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審美,文化的具象化形式,獨立的、自我的、時代的審美,是讓世界認識、認同的最直接方式。
如果有人忽然站出來問你:什么是時尚?你會怎樣回答?沒大腦地鸚鵡學舌說“時尚就是一種生活態度”,還是索性自暴自棄地承認“所有讓老外沾沾自喜的那一套就是時尚”?
出席一個珠寶品牌的活動,當設計師在向眾媒體介紹他的中式設計在西方如何成功與流行時,一位某商學院院刊的女記者站起來,一臉諂媚地說:“希望您能為我們中國的EMBA多設計一些有品位的產品,把這些整天把LOGO穿在身上的土老板們好好包裝包裝。”
無獨有偶,在另一次盛大的時尚活動上,集中了當今知名的企業家及時尚人士,于是就出現了很戲劇的一幕:穿著自我甚至隨意得有點過頭的人更容易贏得其他來賓的尊敬,相形之下,盛裝打扮的企業家反而顯得有點尷尬。
忍不住疑惑起來:以時尚的標準來評判,那些不講究穿著的中國商人究竟有多土?而另外一批有勇氣去消費一些昂貴且小眾的東西的人就是真正的時尚么?
任何一個去過巴黎的人都會用鄙夷的神色講述在法國遇到買LV的都是中國人,可是,當我們被西方的時尚審美價值洗腦多年之后,那些渴望獲得“時尚”認同的人如果不去消費LV,又能有什么更加高層次的選擇呢?當我們迫不得已將靈魂出賣給了國際化,卻仍然想以值得自豪的中國面孔馳騁在國際舞臺時,一陣文化審美的空虛感席卷而來。
事實上,當時尚向西方致敬的同時,東方正以強大的購買力作為后盾,在探索中氤氳發聲。希望在迷失多年之后尋求審美共鳴的一批文化創意人,開始在歷史中截取中國式美好的意念和精髓,用更易被于現代人接受的藝術手法進行加工,經營起更具生命力和穿透力的品牌或事業。在它們之中,有些初現端倪,有些蔚然成風,有些已漸露疲態。盡管他們都面臨著不同的未來,但值得贊許的是取悅西方不再是唯一的價值參考,而成為一種額外附加值。本土審美也還沒有成為他們的枷鎖,而是推動其前進的動力,且具有理想主義和革命色彩。
在這些審美先驅者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幸福。這種幸福的存在之所以彌足珍貴,是因為它不再是舶來的價值觀的產物,而能夠喚起我們內心深處的自發共鳴。
昆曲:被人工置頂了的曖昧歡顏
放在幾年之前,即便是對傳統文化再有信心的戲曲工作者都不會想到昆曲會以時尚的方式,被人們撣去塵埃之后,忽而一躍成為了貴族的象征。如今,昆曲已被人工置頂,成為最富活力的文化遺產。
導演陸川在他的博客里這樣描述廳堂版《牡丹亭》:“撅了半根柳條握在手里,然后很色情地把柳枝在姑娘面前晃來晃去,非拉著姑娘吟詠這半截柳條……姑娘不知就里,被晃動的半截柳枝催眠后,暈頭轉向地被帶到牡丹亭邊寬衣解帶了一把……”
昆曲當然是美,但能將昆曲打造成如此動人心魄的曖昧,儀式感決定一切。當林兆華和汪世瑜決定拋棄清末以來舞臺式的戲曲表演,首次動用昆曲“家班”演出形式;演員、樂師皆按明代服飾裝扮;舞美設計充分尊重皇家糧倉建筑原貌;現場演劇采用明式家具陳設;角兒完全靠嗓子和身段,樂師完全現場演奏,杜絕麥克風和揚聲器;開放式扮戲房一覽中國戲曲勾臉絕活;書法表演與昆曲演劇共同體現中國傳統美學……這些冠以“復歸明代”之名的細節,再加上“廳堂版”所賦予演出的私享性,均讓人處于儀式感之下,無從抗拒。

