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地獄
他們并沒有怎么樣我們,只是把我們安置在空無所有的環境里,可誰也知道,世界上沒有什么事物能像空茫那樣逼壓人的心靈……我待著,守著自己,守著自己的身體、四肢,守著桌子、窗子、床鋪和洗臉盆這四五樣啞巴物件……就像站在潛水球里的潛水員,沉沒在默無聲息的黑海洋里,而且明知回到水面上去的纜索已經斷了,再也不會被拖出這無聲的深淵了……我等著發生點什么事,可從早等到晚什么事也不發生。
——B博士的自述
1933年希特勒上臺之后,斯蒂芳·茨威格的祖國奧地利被法西斯勢力吞并,他的著作慘遭焚燒。此時,茨威格早已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殺戮,他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影響,信奉人道主義精神,痛恨剝奪人性的法西斯;但他同時又是一個不問政治、內心敏感脆弱的作家,無力反抗黑暗的現實,被迫成為一個流亡作家,從此,一顆焦灼的靈魂再也無所寄托,直到1942年在他的流亡地巴西自殺。茨威格最不能忍受人性恐怖中的窒息,最害怕失去精神的自由,但流亡并不能使他擺脫心理上的黑暗陰影,并不能使他得到精神的自由與棲息,反而使他陷入焦灼與空虛的深淵,他在《絕命書》中悲愴地道:“在我自己的語言所通行的世界對我來說業已淪亡和我精神上的故鄉歐洲業已自我毀滅之后,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從頭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了。……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們在漫長的黑夜之后還能見得到朝霞!而我,一個焦急不耐的人先他們而去了。”
但茨威格并不是一個沉淪者,而是一個在虛無的窒息中以人性的力量竭力掙扎的人,一個以個體靈魂同冷酷世界搏斗的人。《象棋的故事》是茨威格絕命之前創作的最后一部作品,在這個凝聚著世間巨大壓迫和具有非凡的人性深度的故事里,活下來的人看到了一幅奇異的自我精神搏斗的圖景,它穿透重重地獄的包圍而變為一個瑰麗的奇跡。
這個人間傳奇呈現在從紐約開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巨型客輪上。旅途要經過漫長的十二天,所以客輪上的人總要互相交流或者做點什么打發無聊時光,當聽說有一位明星人物正乘坐在船上,大家興奮、好奇的情緒便驟然被調動起來。這個人名叫岑托維奇,當下正走紅的象棋世界冠軍,他的棋藝剛剛贏遍全美國,現在正要在阿根廷奪取新的勝利。但吸引著旅客們的不僅如此,因為岑托維奇還是一個怪異之人,他是貧窮船夫的看起來極其愚笨的兒子,卻因了天生棋藝上神奇功能而在家鄉小城引起轟動。僅僅在一年前,象棋界還沒有一人知道他是誰。而且,他的冠軍聲譽與他自身素質的低下極不相稱,在日常生活的各方面他表現出相當的無知。岑托維奇又是相當傲慢的獨來獨往的人,他行動詭秘,回避與任何人交談,船上的人只好故意組織了一次象棋比賽,以吸引他的注意。這其中有位剛剛發財的工程師麥克柯諾爾,愿意出大價錢請岑托維奇跟自己下棋。為了錢,冠軍倒愿意露面,但他態度依然十分輕慢,根本沒把那一群業余水平的以“車輪戰術”對付他的人放在眼里。他的態度激怒了爭強好勝的麥克柯諾爾,正在尷尬僵持,又一個神秘的B博士忍不住棋癮大發,在背后操縱眾人與岑托維奇作戰。
B博士同樣算得上一個奇人,他同岑托維奇的區別在于,他完全是象棋界之外的人,絕對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誰——他甚至沒有在正式場合下過棋,因此連業余棋手也算不上。但B博士卻精通頂極水平的所有象棋步驟,他的棋藝精湛得爐火純青、滴水不漏,堂堂世界冠軍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在以麥克柯諾爾為代表的眾人一方就要迅速崩潰之際,B博士只輕輕一點便力挽狂瀾,更令人稱奇的是,他立刻預測到此后九步十步的棋局,斷定此局必和無疑,結果令岑托維奇先生大為震驚。一個根本就沒有在象棋比賽場上鍛煉拼殺過的人,一個連業余棋手都不算的人,怎能有如此高超的功夫?
