九十提到:“孝武將講《孝經(jīng)》,謝公兄弟與諸人私庭講習。”在《世說新語》中常會提到皇帝考察世家子弟的術業(yè),或因聽說某家孩童出類拔萃,待親見之更發(fā)心喜愛之。鐘繇本人不僅書畫冠絕時人,他的兩個兒子在面對魏文帝時的回答更是絕妙富于辯證思維,《世說新語·言語》十一:
“鐘毓、鐘會少有令譽,年十三,魏文帝聞之,語其父鐘繇曰:‘可令二子來!’于是敕見。毓面有汁,帝曰:‘卿何以汗:’毓對曰:‘戰(zhàn)戰(zhàn)惶惶,汗出如漿。’復問會:‘卿何以不汗?’對曰:‘戰(zhàn)戰(zhàn)慄慄,汗不敢出。’”
像這種場面,如此恰當?shù)幕貞瞧剿丶覍W訓練有素而不能脫口而出,這種孩童的智慧應屬家族的智慧,這些家族并非挑選出他們認為可以塑造的人才進行教育,而是一視同仁的對待,才能形成所謂的世家。如東吳范平,“家世好學,其三子、咸、泉及泉子蔚,并以儒學至大官。”④南朝賀氏“世以儒術顯,自祖父賀道力、父賀損,至子賀革、賀季與侄賀琛,四世儒業(yè)不衰”⑤賀德基一門“三世儒學,俱為祠部郎。”⑥世家能否世代相續(xù)取決于家族后代的培養(yǎng)是否成功,從小便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讓孩童展示出其過人之才學,在魏晉重人物品評的時代是多么的重要,自小便受到其他家族甚至皇室的肯定,對于自已家族鞏固既有的利益或?qū)⑷〉酶蟮目刂茩?quán)是有幫助的。
二、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家學教育對女子的重視
《世說新語》孩童的早慧在各個世家中帶有明顯的普遍性,這與當時的家學教育族群性是有密切的關系。魏晉時期士族的女子教育是和世家大族的聲名聯(lián)系在一起的,班昭在《女誡》中提出:“不漸訓禮,不聞婦禮,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在形成姻親關系的家族之間,女子的品行代表著其家族的文化及德行,所以在家學教育是不可能排斥女子的,正如陳寅恪先生所指出:“夫士族之特點既在其門風之優(yōu)美,不同于凡庶,而優(yōu)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yè)之因襲,故士族家世相傳之學業(yè)乃與當時之政治社會有極重要之影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所以,這個時期的世族女子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同樣是聰敏特達,《世說新語·言語》四載:
“孔文舉有二子,大者六歲,小者五歲。晝?nèi)崭该撸≌叽差^盜酒飲之。大兒謂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禮!”(按照楊勇先生《世說新語校箋》中所校“《后書·孔融傳》:‘初,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故此小者當為孔融之女)
這里對“禮”的理解,女子比之男子似更為深刻,偷已違禮豈需拜,言之成理,富于邏輯。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當時男女的幼年教育并不是嚴格區(qū)分的,“小者五歲”可盜酒飲之,并且已經(jīng)對儒家之說有一定的見解,可見當時是重視女子的教育,這個可從蔡邕撰《女訓》時便開宗明義謂:“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日不修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咸知飾其面,不修其心。惑矣。”⑦可得到明證。
《世說新語》記載中不論是王氏、謝氏,還是庾氏、荀氏、楊氏、陳氏等家族都有這樣的孩童,這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而應該是與他們的家學教育有密切的關系,從大量的史料看來,這是一種必然性。同時,這些孩童的智慧內(nèi)涵更多的是濃厚的儒學根底,盡管當中大多數(shù)成人后是以談玄論道之面目出現(xiàn)。
三、“儒學入仕,談玄立名”的家學教育對孩童思想的影響
《世說新語》的孩童在應答對話中帶有明顯的儒學觀念,蓋由魏晉家學本身就強調(diào)“以儒學入仕,以談玄立名”,玄學雖然作為當時一種思想形態(tài)在士人群體中流行極廣,且以玄談為譽。但在家學教育中尤其在孩童的幼年教育,卻仍然要施以儒家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為主,但已經(jīng)不同于漢代“獨尊儒術”了。