坐落在北四環邊上的“九朝會”更是將這樣一種儀式感發揮至極:雙層庭院式布局,魚伴而傾,荷伴而觀,可坐可臥,亦可憑欄而望。九朝會的投資人科寶博洛尼老大蔡明希望再現魏晉之風,起初人們只當那是個人志趣,可當他蓋起充滿士大夫情懷的小樓,搭起頤和園德合樓戲臺似的臺子,時不時裝扮起來臺子上走走——好多人都說:老蔡這票玩大了。
“好萊塢電影一分鐘死一個人,昆曲可能十幾段唱白過去倆人剛從見面第一眼進入第二眼。它有足夠的從容不迫,用身段、眼神、唱腔,把一段感情分解成最細膩的部分來演繹。比如杜麗娘那種惋惜韶華易逝的凄美,唱透人心。真正的典雅和唯美,這就是昆曲的精致美妙之處?!辈堂髡f。華麗中佐以清冷,孤寂里藏著綿情,從容不迫且含情脈脈,21世紀的昆曲用百年之前的高遠靈動之美喚起了當代精英的精神共鳴。
歐洲培育百年的貴族文化以儀式感見長,著裝、禮儀、談吐,每一項都必須遵從作為貴族的準則。繁衍至現在,以致讓中國人不得不去學“西餐禮儀”、“高爾夫禮儀”等山寨課程。其實中國古人從來不乏對儀式感的需求。《論語先進第十一》中曾皙有一句表白志向的敘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曾皙是在描述自己期望的生活方式,“春服”、“浴”、“舞”、“詠”每個詞都在指向一種儀式。至于皇帝家的規矩,就更多了,恕不冗述。
新瓷:去符號化的溫潤大氣
光看王俠軍的名字便有幾分中國式的俠骨柔腸,再搭配儒雅的外形:黛黑的外套只扣住最上面兩顆扣子,再襯上雪白的西褲,十足臺灣老派藝人的腔調。在臺灣,王俠軍的身份不僅僅是琉璃制造大師和新瓷“八方新氣”的創始人,更是懂得將中西方文化融會貫通的生活家。
王俠軍的大屋在臺北陽明山腳下,光院子就有將近500平方米。除了院子里隨意長著的一棵大樹,整個室內空空蕩蕩。墻上只垂著一幅書法掛軸,半件他的創作也找不到。他說,像現在這樣空蕩蕩的留白并不意味著冷清,反而可以讓人感到空間和人的對比,感受到冰冷線條和軀體間的區隔。
這樣的生活態度顯然也被賦予在他的作品中。離開了電影,厭倦了琉璃,王俠軍回歸至愛:瓷器。當這門古老的藝術被歐洲人和日本人發揚光大,對更多的中國人來說它卻只意味著冰冷的古董和價值連城的收藏。王俠軍希望賦予新瓷的東方美學不僅僅是一門失傳的技藝和中式符號的簡單加工,更是我們這個時代生活形制上的風貌。
如果僅僅從技術角度來解釋白瓷,那將是一連串無趣的數字,不如直接來談談它的觀感。有人談論第一次看到王俠軍白瓷,感覺是“細得發膩”,純然真情的奢白,輕描淡寫出瓷器前所未有的精湛工藝。讓“宋”多一份時尚的活潑,讓“明”多一份華麗的興奮,而呈現出一個全新中國式的低調奢華。大塊面積的留白中帶著細微的繁復,一簡一繁的對比,加上比例與細節的講究,作品始終精致大氣。那的確是極簡的,但相對于西方極簡主義的簡化與摒棄,中式極簡強調的是選擇與和諧:白是留出來的,但白不意味著空。

顯然這種新東方美學精神已經被許多人所接受:日本建筑大師安藤忠雄對王俠軍的《帝國記憶》愛不釋手,著名主持人楊瀾前不久亦購買了《祝?!纷鳛榻o英國王儲查爾斯的禮品,臺北市長郝龍斌訪問上海時,送給上海市臺辦的禮物就是白瓷作品《圓滿》。
不得不承認,在家居和工藝品的中式文化運用上,中式設計多年來都徘徊在簡單堆砌或粗暴復制的尷尬層面。反而是老外們將東方神韻在各種工業設計中表現得游刃有余,那些曾經因為“土”而被我們摒棄了的元素,帶著似曾相識的脫俗與華麗站在我們面前,擺出一副“士”的架勢,就像被好萊塢包裝過的功夫熊貓:美好,卻多少有些似是而非。