是精神的囚禁和虛空,造就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辛醉的奇跡。
B博士是奧地利名門望族的后代,戰前,B博士的父親主持的律師所專門在暗中負責處理教會和皇室的財產,后來他就獨自繼承了這份秘密的差事。他沒想到,希特勒掌權后蓋世太保早已將他納入監控之中,而且他很快地被黨衛軍逮捕。他們試圖通過B博士,來霸占被秘密保管的教會和皇室的財產。他們需要得到B博士的口供。但他們并沒有將他投進集中營,而是“優待”地將他單獨關在旅館的房間里。這看起來像是比較“人道”的做法,實際上卻是出于蓋世太保極其險惡和殘酷的用心。他們用的是殘酷的心理折磨,最終要讓他不堪忍受精神地獄的痛苦而束手就范。他們要在一無所有的真空隔絕的環境里,讓虛空壓迫善良的獵物的心靈。
在那個房里除了門窗和床鋪之外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任何字跡可以閱讀,甚至沒有一根小火柴棒玩弄;同時這里也沒有任何聲息,像埋在墳墓中一樣死寂,連送飯的看守也不用正眼看他一眼。就這樣慢騰騰地煎熬著,抽干全身心每一個鮮活的細胞,讓支撐的精神變得支離破碎。無時無處不是無物、無時間、無空間的空虛,等待你的永遠是孤獨和頭暈目眩。除了死寂無聲的禁閉,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審訊,而每次審訊后的折磨要更加兇殘。因為在這種特別空虛寂寞的環境里,他只能一次次地回想審訊時的問話,考慮自己的回答是否不周到而引起懷疑,直到讓原有的寂寞火上加油,進入新一輪的焦慮和煎熬。而且審訊時往往是半夜突然提審,然后再讓他在門外等待漫長的兩三個鐘頭,這種等待的滋味更是無異于下地獄。B博士的精神終于進入崩潰的邊緣,差一點要把一切都交代出去。這種惡毒的心靈的扼殺還不如讓他進集中營,就是做苦力至少也是有事可做,至少可以看田野和陌生的面孔,至少可以聽到人的聲息。當他被窒息得走投無路,也只有招供一條路可走了。
在他的精神即將發瘋的千鈞一發的時刻,是一本書救了他一命。等待審訊時,他在門口的衣架上看到了一件大衣,當他觀察著大衣上水珠的滴落、數著大衣上的褶縫和紐扣的時候,極為幸運地發現了大衣口袋里裝著一本書。B博士為此欣喜若狂,像瀕臨死亡人抓到救命之物,瞅準時機偷到了那本書——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他可以讀點什么了!然而這本書的內容卻使他大失所望,甚至憤怒至極,那不過是一本極為枯燥的棋譜,里面是一百五十盤大師棋局的匯編,甚至連前言、凡例之類可讀的東西都沒有!但是,為了讓自己能夠不致于再度崩潰,他又必須閱讀它,必須仔仔細細地研究那些枯燥的自己從來不感興趣的象棋對局!
