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牢籠里同病相憐的小獸

1

見到安晴是在春暮夏初。那天晚上，我從暮寒家出來，剛把門帶上，見到她穿了一襲月牙白的棉布裙，在路燈下狐疑地看著我。

你是誰？小偷？！她瞇著眼睛，樣子狡黠。

我被她嚇了一跳，好不容易讓自己鎮定下來，剛要解釋，她卻咯咯地笑了，說跟你開玩笑呢！你是暮寒的朋友吧？

我說是，她就仗義地拍我的肩，成，暮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

我哭笑不得，她已經挽起我的手，去喝兩杯，你請客！說完，又假裝生氣地看我，你不是那么小氣要我出錢吧？

我被她硬扯著到了巷口。夜風起，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茉莉香。這種淡薄的香和她的性格似乎不大相配。

安晴句句話離不開暮寒，說她和他如何相識，說他有什么好笑的怪癖，說她和他在一起時兩人如何不分時地地斗嘴調笑，說得不亦樂乎手舞足蹈。雖然她自始至終沒說一個愛字，但我已經知道，她愛他，很愛很愛。心里不知不覺就牽起一絲感動，為她對暮寒的愛。

安晴很能喝，進了酒吧，她就一直不停地找理由和我干杯，直到把自己喝得兩臉緋紅眼神迷離。然后，她就哭了。趴在桌上，囁嚅著問我當不當她是朋友。

我說當，她就含著眼淚笑了，抬起頭認真地對我說，既然是朋友，就幫我一個忙！

2

安晴叫我幫的忙，竟然是偷拍。她要知道他過得好。

見我猶豫，安晴就用手指指著我的鼻尖，威脅道，我二十年來就愛過暮寒一個男人，你不可以拒絕我！

我竟然答應了。不由自主地。

之后，我和安晴每周見一次面，在我租住的房子里，用攝影機把我偷拍到的暮寒在投影上呈給她看。不過是些生活的片段，乏味而單調，暮寒在行走，吃飯，午睡，大多時候，是和一個面容精致的女人在一起。畫面連貫，卻沒有聲音，像放著一出沉悶的默劇。

我總是偷看安晴的側臉，她的五官在昏暗中顯得更加深邃，鼻梁高高的，長長的睫毛下蓋著一雙烏黑的眼睛。

就這些了嗎？每次看完，安晴都會認真地問我。我肯定地回答說是，她就會頹然地舒一口氣。那一次，投影里的暮寒和女人看影碟《空房間》，看完，暮寒和女人接吻，女人的長發蓋到暮寒的臉上。

我的心扯了一下，擔心地看安晴的背。

安晴果然回頭看我，幽幽地問，你說，暮寒和那個女人的愛情，什么時候才有個頭？

我無語，起身把投影儀關掉，正要開燈，安晴的話在黑暗里響起，或許，只有暮寒死了，才會只屬于我一個人吧。

說得很小聲，卻讓我的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我的手停在電燈開關上，看著昏暗中的安晴，遲遲沒有動。

3

偷拍進行了一個多月，后來的一天，安晴忽然打電話過來，說不用拍了，我不想看了。

我知道她內心的掙扎和苦痛，失去的愛本來就已經是一道不易磨滅的傷，去追索，不過是在傷口上撒鹽，疼的只是自己而已。

我對著話筒表示同意，可是，放下電話，心里的失落還是如水泛濫。因為，沒有了偷拍，我就沒有了和安晴見面的理由。

唯一和她相見的辦法，只能是跟蹤。

于是，我跟蹤了安晴。我在她后面的不遠處，看著她逛街，泡吧，在公園的長椅上哭泣。我的心疼得無以復加。

終于還是被她發覺了。商場那塊偌大的落地玻璃出賣了我，我來不及躲。

安晴站在遠遠的地方和我對視，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我能看出她非常生氣，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她走了上來，用手袋使勁砸我的臉，說你這個混蛋，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自始至終沒有動，直到她打累了，才想起跟她道歉，剛說了對不起，她卻笑了，她說你知道嗎？被人跟蹤的感覺其實蠻好。那起碼說明，你還沒被所有人遺忘。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直到她把唇送上我的，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然后開始激情地跳動。

我不知道安晴是不是因為寂寞，才想起我這根救命稻草，因為她并沒有對我說愛。

4

安晴搬過來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外加身上穿著的一套裙子，還有脖子上圍的一條圍巾。

我很奇怪安晴為什么要圍巾。夏天來了，寒冷早就沒了邊。

安晴得意地笑兩聲，把圍巾環過我的脖子，用力一扯，把我的臉拉近她的臉，她說老土，你不知道今年流行圍巾嗎？

我無奈地笑。安晴做事從來就是異于常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晚上，安晴洗澡，把水開得很大聲，洗了很久沒出來，我覺得奇怪，到浴室門前，正要敲門，她說別拍了，你又不是一只猴，那么急干什么？

我無聲地笑，想象著安晴出來時，身上卷著毛巾被的樣子，胸腔就有什么在積聚，膨脹，一直涌上喉嚨。

安晴終于出來了，意外的是，她沒有用毛巾被卷著裸露的身體，依然穿著那條棉布裙子，裙子被水淋得透濕，像透明的蟬翼，沾著她白皙光滑得近乎透明的身體。

我的喉嚨發干，話也變得斷斷續續，你，穿著裙子洗澡？

安晴把潮濕的身體貼上來，在我耳邊幽幽地說道，語氣充滿魅惑，你不喜歡嗎？

那個，喜……

歡字沒說出來，我就被安晴撲倒了，確切地說，是我主動抱住了她，緩緩地倒在地上，然后，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就像一個生銹的馬達，剛開始轉得很慢，忽然就快了，快得讓人眩暈。