或許身處漂浮在太平洋上的孤島,相比大陸人而言,臺灣民眾的尋根情節更為濃厚,所以會對中國傳統文化更加呵護備至;或許經濟起步較早、與全球接軌的緣故,臺灣早已具備培育全球化視野企業家的深厚土壤,孕育出一批像王俠軍這樣具有文化企圖心且深諳品牌化運作的成功商人。
在過去,每個朝代因應社會、政經背景的差異,以及生活習性的不同體驗,都發展出自己特有的生活形制上的風貌,就瓷器而言,宋的簡約內斂、明的儒雅雍容、清的華麗高貴,都有美學上獨特的風格。當器物發展到今天,應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取悅世人?究竟是精致古典,還是寧靜悠然——這都并不是一種中國式審美定論。只有當中國元素不再被設計者濫用,不再是刻意且做作的呈現,而真的讓人從中感覺到美,成為世界人目睹即神會的意念時,我們才能夠說:中式審美真的進入了主流世界。

時裝:重拾情趣,而后發聲
可以說中式服飾從未從我們眼前消失過,但它亦從未進入過所謂世界潮流時尚主流。即便有如Anna Sui、Phillip Lim等華裔設計師在國際時裝界嶄露頭角,但早年移民甚至幾代移民的他們呈現出來的審美風格更多是趨于國際化的多民族混合氣質,而與中式無關。至于從審美消費的層面來看,中國人顯然已經對西方時尚無比親近且廣為接受,這一度使我們感到空虛,以為中國沒有時裝,或者說,沒有能讓我們穿著出自信的服裝。
很多人知道上海灘這個品牌,是因為它有一個傳奇的創始人——鄧永鏘,香港著名慈善家的長孫。他幾乎認識世界上所有的名人,這當然理所應當地使上海灘名聲大震。1994年上海灘在香港創立,以精美的旗袍將老上海30年代的浪漫風情詮釋得淋漓盡致,使當時的我們為之一震。直至2000年,上海灘被瑞士歷峰集團看中并收購,這對上海灘來說無疑是一個賭注:它究竟意味著一個中國奢侈品牌的誕生,還是將成為商業并購的犧牲品?此后,摻合中國傳統及圖案、諷刺幽默與時尚觸覺成為上海灘的拿手好戲,時尚且充滿活力,但來自坊間的聲音更多是說:上海灘的路走歪了。
與此同時,我們又見到了張肇達的“MARK#8226;CHEUNG”、王陳彩霞的“夏姿#8226;陳”、王一楊的“素然”、郭培的“玫瑰坊”、謝峰的“吉芬”……本土設計師也好,來自港臺的獨立品牌也好,他們都在把個人風格轉化為品牌的同時,探索能夠穿在身上的中式美感。他們當然都知道民族元素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只可惜打開寶藏的咒語始終盤旋在耳邊,卻始終聽不清楚。
事實上,中國古代很早就形成了“時裝”的概念。魏晉南北朝時期,流行的綸巾羽扇、鶴氅裘、屐子,都不是現代西服這樣的正裝,但在各種社交場合被廣泛穿著。彼時的裝束,正是魏晉風度瀟灑自在的生活情趣的寫照民國時期,即便是戰亂,舊上海旗袍少婦的婀娜也令人懷念和神往。
九朝會的當家蔡明說:“當我們急于踏上進步的古典,很多好的東西被遺失了,對傳統的放棄變得輕率而直接,追尋西方的現代時尚。但當三十年河西,中國成為世界時尚聚焦的中心時,我們可以再拾起曾經的文化和輝煌,用這些做到更多。時尚的意義不僅是買貨,更是文化和價值觀的輸出。現代中國用經濟影響了全球,隨之而來的,自然該是文化。而它最好的載體,就是藝術和時尚。當世界認同中國的價值觀和審美觀時,就不僅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更是國家的復興?!?/p>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