事實上,這是上蒼有眼,也只有這本枯燥的書才能真正救B博士一命,試想如果是小說、詩歌什么的,讀上幾遍不就變成真正枯燥的東西了嗎?即使能夠倒背如流又有什么意義呢?最后仍然還要進入新的虛無的壓迫。而一本棋譜表面看來是枯燥無味的,但里面卻隱藏了無限豐富、深奧和變幻莫測的東西,每一局棋都提供了廣闊、神奇、不可把握的想象空間,每一步都導致不同的走向和結局。這些象棋大師的棋局又各不相同,就像詩人各有各的風格和路數,各有各的技巧和智慧。這種無窮無盡的花樣翻新和追根問底的研究,使囚室顯出了無限生機,磨煉了B博士的思維能力和堅韌意志,填充了他全部的精神生活。以后的每次受審,他竟然越來越變得格外成熟、自信、應對自如,懂得如何運用下棋的智慧來對付各種詭計和陷阱。由于他必須不斷地用研究棋譜來充實自己的精神,所以不知不覺的,他已在囚室中修煉為一位不可匹敵的象棋大師。
這個故事帶來深刻的啟示,使我們不得不面對精神地獄的存在。應該說B博士還是萬幸的,如果別人處在他的境遇而得不到這種可供長期研究的書籍,或者說得到了又不具備研究的素質,那么他們就只能自取滅亡。盡管希特勒法西斯統治的噩夢已經過去,后來的人不一定再會遭遇這種毒辣的精神囚禁,但在本質上相類似的精神壓迫的現象仍然在這個世界比比皆是。特別是對于脆弱的個體而言,無常的命運往往要將他們帶入精神地獄的折磨。虛無感將帶來最沉重的壓迫(這種壓迫不一定只出現在真空隔絕的囚室里,它在現實的荒漠和僵硬中同樣可以出現),直接導致了精神的焦慮、枯萎、崩潰直至死亡,它比肉體遭受刑罰的折磨更深刻也更痛苦。然而在紛繁的注重現實利益的社會里,精神的傷害往往得不到關注。在現實中,虛無的壓迫開始是一絲一毫地包圍著我們,而當一旦發現有最后被吞噬的危險,往往已經病入膏肓了。
極限體驗
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豪興,豪興變成了煎迫感,變成了狂熱,變成了肝火旺盛,不僅貫串著我醒著的時間,慢慢地貫透到睡夢中去。我還能思考的事就是下棋,就是動子,就是對付險著。有時我醒過來額門上潮乎乎的,我斷定,準是連睡覺也不自覺地在接著下棋;而且我要是夢見人了,那么那些人也只會是跟象呀、車呀什么的一樣動彈,也只會用馬步行往前往后地跳動。甚至叫去受審,我也沒法再牢牢記住自己的身份。
——B博士的自述
《象棋的故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在極端密閉的環境的壓迫之下,人類依靠意志、智慧和強烈的本能戰勝虛無,并最終在不依賴外界影響的情況下實現自我救助的成功范例。這個故事首先呈現了虛無的猙獰恐怖,它像洶涌無邊的黑暗苦海一樣吞噬著精神生命;同時,它也揭開了人在具備了頑強意志和承載苦難的方式之后,能夠在滅絕精神的淹沒之中成功地利用虛無反抗虛無。因此,這又是一篇極為精彩和深邃的心理實驗小說,它幾乎揭示了人的某種心理承受能力的極限狀態,以及人的精神潛能開發的無限可能。B博士具備高尚品質和他自己事先并不了解的優秀潛能,當他幸運地得到了一種反抗方式和發泄渠道(一本棋譜)之后,便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心理體驗。不妨再看一下B博士是如何由普通人變為超常特異的“象棋大師”的。