5

安晴從來都不是溫婉賢淑的女子，從我第一次見到她起，我就知道，她真實，近乎透明，讓人一眼就能看穿，省卻了很多不必要的你猜我度你追我趕。

然而，心里還是有些訕然。因為安晴從來沒有說起過我的好。有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嫉妒暮寒，他的名字，從安晴的口里說出來時，總是帶著一絲期許，一絲甜蜜，還有張揚的愛意。

我呢？安晴是否在別人面前提起過我？提起過我們相處的細節？

是的。細節，我要讓我們之間充滿愛的很多細節，這樣，安晴就有了很多想起我的理由。

我給安晴買和我一樣的牙刷，她的小，我的大，緊緊地挨在一起，頭靠著頭。

我用水彩顏料在雪白的墻壁上用好看的鍥體寫上我們的名字，并用很多繾綣的藤蔓纏起來。

那天晚上，安晴吵著要去看日出，叫我陪她從凌晨等到日出。我敵不過睡意，終于睡著，模糊中感覺到一只手，在我的臉上撫摸，一寸一寸地爬，然后，有毛茸茸的東西環過我的脖子，我睜開眼睛，看見昏暗中的她的臉。

我亮了燈，發現她有些潮濕的眼睛，還有略帶錯愕的表情，她笑道，你終于還是醒來了，不然，天都亮了。

我執著她的手笑，我說空調一點都不冷，不用給我圍圍巾的。

安晴怔了一下，幽幽地說，圍巾除了御寒，還有別的功用，譬如把你捆在我身邊，永遠都不離開。

我聽了，只能恍然地笑。

6

那次看日出，是我和安晴最后一次在一起。像相遇一樣，我們的分別也是毫無征兆。只是，安晴又回復了以前的恣意和瘋狂，她用圍巾環著自己的脖子，站在巖石上讓圍巾隨著晨風獵獵地擺，然后，她看著我，把圍巾取下來，扔到了山腳下。

我看著那片在空中飄浮的圍巾，心里五味雜陳，不知不覺就濕了眼眶。

安晴從巖石上跳下來，站在我身后，不準我回頭，然后用指尖在我的后背比劃，畫的東西很復雜，我的身體未能辨別她寫的是什么，等她寫完，我回頭，她已經不見了，眼前是一大片被朝陽染成金黃色的樹木篙草，我站在篙草的中央，用手圍著嘴巴大聲地喊安晴的名字，喊到喉嚨嘶啞，才意識到安晴已經在短短的時間里，漸行漸遠。她不會再回來了。

那天，我待在家里什么也沒做，只知道一根一根地抽煙，用煙嘴填滿了煙灰缸。

然后，我起身，在煙嘴氤氳的裊裊輕煙里，走出門外。

一個小時后，我到了醫院。

明藍依然容顏枯槁，兩眼無神，見了我，面無表情，你來干什么？

我走到暮寒的病床前，他躺在床上，嘴唇微閉，一副熟睡的模樣。心里的愧疚終于像潮水一樣從心底漫上來，哽了喉嚨。我慌亂地拿出煙，想點，卻因為手指發抖總是點不上，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我說對不起明藍，我毀了你和暮寒的幸福。

明藍的眼皮抬了一下，再眨，淚珠就豆子一樣往下落，她用拳頭在我身上使勁地砸，她說你混蛋，你僅僅是毀了我的嗎？！毀了暮寒的嗎？！

我沒有動，任由她的拳頭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身上，然后，終于哭了，號啕大哭。

是啊，僅僅是毀了她和暮寒的嗎？不是的，還有安晴的，我的。

不錯，暮寒是被我害得成了植物人的。那時，我意識到明藍愛上了別人，于是跟蹤她，知道了暮寒的住處后，就在他家里裝了針孔攝像頭。那一天，我終于按捺不住，到了暮寒的住處，我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失去了理智，拿起一只銅制的雕塑砸向他的腦袋，直到明藍打了急救電話把暮寒送走，我還像雕塑一樣呆愣在暮寒的家里，然后，我出門，就遇見了安晴。

我后來給安晴播放的暮寒的錄像，其實是我之前已經錄制好的。

7

起風了，很涼，秋天就要來了。

波瀾不驚的日子總是過得很慢，也許，是想著安晴的緣故。我知道安晴忽然主動接近我，是為了報復，只是，再后來，我相信，她是真的愛上我。

那條圍巾里，藏著很多小鋼絲，她一直猶疑著，要不要圈上我的脖子，為暮寒報仇。她扔掉了它，是在摒棄一些舊人舊事，然而，終于還是不知道如何面對我，只能選擇離開。

我和安晴，曾經都是困在愛情牢籠里的同病相憐的小獸，對死去的愛情失去的人，舍不得割舍，像瘋子一樣偏執。

每天，走過這個城市的街道，我都會下意識地注意那些穿著棉布裙的女子，傾聽她們的聲音，看看她們是否擁有清麗的容顏，是否向旁人口口聲聲地提起某人的好。

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看著她走過來，用食指指著我的鼻尖，表情狡黠，你是誰？小偷？！

是的，我們都是可憐的，搶奪愛情卻不小心互相愛上的小偷。

（責編：小薇 ypeile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