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住在走馬街,當然,如果不是出了這件事,根本沒有人理會她住在哪。在最近的幾天,全成都的人都知道走馬街住過一個叫黑雨的女人,之所以全成都的人都知道黑雨,不是因為她多有名氣,而是因為她死了,而且,死得很離奇。
沒有找到黑雨的直系親屬倒讓春熙路刑警中隊隊長老林長出了一口氣:“好在沒有親屬,要不還真麻煩了。”
黑雨的生活很簡單——單身,父母雙亡,只身在成都,平時以給報刊雜志畫刊頭畫為生。黑雨的畫功不錯,在界內口碑也好,這份工作雖然不能致富,也足以使她不愁溫飽。
據鄰居說,她除了偶爾買點生活必需品外,基本不出門,即使出門也揀人少的時候,她在這住了一年多,只看見過她幾次。
第一個發現黑雨死了的人是某小報的版面編輯小馮,她十天前要黑雨畫一個刊頭畫,當時說好是三天交貨,結果到時間卻沒有收到意料中的電子郵件(黑雨與報刊的聯系都是用電子郵件,收費也是采用銀行劃賬的方式)。這對于黑雨來說是件不尋常的事,因為黑雨的守時在界內是出了名的,小馮一邊大罵黑雨放鴿子一邊只好臨時找人補做,好在版面如期排好,要不非被總編猛訓不可。
又等了一個禮拜,黑雨依然毫無消息,看著QQ上黑雨永恒灰色的頭像,小馮決定去找黑雨。
小馮沒有去過黑雨家,但她知道大致位置。有次傍晚吃完飯出門散步,正好遇上采購食品歸來的黑雨。“我就住在那。”黑雨接過小馮幫她提的一大袋速食面,極為勉強地說;“有空上來坐坐。”就算小馮再遲鈍也聽得出黑雨絲毫沒有請自己上去坐的意思,何況小馮一點也不遲鈍,她知趣地告辭。臨走時她再看了眼黑雨指的地方:一棟舊公寓二樓的窗戶,在暮色下看上去黑洞洞的,活像只失明的眼。
來到上次與黑雨告別的地方,那扇窗戶即使在大白天也依舊顯得黑洞洞的,后來小馮才知道是因為長年拉著綠得發黑的窗簾,不進陽光,房間散發出濃重的陰霾之氣。
小馮爬上二樓,陳舊的公寓樓里有非常難聞的臭味,小馮差一點沒嘔出來。只能強忍著臭味敲門。
這棟樓的住戶的習慣可真讓人受不了!小馮一邊極不耐煩地敲著門,一邊拂開臉邊嗡嗡叫的蒼蠅,這里的蒼蠅也太多了!
“這家的人也太缺德了,不知道放了什么東西,這么臭!”四樓陽臺上探出半個女人的身子,用尖銳的女高音沖著小馮喊:“你是他們家親戚吧,要他們收拾收拾!”
