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從文本的角度對曹禺劇作中的悲劇英雄形象進了分析,從蘩漪式的自我毀滅,到愫芳式的復活重生,來表現(xiàn)作家各個時期的不同創(chuàng)作特征。
亞理士多德說,悲劇人物是“不好不壞的人”,即是有好有壞,又好又壞的人。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正義凜然,與險惡的命運(人類和自然中的妖怪)搏斗,樹立了悲壯的英雄形象,可就是這個希臘人無限崇仰的英雄,也曾在一夜之間強奸了第斯庇烏斯的五十個女兒。朱光潛先生強調(diào)了悲劇主人公“惡”的必要性:“悲劇總是有對苦難的反抗。悲劇人物身上最不可原諒的,就是怯懦和屈從。悲劇人物可以是一個壞人,但他身上總要有一點英雄的宏偉氣質(zhì)。一個窮兇極惡的人如果在他的邪惡中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堅強和巨人般的力量,也可以成為悲劇人物。”所以當我們看到蘩漪、陳白露、花金子、仇虎這些帶有“邪惡”性的悲劇主人公正義凜然地屹立于曹禺悲劇藝術的神圣殿堂中時,我們才深切感受到曹禺悲劇藝術的現(xiàn)代精神和革命意義,才深刻認識到曹禺悲劇藝術的巨大文化價值。
眾所周知,《雷雨》是一個悲劇。劇中的周公館是一座監(jiān)牢,充滿著罪惡,它的制造者是周樸園。而沖破和毀滅這座牢獄的是周蘩漪和魯大海,是他們的奮力反抗和斗爭。在《雷雨》的八個人物中,曹禺最早想出來的,并且覺得最為真切的就是蘩漪。劇中的蘩漪是個“雷雨”式的人物,她與周樸園的矛盾沖突最緊張激烈,是全劇所有矛盾沖突的主導。當周萍與四鳳正要到礦上去時,她攔住了他們,并叫出了周沖與周樸園,讓其父子從中阻撓,借以破壞周萍與四鳳的結合,自己守住周萍。當看到自己的目的沒有達到時,就半瘋狂的向周沖說:“不要以為我是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就你父親逼死了,悶死了……”使得周沖明白了蘩漪阻攔四鳳與周萍的根本目的。從而,把蘩漪與周樸園18年來的矛盾沖突明朗化了,把他們之間長期以來名存實亡的夫妻關系亮給了觀眾。18年來,蘩漪被周樸園這個魔鬼軟禁在與世隔絕的周公館里,周萍的到來喚起了她生存的希望,她把一切都給了他。可是,周萍也同樣在為自己的悲慘命運抗爭著,他漸漸感到他們之間那種不正常的關系將斷送他的幸福和前程,于是為了擺脫自己的不幸,而與蘩漪分手,并與四鳳相愛,還要帶著四鳳離開周公館,想到自己馬上又要落進周樸園里魔掌,于是她竭力破壞周萍與四鳳的結合。這是對周樸園的一種反抗,加劇了她與周萍、四鳳,尤其是與周樸園之間的矛盾,最終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別人,把整個戲劇沖突推向高潮。
如果說悲劇英雄蘩漪以自己的毀滅來進行反抗,而陳白露和愫芳則是以自己的重生來對抗黑暗勢力,她們都在黑暗勢力面前失去了自我,但是都保持了一種純真、善良、正義、追求的情懷。由于受到蒙蔽和損害,或者是對社會缺乏認識,有的失去了生命活力,有的生命活力和反抗力量減弱,必須擺脫黑暗社會的壓迫和損害,以求獲得新生。
陳白露原本是一個“有硬脊梁骨的女人”,品性純潔,思想單純,追求精神自由,追求人格的獨立和尊嚴,富有同情心,富有正義感,具有反抗為叛逆精神。由于金錢統(tǒng)治一切的黑暗社會對人的靈魂與尊嚴的吞噬與毀滅,對人的物欲的放縱和對精神的扼殺,消蝕了理想與追求,陳白露由一個“天真可喜的女孩子”墮落為一名交際花,走進了腐朽的生活環(huán)境,人格被侮辱,變得似乎玩世不恭,空虛無聊。但她那種純潔善良的品性,強烈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對自由對光明的理想追求并沒有泯滅,只有要合適的機會就會立即蘇醒。