第一步:由無知開端,到強迫接受枯燥深奧的推演技術。象棋本來是一種普通人的娛樂,但提煉到一種高超技術又是普通人難以掌握的,難以理解和分辨的東西自然就感到枯燥乏味。B博士是個為教會管理財產的律師,對于專門的棋術完全處于無知狀態,因此無法看懂棋譜中那些沒有任何文字說明的圖形和莫名其妙的符號,這種情形,很像一個從未上過學的人面對一大堆奇怪的教學公式。而那些圖形、符號所代表和隱藏的步驟形式、布局走向、戰術技巧、統籌思維等,B博士更是一竅不通。但是,嚴酷的現實卻逼迫他必須弄懂一切深奧的東西,求生的本能也要求他必須充實內心、掙扎反抗,就像身后有猛獸的追捕,此刻他必須一頭鉆進那個不知是福是禍的深不可測的迷宮。B博士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時間支配計劃,讓自己的精力處于高度緊張狀態,思維處于高度敏捷狀態,以便徹底精通棋譜中的一百五十盤名家對局。由此,成功反抗成為了一種偶然中的必然,他從機械地重復研究名家對局而達到技術上已熟練精湛,他的棋藝不知不覺間竟爐火純青,進而又達到出神入化的藝術境界。這件事不僅磨煉了意志,訓練了思維,連死氣沉沉的囚室也變得生氣勃勃。
第二步:自我強迫的大腦分裂。求知探險的欲望是永無止境的,因此,愈是富有知識和智慧的人,求知過程中的痛苦就愈深重。B博士將一百五十盤名家對局一一研究透徹之后(每盤棋都下過二三十遍),由于失去了新鮮刺激的誘惑和激動,立即又陷入新的絕境和虛無。當一切都變得像雙手一樣熟悉,當一切都變得熟視無睹,正意味著新的虛無的降臨。僅僅是為了讓大腦還能夠繼續思維,B博士也必須另創新局,就是說,他不能只是旁觀者,他必須有一個對手,這個對手只能是他自己。但在相同的時段內,一個人只能運用一個大腦的思維,自己跟自己干是不可思議和荒謬的。如果讓一個大腦既是自己又是敵人,既要往前走又要往后退,既要知道又不能知道,那就只能強迫這個大腦分成兩半——達到思維和意識的完全分裂。這是完全不合情理的,就像一個人準備甩掉自己的影子,那個影子如果是自己的,他能夠擺脫嗎?如果影子不是自己的,他為什么還要擺脫呢?但是,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當中,在面臨精神毀滅之際,B博士只能進不能退,B博士沒有選擇的自由,B博士必須以自我分裂而求生。
第三步:由分裂進入顛狂。正常情況下的敵我雙方的斗爭與對抗往往都是有理智的、有松有馳的,自然法則總是要呈現出平衡滿足的機制。分裂后的B博士變為兩個自我,兩個自我都完全受同一種欲望驅使,兩個自我都必須取得勝利,但一方勝利又必須一方失敗,失敗的一方又必須轉敗為勝,如此周而復始,原先的那個欲望就愈來愈來強烈(一方的欲望動力必須成倍地增長,才能繼續保持勝利或者轉敗為勝),必然使兩個自我同時進入顛狂狀態;兩個顛狂相遇,必然又是更激烈的搏殺,更殘酷的競爭,必將對方致于死地,永遠不能善罷甘休。那么是否可以簽訂休戰協議?答案是完全不能,因為B博士為抗拒虛無而探索,為探索而戰斗,為戰斗而分裂,如果休戰,只能意味著投降與崩潰。但是很顯然,繼續分裂后的搏斗,只能是自我狂亂與自我殺害——即使如此,B博士也無法停止。B博士將這種狀態稱為“棋癮中毒”,既然染上“毒癮”,那就是處于生存與毀滅的邊緣了。
應該說這是奇跡中的奇跡,因為B博士完美狂熱地完成的一切并沒有借助任何實物,囚室里是不可能有棋盤和棋子的。無論是強迫自己進入枯燥深奧的棋局還是強迫意識的分裂,還是那種達到了藝術境界的、無比準確的、出神入化的、迷狂般的激情搏殺,都是在B博士的神奇想象中進行的。幾個月的時間他自己給自己下的幾千盤棋,都是在虛擬的狀態中完成。是夢幻般的探索和掙扎,但又完全是精神中真實存在的現實——在虛擬和想象中,由一個近乎棋盲的人變成了不起的象棋大師。
這個奇異的生存體驗和反抗黑暗囚禁的生死搏斗,正是對人的精神生存本能的極限考驗。
B博士與岑托維奇
下這盤棋僅僅是了結舊帳——是徹底的結束,而不是新的開始……我不想再陷到那瘋瘋顛顛的棋癮中間去。回想那種情況,只會使我感到厭惡……
——B博士的自述