臭味越來越濃,像布條一樣纏繞在小馮身上,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越來越緊。樓上傳來的女高音似刀片一樣沖擊著小馮的耳膜,非但沒有清醒,反而更加昏沉。
小馮叫來了民警,門被打開后,小馮第一件事就是沖到走廊盡頭嘔吐,不僅是她吐,還有四樓的女高音——她因為好奇進來看了看。派出所的兩個民警雖然沒吐,但估計比吐了還難受,臉都綠了,綠得像兩個苦膽。兩個民警只瞄了一眼,也毫不猶豫地退出房門。
打開的門正對著一臺電腦,電腦開著,無數個頭像在QQ上亂閃,黑雨坐在電腦桌前,背貼住椅背,頭幅度很大地往后仰,一頭長發懸垂在椅背后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門口。她死了,早就死了,任何人都明白。
她已經死了好幾天了,死者蒼白失去彈性的皮膚上布滿了黑色、紫色和褐色的斑點,鼻子塌了半邊,牙齒外露,因為臉是倒的,猛一看上去好像在笑,笑得極其詭異。更詭異的是她滿口血紅,像剛嚼食過新鮮的血肉。
“特別是她的眼睛,我覺得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女高音事后向人說起,猶是心有余悸。
黑雨灰白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門口,好像在數著進來的有幾個人。
黑雨的頭幾乎能疊到背上,一是肌肉腐爛,韌帶失去韌性,更主要的是她脖子上的大傷口,傷口從脖子的左邊橫貫到右邊,雖然不深,但也完全切開了她的氣管并傷及了頸動脈,她是在鮮血流完后痛苦地死去的。
派出所不敢查也不想查,這種事一般是直接交到公安分局立案偵查。中隊長老林能當上隊長,除了過硬的刑偵技術和對犯罪事件的打擊力度,還有就是他做事認真周密。
死者單身,沒有直系親屬,基本與外界無接觸,這種女人最容易成為犯罪分子下手的目標。奇怪的是沒有丟失財物也未受侵犯,排除了劫財劫色的可能。
老林潛意識里覺得這是個無頭案,最后會不了了之。
刑偵科的人來了。刑偵隊的手段比起派出所來說不可同日而語,拍照、移動尸體、檢查房間,半天的功夫已經查出:黑雨死亡時間大約是七到八天前;兇器是一條吉他弦;致死原因是吉他弦在脖子上快速拉動,拉動起來相當于刀片。
顯而易見,吉他弦的一頭還綁在窗戶的鐵搭鉤上。這種鐵搭鉤已經非常老式,除了一些年代久遠的機關大院,很少看到這種樣式,12毫米寬,2毫米厚,一尺多長,準確地說不是搭鉤,而是撐桿,將窗戶向外撐開。吉他弦一頭綁在搭鉤上,另一頭極富彈性地垂在黑雨的尸體上。
屋里的財物完全沒有動過。離黑雨尸體一米左右的地方還有一只黑貓,黑貓的樣子比黑雨好不了多少,從脖子到肚子被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腸子流了一地,鮮血四濺,傷口長滿了蛆。
從廚房地上的貓食盆來看,這只貓是黑雨喂養的,雖然周圍的住戶從來沒有聽到過貓叫。當然他們連黑雨都沒有注意到,又怎么會注意一只黑貓呢?
“從死者的生活習慣和個性來看,自殺的可能性相當大。”一名刑警走到走廊盡頭摘下口罩點上一支煙。房間里實在太臭了,除了尸臭還有血腥味,混在一起誰也受不了。
“問題是,她怎么會用只固定一頭的鋼絲將自己勒死呢?就算勉強做到,尸體也會向前傾而不是向后仰,而且,得用多大意志才能做到啊。”老林若有所思:“如果想自殺,將鋼絲兩頭固定起來效果會比較好。”
“死者當時在上網,她是在上網的過程中突然死亡的,如果是自殺,應該不會這么倉促。”另一名刑警也參加了討論。
“房間沒有被動過,找不到死者以外的指紋,門窗也沒有被破壞。”
“這種門非常容易打開,兇手可以殺了人后再從大門從容離開!”
“可他為什么要殺一只貓?”