在見到方達生的時候,她似乎回到了孩子時代,高唱“我喜歡太陽,我喜歡春天,我喜歡年輕,我喜歡我自己”的心靈之歌;勇敢的挺身而出去營救“小東西”,并且認為自己“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事”,試探著為自身作為真正的人而奮斗而反抗。然而寄生腐朽生活的腐臭已經(jīng)深深的侵入她的肌體,在小東西被劫時,她內(nèi)心的希望遭到失敗,使她對一個真正的人的精神追求幻滅,正像她說的:“不是我們不允許金八他們活著的問題,而是金八他們允許不允許我們活著的問題。”她原先怒斥黑山的勇氣已經(jīng)無法恢復,內(nèi)心陷入了極度的困苦之中。英雄遭受到了深深的內(nèi)傷,要戰(zhàn)勝黑暗和腐朽,就要脫胎換骨,才能重現(xiàn)人的追求與生機。因此,陳白露自殺了,徹底戰(zhàn)勝了自我,戰(zhàn)勝了黑暗的社會。悲劇人物的自殺,是個人對他所出生的整個社會秩序進行抵制并從中解脫出來的最徹底最干脆的辦法,是有所求而沒有所得,是希望滿足而得不到滿足的抗爭方式,是強烈地肯定生命意志的一種現(xiàn)象。陳白露自殺后,外面是太陽,是春天。她最后說的“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與黑暗勢力的怕太陽是不一樣的。她追求太陽,追求光明,就必須與現(xiàn)實告別。因此,當她死后,外面就是太陽,是春天,是生機和活力。她勇敢的選擇死亡,源于她對光明、自由的向往,是英雄人物對希望的追求。
愫芳的形象是從最初自身存在著一定的缺陷,與英雄形象有一定的距離,到后來克服這些不足,回歸到英雄的位置,來與敵對的黑暗惡勢力抗爭的過程中塑造出來的。愫芳有著英雄的情懷,關心周圍的一切人,對生活充滿著愛;能夠承受生活中的一切困苦,有著嚴肅的立身行事的準則和豐富的人生哲理,總希望向生活、向人們貢獻什么,總是在自我犧牲中體味幸福與快樂。正如她常說的:“我們活著就是這么一大段又凄涼又甜蜜的日子啊!”以其高尚的靈魂和品格顯示了她的英雄本色。由于封建精神統(tǒng)治的思想深重的壓在她的心頭,尤其是曾皓長期以來對她進行的精神上的“暗示”,使她受到了蒙蔽,從思想到行動都與小人物接近,而與英雄相去甚遠。曾文清的走而復歸,使得她的夢幻被敲碎,她發(fā)現(xiàn)黑暗的家庭會扼殺一切良好的愿望,于是她出走了,邁著堅定的步伐去尋求光明,英雄形象才得以實現(xiàn)。她的出走,同時也象征了以精神桎梏為內(nèi)核的封建統(tǒng)治的破敗和瓦解,以及英雄人物堅韌的意志和執(zhí)著的追求。
在創(chuàng)作初期,“五四”思想給曹禺打下了深厚的思想底蘊,作品中的人物以個性解放為核心,宣揚自由、民主、平等,所以其早期作品的悲劇英雄主要以個人英雄為主,顯示出的是個人英雄主義的光輝。中國進入30年代后,社會現(xiàn)實極端黑暗,人民日漸陷入了生存危機,大規(guī)模的群眾運動需要依靠工農(nóng)大眾的集體力量,所以個性主義的宣揚在這一時期逐漸被集體主義思想所取代,曹禺也就逐漸開始了對個性思想解放以及由此表現(xiàn)出來的個人英雄主義產(chǎn)生了懷疑和否定,從而出現(xiàn)了重生復活的英雄形象。曹禺筆下的悲劇英雄,從蘩漪式的自我毀滅,到愫芳式的復活重生,反映了其從關注個人,張揚個性,到關注大眾疾苦的創(chuàng)作歷程,也體現(xiàn)了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不同創(chuàng)作特征,反映了其創(chuàng)作思想從個性主義逐漸走向集體主義、人道主義。從而可以看出,曹禺的確是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劇作家。
參考資料:
《曹禺劇作論》,田本相,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12
《詩學》,亞里士多德,陳中海譯注,商務印書館,1996.7
《主流與先鋒》,劉家思,新星出版社,2006.3
《曹禺全集》,曹禺,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