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不喊滄

韓三爺的鏢船，由京杭大運河北行的時候，正是光緒年十七年。此時，正是金秋八月，河水滿槽，運河兩岸綠柳成蔭，沿岸碼頭上搬運的苦力正忙著卸貨。小攤販們拼命地吆喝著，引了許多老人和孩子們，聚在那里看。

韓三爺，三十歲左右。上身，穿一件杏黃色鑲金邊的紡綢對襟褂子，胸前有五個大大的疙瘩襻，下身是燈籠褲子，腳蹬一雙踢死牛的沙鞋。一條長長的辮子在脖子上纏了一遭，垂在背后，顯出一派習武人的雄姿。

這條船，有十幾丈長，高高的船桅上，掛著一面黃色的三角旗，上書，江南第一鏢局韓。船上載著數十個棗紅色銅包角的箱子，有十幾個手里拿刀槍的人一腿蹬在箱上，眼睛瞪視著周圍。

他們這條船，是為杭州知府俞忠清押運三萬兩貢銀去北京的。韓三爺是江南有名的廣勝鏢局的頭兒。在當時，開個鏢局，要有三硬：一要官府有硬靠山，二要綠林有硬關系，三要自身有硬功夫。韓三爺還有一硬，是別人沒有的，那就是他身上有一把洋家伙，左輪手槍。

這只船順風順水，不一會兒就進了一個城鎮，韓三爺問，阿貴，船到了什么地方？阿貴是韓三爺的弟子，又是有名的鏢師。于是就說，師傅，前邊已到滄州了，喊不喊鏢？喊鏢的目的，是要顯示一個鏢局的威力，可以震懾一些小匪們的動作。可是，鏢不喊滄，這是江湖上的老規矩，因滄州是武林高手薈萃的地方，從事鏢行的又多，為了表示對滄州武林的尊重，所以，鏢不喊滄，成了南北鏢師共同遵守的規則。韓三爺是第一次押鏢船來北方，心高氣盛，一聽說，來到滄州要偃旗息鼓，落下桅桿悄悄地過去。他哪里聽得進去。所以，就大聲說，喊！要喊！并要把鼓敲起來。

他手下的鏢師和伙計們一聽讓喊鏢，便一起喊起來：合——五，合——五——

——兩岸聽著，江南第一鏢局韓三爺押鏢船到此——

接著，船上震天的鑼鼓也響起來。

這一舉動，引得兩岸的人都注目相看。韓三爺挺著胸脯，驕傲地立于船頭，大船向前走了幾十米，前邊是一個拱形的大橋，大船剛要到橋邊，只聽“撲”地一聲，船桅上的繩子斷了，鏢旗“刷”地一聲，掉下來。

韓三爺一看，知道遇見了對手，他暴跳如雷，躍上了橋頭，從腰里掏出了左輪手槍，沖天上“啪啪啪”打了三槍。

這一響槍，橋上的行人嚇得往四下逃跑。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牽著一頭小毛驢，從橋上經過，聽見槍響，那小毛驢驚了，左跑右竄，慌不擇路，跳過橋的欄桿，這時也巧，正趕上大船經過，小毛驢一下子落到船上，把船上的人嚇了一跳。

這時，橋上的那小姑娘，騰空一躍，一個燕子穿簾，隨即越過欄桿，一下子跳到了小毛驢的脊背上，兩腿一夾，身子往上一縱，連人帶小毛驢都到了橋上。

船上的鏢師們噓了一口氣，連連叫好，韓三爺心里想，看來今天要栽在這兒了。

大船穿過了拱橋，只見岸邊有幾只打魚的小船在那里撒網、捕魚。一群光屁股的小子在河里洗澡，見大船來了，便頑皮地往大船上撩水。突然，有人喊：救命啊，只見一個孩子，在遠處的水里掙扎。

幾只漁船上正在撒網的小伙子，放下漁網，把身上的褂子一脫，一個猛子扎到了水里。其他的幾個小孩子也扎到水里去了。

此時，河面上掀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漣漪……

鏢船正往前走，突然，有人喊，船進水了……眼看著船慢慢地向水下沉去。船上的人都紛紛向河里跳去，韓三爺是旱鴨子，跳到水里，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多虧他的弟子阿貴，他一把抓住了師傅的衣服，踩著水，把師傅拖到岸上來。

船上的人都游到了岸上，一個個都成了落湯雞。

再看剛才漁船上的小伙子，已把那個落水的孩子救上來。

這一切，就發生在一剎那。

韓三爺經過這一番有驚無險的折騰，很快就鎮定下來。招呼他的一干人等，來到岸上。

他們上了岸，來到了一片樹林里，見一個白眉毛的八旬老漢，白胡子有一尺多長，他坐在一塊青石上，嘴里叼著一桿長煙袋，足有三尺多長。

有一個鏢師上前問話，老頭，這附近有店嗎？

老人不理，只管抽他的煙。

幾個伙計，走到他跟前一起喊道，老頭，你聾啦。

這時，有個伙計上前去拔他嘴里的煙袋，沒拔動。幾個鏢師也一起上前來拔，也沒拔動。

站在一邊的韓三爺和他的弟子阿貴，就走過來上前施禮，說，老人家，下人們失禮了，請問附近有小店嗎？

老人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兩個人，便把煙袋從嘴里拔出來，往前一指說，往前走，過三棵大柳樹，再往右走一百步，左拐，再往前走一百五十步，抬頭，有一個大門上掛著笊籬，那就是悅來小店。說完，他抬起屁股就走。