“那只貓是個問題。”老林點點頭,“我們回去吧。”
黑雨和黑貓都送到了法醫那,現在要做的就是等結果出來。在老林他們等結果并檢查黑雨的電腦以及遺物的這兩天,成都的大報小報上都登滿了關于黑雨的文章:《單身女子神秘死亡》、《尸體,就在你我身邊》、《黑衣女子和黑色的貓》……從各個角度各個層面分析了這起案件,從公安部門如何進一步打擊罪犯到下崗人員增多影響社會治安,從人與人之間進一步冷漠到整體道德缺失,從獨居說到心理變異。報刊雜志賣得很火,防狼手冊的行情也水漲船高,要是在世時,黑雨一定會很高興——又可以多幾筆收入,可惜的是現在她已經不知道什么是高興了。
小馮繼續自己的生活,安排版面,插上各種圖案,她會忘掉黑雨,但現在不可能,起碼在最近這段時間,她不得不經手大量關于黑雨的報道與圖片。
照片上的黑雨穿著黑風衣,戴著大墨鏡,長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行色匆匆的樣子,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黑雨很少照相,這是她唯一的一張照片,只隨隨便便夾在兩本書中間,并沒有受到主人的重視。
小馮想起自己遇見黑雨的時候她也是一身黑,黑風衣,黑眼鏡,黑長褲,她一直穿黑,非黑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像黑,比如她死時穿的煙灰色毛衣,同樣給人黑色的感覺。
老林看著桌上的記錄本,小馮、樓上的女高音、居委會大媽、樓長,全問了一遍,電腦里的資料也被倒了個個兒。
黑雨基本不和人接觸,以上人中,小馮和黑雨聯系得比較多,不過全是公事,用E-mail聯系,兩人只見過一次,前后不過幾分鐘。居委會大媽看見黑雨次數最多,卻沒說過話,只記得這個女人個子偏高,瘦瘦的,總穿黑衣服,陰天也架著墨鏡,不喜歡搭理人。其他的人和黑雨接觸得更少,根本無從知道黑雨最近是否反常。
電腦硬盤里基本上是圖片資料和作圖的軟件,QQ基本也只用來聯系業務,黑雨臨死前正在給小馮的版面畫那個永遠無法送抵的刊頭圖。
真是茫然無緒,老林習慣性地敲敲額頭。
“鈴——鈴——”電話響了。
老林拿起電話。
“林隊嗎?我小張啊,您現在有時間嗎?我想找您談談。”
小張是法醫,也就是解剖黑雨的主刀。老林知道小張這時候找他一定是關于黑雨的事,忙說:“行,辦公室等你。”
在兩分鐘不到,小張到了老林辦公室。老林給他泡了杯茶,小張的臉色很難看,眼睛下邊掛著兩只黑眼袋。
老林打量了一眼小張,在他對面坐下:“這兩天夠累吧。”
“還好,”小張搓搓手,下意識地放鼻子下聞聞,過了會又搓搓,好像上面粘著什么東西:“說實話,這次的任務可夠惡心的。”
“是啊。”老林同情地點點頭,自己光是看死尸的外表就覺得受不了。
小張分到市局差不多三年,經手的尸體近百具,也算得上個老手,他又習慣性地搓了搓手,從口袋里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這事不知道要從哪說起。”
“從頭說。”
“尸體送到解剖室已經要下班了,我簽收完,尸體裝在黑塑料袋里孤零零地躺在解剖臺上。哦,不算孤零零,地上還扔著一個小塑料袋。尸體是女性,小塑料袋是只貓,登記本上這樣寫著,我在登記本上簽字時看的。從外表上看這張臉的死亡時間至少有一個月,腐爛得相當厲害。這種腐爛,并非是死亡后肉體的自然腐爛,而是從肌肉內層開始,即使這個人還活著,一個月后也會腐爛成骷髏,萬一可以僥幸不死,眼睛也會爛瞎,鼻子和嘴唇也會爛成空洞。死者身患某種怪疾,甚至極有可能是個傳染性質的帶菌者!這就很容易解釋那種強烈的尸臭了。”
“古人說氣虛則神虧,神虧則邪入,我心里正在陰晴不定,尸體的臉忽然笑了一下,我當即被嚇得定成一根木柱。我站在那里,想象塑料袋里的女尸會坐起身,會伸直手,會撲到我的身前,冷汗順著兩腋流下來。說來話長,實際上不過一兩秒鐘,女尸已經死透,絕對不會動,看上去笑了的原因是唇邊的一塊腐肉掉下來,露出了牙床。我擦擦額上的汗,這具尸體的牙齒竟然是棕紅色。”
“我見過許多牙齒,有的焦黃,有的烏黑,有的生了厚厚的牙垢,有的是不整齊的四環素牙,但從沒見過這樣紅的牙齒,就算暫時被鮮血染紅,過了這么久也會凝成黑色,這牙,本身就是棕紅的。看到這紅色的牙,我忽然想起在學校時看的一本書,兩相比較后,反而鎮定下來,許多疑問迎刃而解,死者死亡的原因大概也清楚了。”
老林感興趣地向前湊了湊。
小張笑笑:“林隊,死者是在房間靠窗的位置死的?”