楊勇先生于《世說新語校箋》自序中說:“書以孔門四科居首,而附以《輕詆》、《排調(diào)》之篇,獎善退惡,用旨分明。”《世說新語·言語》五十:
“孫齊由、齊莊二人小時詣庾公。公問齊由何字,答曰:‘字齊由。’公曰:‘欲何齊邪?’曰:‘齊許由。’齊莊何字,答曰:‘字齊莊。’公曰:‘欲何齊?’曰:‘齊莊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莊周?’對曰:‘圣人生知,故難企慕。’庾公大喜小兒對。”
齊莊答圣人生知而難企及,可見他們的底子還是以儒家之說為標尺。《世說新語》的“德行”、“方正”、“雅量”、“政事”都有提到言之有信,行之有禮,嫉惡如仇等儒家提倡的德性人品,其實都是魏晉人在自覺不自覺踐行儒家的“智、仁、勇”。當然那個時期的孩童也更加應該首學儒業(yè),再涉老莊等玄遠高妙之理。如王昶在他的《戒兄子及子書》中講道:“夫孝敬仁義,百行之首,……孝敬則宗族安之,仁義則鄉(xiāng)黨重之,此行成于內(nèi),名著于外矣。”對父母的維護與敬重是孩童的一種天性,當然也是家學教育的結(jié)果。
儒學之外,魏晉時期的孩童智慧還體現(xiàn)在對人事、社會的哲理思考。緣于他們從小也浸淫在談玄的氛圍中,有些自小也參與了清談,且和當時的名士、清談家直接對話或?qū)W習。
魏晉時期,玄學興起,士族人物以玄立名,也是弘揚家聲的一種有效手段,因此,以玄入儒,儒玄互滲,成為這一時期不少士族家庭教育的特色。⑧有的更是因為思玄過度而生病。
這種談玄的風氣在魏晉時期的士族地主當中相當普遍,孩童也參與其中是很正常的事情,像王弼未弱冠之時便只身去見當時的的吏部尚書何晏,何晏聽到王弼來找他,“乃倒屣迎之,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于是弼自為客主數(shù)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說新語·文學》六)王弼這種超常的智慧已經(jīng)在年少時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聲名遠播的王弼詣何晏在當時是很普通的一種事,其父位至渴者仆射,“幼而察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辯能言。”(《三國志·魏書》卷二十八,中華書局1982)對老莊之學自小便有家學教育或耳濡目染。《世說新語》所載關于孩童談玄,好玄的事跡不少,這些孩童自小便因玄談得理而樹立了聲名。“諸葛宏年少不肯學問,始與王夷甫談,便已超詣。” (《世說新語·文學》十三)
這些自小就在家學教育注重儒玄相滲的濃厚氛圍里長大的孩童,從他們的智慧與思辨,才性與德行可以一窺魏晉時期的孩童教育成功的一面,也正是這種尊重個性,鼓勵思考的家學之風,也便有魏晉人的思想解放的意義。
參考文獻:
[1]《世說新語校箋》(修訂本1-4),[南朝宋]劉義慶撰,[梁]劉孝標注,楊勇校箋,中華書局2006。
[2]《中國小說史略》,魯迅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世說新語>研究》,范子燁著,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
[4]《<世說新語>研究》,王能憲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
[5]《亂世苦魂》,李建中著,東方出版社1998。
[6]《南北朝文學史》,曹道衡、沈玉成編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①本文所引篇目均出于《世說新語校箋》(修訂本),[南朝宋]劉義慶撰,[梁]劉孝標注,楊勇校箋,中華書局2006。
②參見楊洪達《兩晉之際士族的遷徙與“保全門戶”淺論》,該文載于《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一期。
③參見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第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④參見房玄齡《晉書》第2347頁,中華書局1974。
⑤⑥參見李延壽《南史》第1507、1750頁,中華書局1974。
⑦轉(zhuǎn)引自黃敏清《魏晉南北朝時期女子在教育中的地位》,該文載于《太原教育學院學報》2002年第四期。
⑧見張承宗、魏向東《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家庭教育》,該文載于《晉陽學刊》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