這時人們才驚訝地發現，老頭剛坐過的那塊大青石，已碎成了幾瓣。

韓三爺和他的鏢師們看了都目瞪口呆。

眾人在小店里把衣服擰干，便商量下一步怎么辦？船沉了，船上的三萬兩貢銀，丟了要掉腦袋的。

此時，韓三爺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阿貴說，事到如今，只有去求當地的官府，派人來打撈，韓三爺點點頭。

好在押送鏢銀的公文還帶在韓三爺的身上，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見公文還未濕，便放了心。于是便帶著弟子阿貴和另一個鏢師，來到滄州知府衙門。

滄州知府劉知行，聽韓三爺一敘，便笑了，說，你們的船喊鏢了吧？

韓三爺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劉知行說，這就怪你們了。不過，這些人，講義氣，好說，你拿我的名片，去找一個孫四爺，他是京杭大運河滄州段32個碼頭的總舵主，過去也是個鏢頭，他會給你面子的。說著，拿出名片，遞給韓三爺。并讓手下的一個差人帶著韓三爺去了。

在運河邊的一個叫青風樓的地方，孫四爺正在和一個老人下棋。韓三爺帶著阿貴上前抬頭一看不由得愣了，這不是在岸上碰到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嗎？

他上前見過禮，把名片遞上去。孫四爺接過帖子，哈哈一笑，好說，好說，我這就讓人去給你們打撈。

韓三爺帶人剛走，河岸上便出現了幾個水手模樣的人。這里人稱他們“水鬼”，專以解救河中溺水的人和打撈沉船為生。

他們來到沉船的地方脫光了身子，跳進水里，不一會兒，就把沉船上的箱子，都搬到了岸上。一會兒，那沉下的大船也浮上來了。

韓三爺清點了鏢箱，一個不少，便命阿貴打開一個箱子，拿銀子準備答謝那撈船的水手。誰知打開以后，見里邊哪里還有什么銀子？原來的銀元寶都被一些磚頭瓦塊代替了。這一下，把個韓三爺嚇得渾身冒出了汗。

無奈之下，韓三爺又帶著阿貴找到了劉知府。劉知府聽了，沉吟了一會兒，這回你得出點血了。這樣吧，我給你點散碎銀子，你去買點禮物，還得去求孫四爺。

在清風樓，又見到了孫四爺。韓三爺讓阿貴把買來的禮品奉上，隨即跪在了孫四爺的面前，說，四爺，小人這次失禮了，只怪我有眼不識泰山，我這里賠禮了。

孫四爺聽了，哈哈一笑，說，快起來，快起來，這玩笑開得過火了，你回去，我讓人把銀子給你送去，保證一兩不少！

韓三爺帶著人走了，他們回到鏢船上，果見船上的鏢箱已經擺好，銀子是水手們用小船運來的，韓三爺讓人清點了，三萬兩銀子，果然一兩也不少。韓三爺這次一顆心才放在肚子里。于是，便讓阿貴打開自己帶來的行李箱，從中拿出幾塊元寶，分兩份裝了，一份送給劉知府，一份送給孫四爺，算是對撈船的報答。一切安排就緒，正待開船。這時有人喊，孫四爺來送行了。

大船上的人向河里望去。只見一只小船，載著孫四爺向這邊駛來。孫四爺立于船頭，長長的胡須，在微風中飄動著。小船離大船有十幾步遠，只見從船艙里走出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約有十五六歲，她彎腰從船上拿起一個用高粱稈編制的鍋蓋，有七印鍋大小，薄薄的，然后向河里一扔，那鍋蓋便漂在水上，這時，姑娘手拿一根竹竿，輕輕一跳，便跳在鍋蓋上，用竹竿往船幫上一點，鍋蓋便像一只小船似的載著姑娘走了。

船上的鏢師們紛紛議論，都為這姑娘的輕功叫好。

正在這時，只見又一個小姑娘從船艙里出來，她一只手端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放著五塊元寶，小姑娘一亮相，大船上的鏢師們都認出來，這不是那位用腿夾著毛驢上橋的小姑娘嗎？

姑娘來到船頭端著盤子，一個后騰翻，穩穩地落在那大姑娘的肩上。再看那大姑娘腳下的鍋蓋，并沒有一絲的下沉。此時，船上的鏢師們都忘情地鼓起掌來。

大姑娘把手里的竹竿往船幫上一點，那鍋蓋便向前漂去，一直漂到大船邊。小姑娘跳到船上，兩手端著盛元寶的盤子，來到了韓三爺的面前，把銀子遞到韓三爺手里，行了一個禮，便下去了。

韓三爺明白了孫四爺的意圖，也不再相讓，于是他率領眾人來到了船頭，向孫四爺拱了拱手，便開船去了。（責編：小薇ypeile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