“對。”
“窗戶是拉著窗簾的吧。”
“對,據鄰居說,她的窗簾從不拉開。”
“但發現尸體的時候,窗簾一定掀起來了。”老林心里更奇怪了,不知道小張一個勁糾纏這種細枝末節干什么。
“對,可能是窗鉤上的吉他弦彈了回去,將窗簾掀起了一個角。”
“這幾天天氣很好,太陽一定能照在死者的臉上。”
老林皺了皺眉頭,小張是不是和死尸打交道打得太多,變得嘮嘮叨叨了,老林現在唯一想聽的就是死者的死亡原因以及時間。
小張卻沒有一點切入正題的意思。
“你聽說過吸血鬼嗎?”
老林不耐煩地說:“聽說過,不過是些無稽之談!”
“如果死者是個吸血鬼呢?”
老林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胡扯!世上哪有什么吸血鬼!”
他將語氣放和緩些,“小張,我知道你這幾天很累,但你是個讀過書的人,要相信科學,不要受雜七雜八思想的影響。”
小張搖搖頭:“林隊你誤會了,我說的吸血鬼,是指吸血鬼的本來面目,而不是被神化了的吸血鬼。中世紀的歐洲,衛生條件相當差,醫藥也相當落后,一場傷寒就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更不要說像黑死病這種大疫。那時流行的除了黑死病,還有麻風、狂犬,為了自保,一般人對病人的態度是驅逐甚至殺死。
因此得病的也諱疾忌醫,不愿意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病情。血卟啉病是一種代謝性疾病,病人會急性腹痛,惡心嘔吐,嚴重的引起截癱或四肢癱瘓,只會遺傳,不會傳染。但因為皮膚表皮病變癥狀,這種病被夸大成一種傳染性惡疾。”
“所謂皮膚表皮病變癥狀是指病人不能被陽光照射,被照射后,皮膚上出現紅斑、皰疹,甚至潰爛,結痂后遺留斑痕,整個面孔呈紫色,耳朵鼻子結斑變形,模樣像鬼魅般恐怖,比麻風病人還讓人避之不及。更嚇人的是,他們發病時的有效治療手段之一是吸取新鮮血液,以訛傳訛,這就是所謂吸血鬼的真相。這位死者——黑雨,也是一名血卟啉患者。”
“難道她是自殺?”作為一名身患沉疴的病人,極有可能因為忍受不了病痛的長年折磨而輕生。
“不不不,從這只貓的情況來看,黑雨可是一直努力地希望活下來。”
“貓?”
“貓是黑雨殺死的。”
“黑雨是被誰殺死的?”
“黑雨是被貓殺死的。”
老林不解。
“當然,我這只是推斷,雖然我有足夠的信心,卻沒法找到證據。據我推斷,死者在臨死前忽然發病,腹痛,四肢有麻木感,她在此之前沒有去醫院就診過,根本就不知道這種病。她采用的是最古老的方式,吸取鮮血,這是一種簡單有效的方法,醫院同樣采用,當然,醫院的方式要文明得多,用的是血紅蛋白注射,而不是直接吸吮。那間房子里除了正在發病的黑雨本人,唯一的活物就只有那只貓了,那時她的力量已不足以勒死那只貓,于是她在窗鉤上固定鋼絲的一頭,只要將鋼絲在貓脖子上繞一圈,并握緊鋼絲的另一頭,利用自身的體重和貓的力量,就能將貓的脖子切斷,喝到救命的鮮血。但是她沒料到貓垂死的力量這樣大,竟然將鋼絲從她手中扯開,而且在向上躍的同時,鋼絲劃過她的脖子。貓死了,她也因為受傷過重死去。”
“難怪她很少出門,原來是臉太嚇人。”“不,在死之前她的臉并不嚇人,頂多有一兩塊小小的紫斑,我不是問你她的窗簾是不是掀起來了?陽光正從掀起的窗簾縫里照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將無害的卟啉化成食肉細胞,這種細胞才是臉部迅速腐爛的主要原因。”
老林點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案子是一個謎,我們就是解謎的,誰會想到這個案子解開的不是兇殺的結局,卻是吸血鬼的來歷呢?”
(摘自《偵探推理》)
(責編: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