《象棋的故事》的耐人尋味之處,還在于它成功地揭示了正常精神需要的人同職業棋手的區別。本來,人與棋手應該是統一的,作為一個人,棋藝是滿足個性與激情的存在方式,作為一個棋手,也有著與普通人完全一樣的情感活動。但如果一個棋手把棋手的身份比做人的要求看得更重要,棋道與人道就會發生分裂,“棋”就會成為“人”的統治者,尤其是對一個技藝清湛并得到社會承認的棋手而言,他很可能將棋道本身作為唯一的生命存在,甚至將棋藝作為唯一的崇拜對象。比如那位一夜之間成為世界冠軍的岑托維奇,就是一個完全為棋道而生存的人,是一個純粹的、冷冰冰的職業棋手。他是一個出身貧苦的異人,對象棋具有絕對超常的感受能力和把握能力,上蒼讓他降生完全是因為象棋的緣故,象棋在他手里立刻變為百戰百勝和百依百順的奴隸。當岑托維奇在他的家鄉成為灼灼逼人的奇異英雄之后,他就不再將象棋作為娛樂消遣,不再將它作為精神滿足,而是完全作為獲利的工具。下棋不再是什么榮耀和才華的展現,更重要的是身份等級的確定和金錢的滾滾而來。為此,岑托維奇更加傲慢自負,冷漠無情,進一步成為一個孤僻、怪異和極端自私的人。周圍的一切人在他看來都是可笑可憐的,唯有棋道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他也根本不懂得與任何人進行情感交流。他隨心所欲地主宰著手中的象棋,并以為可以通過象棋主宰周圍的世界,最終使他成為受到頂禮膜拜的中心。這時,他身上越來越多地失去了世俗性的東西,逐漸喪失了情感需要,而成了技術與功利的附庸,由象棋的統治者變為象棋的奴隸。
B博士是一個不為人知的象棋大師,但在人性需要、人與棋的關系處置上與岑托維奇完全不同。如前所述,B博士完全是在被迫的情況下探索棋道,是完全出于人性和精神的需要接受棋道。象棋對B博士來講,是能夠避免精神崩潰的唯一方法,是人性得以存活的載體,是反抗與掙扎的突破口。成為技藝高超的大師是B博士行動的結果,而不是事先設定的目的。所以B博士不僅被囚禁之前幾乎是個棋盲,而且被釋放之一直未曾下棋,更不可能以此作為求生之道。他與岑托維奇的遭遇,不過是特定氛圍中一次好奇心的突然激發——因為他從未真正地跟一個實在的對手下棋,所以才希望證實自己。但與岑托維奇的遭遇,將是他“下棋生涯”的結束。一個是為棋而生,一個為生而求棋,目的完全不同,其后的態度和手段也就完全不同。
B博士與岑托維奇的拼殺結果是極富戲劇性的。岑托維奇被大為震驚地戰和之后,大家約定下第二盤棋一比高低。這時,雙方的心態形成鮮明反差。職業棋手岑托維奇將這盤看作一場身份名譽的保衛戰,看得如同生命一樣重要,因此下棋中表情嚴峻、舉止緊張;而業余棋手B博士不過是為證實一下好奇心,將它看作一場輕松愉快的游戲,而對方所走的每一步棋,也恰好都在他過去的記憶中,故而也就落入了他自如優美的掌握之中。第二局的勝利已完全出自B博士的預想。
但岑托維奇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冷面殺手,他很快壓抑住輸棋的羞惱,很快就像敏銳的獵犬一樣嗅到了B博士的弱點——他要的是下棋過程中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他下棋是為了滿足情感的要求,所以,當岑托維奇無法在棋道上與他匹敵時,就要在情緒上打亂他的陣腳,就不能讓他感到身心愉快。于是,岑托維奇極為理智地施展心理戰術來阻擋和破壞對方的愉快,每走一步棋都故意拖延很長時間,用慢功夫將對方的情緒和步驟拖亂、拖垮。冷面殺手果然成功了,他只不過是在控制情緒方面略施小計,B博士就已怒火中燒方寸大亂。當走到第十九步,B博士突然大叫一聲宣布“將”的時刻,在場的人全都傻了眼——B博士在沖動中出的這一招完全站錯了位,那其實應該是另一盤棋的走法!
岑托維奇不戰而勝,重新露出了傲慢鄙夷的微笑。而B博士盡管能夠以驚人的毅力戰勝黑暗與虛無,在死亡的邊緣上殺出一條血路,盡管他的棋術遠比岑托維奇更為精湛,卻不可能成為強大的職業棋手。這正是人性的限定和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