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縱然時光旁若無人地流過十八年,蘇立依然刻骨銘心。那年陰歷六月七日的傍晚,十六歲的蘇立獨自走下落滿塵埃的長途汽車,雙腳踏上了藍城的大地。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穿著時髦的人們春風滿面,蘇立的心被一種新鮮的美所震撼,啊,這就是以紅瓦、綠樹、碧海、藍天聞名于世的藍城,在蘇立的故鄉丁香村,凡是到過藍城的人都會站在海邊拍照留念,美極了。
蘇立揣著近乎于膜拜的心情到達大海邊,她如醉如癡地凝視著海面。風平浪靜,大海像一個溫柔恬靜的姑娘,夕陽在海面上鍍了一層金粉。十幾艘遠航的漁船如同古希臘所向披靡的勇士凱旋而歸,驕傲地泊到了岸上,船身斑駁的油漆標志著船只絕對經歷過數不勝數的風吹日曬。掌舵的是些黑瘦的男人,白褂黑褲,戴著草編的斗笠。吸引蘇立的不是他們泥鰍般敏捷的動作,而是他們的目光,坦然深邃,鎮靜從容。多年以后蘇立恍然大悟,一個人與大海對視得越長久,他眼睛里閃爍的光芒就越獨特。大海的饋贈,什么都無以取代。
海風拂過蘇立黑里透紅的臉龐,拂過蘇立淺粉色的長袖衫。三年前這件衫子穿在蘇美身上,蘇美是蘇立的姐姐。襯衫雙肩和后背的粉色幾乎變成了白色,是被故鄉的太陽曬的。湖藍色長褲,淺藍格子布鞋,兩條麻花辮子前后搭在蘇立的肩上,她辮梢上系著兩個粉紅色綢帶蝴蝶結。
蘇立釘子般站在大海邊,直到雙腿覺得發酸,便在沙灘上席地而坐。蘇立將疲憊的雙腳埋進細軟的沙堆里,暖洋洋的沙粒帶著母親的氣息悄悄浸入蘇立的肺腑,少女的心田立即恢復了本來面目,生機勃勃,精神煥發。
夜幕降臨。月亮靜靜地升到了空中,亮,圓。蘇立聽得見肚子里發出來的咕咕聲,她站起身來,提著黃色帆布旅行包走上岸去,順著大路一直向北走,走進一家小飯館。當她吃過一碗面條重新返回時,沙灘上更加熱鬧了。岸邊高音喇叭里飄出來的歌聲,久久地在空中回響蕩漾,伴隨著明朗動聽的音樂,人們鴨子一樣在海里暢游。忽然,一陣熟悉的歌聲傳入蘇立的耳膜: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們歇歇腳呀暫時停下來,
山上的山花開呀,
我才到山上來,
原來呀你也在山上看那山花開……
是《踏浪》,蘇立最喜愛的歌曲。歌聲把蘇立帶入了夢境。波濤翻滾的海,氣勢磅磗的海,蘇立的心被震憾得歡呼雀躍。蘇立還不認識海,更談不上了解海。她連漲潮與退潮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明白。她還是個孩子,一個純粹的孩子——連月經還沒有。蘇立只讀到小學五年級,那一年,伴隨著母親在世界上的消失,蘇立便在學校里消失了。然而,有限的知識并不妨礙蘇立面向大海時的真實感受,看著雪白的浪花翻滾著一排排涌向海岸,聽著哐哐哐的波濤聲,一種陌生而喜悅的心境油然而生:坦蕩,獨立,無所畏懼。
海水從哪里來?最終流到哪里去?海水會不會像丁香村村西邊南北流淌的河流那樣,流啊流啊,有一天突然滴水不見,只留下白花花硬梆梆的河床?
蘇立獨自在海邊坐了一夜。
天亮了,海面上霧氣彌漫,波光粼粼,在一片迷蒙的淡藍色水汽中,海水在晨曦的籠罩下,呈現出橙黃或淡紫色。太陽正穿破云霧冉冉升起,整個東方的天空變成一片微紅,似乎給清涼的藍色世界籠罩上一塊透明的紅紗巾。啊,太陽終于穿云奪霧升起來了,像一朵火紅的玫瑰驀然綻開在空中,剎那間海面上金光閃爍,光彩奪目。
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聽不到一句鄉音,獨自行走在異鄉的街頭,淚水涌滿了蘇立的雙眼。她抬起手來輕輕擦干了淚水。
2
蘇立,你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你竟敢嫌棄小木是塊木頭,連彩沒嫌你哥哥瘸腿就燒高香了。
怎么,你敢給我吹胡子瞪眼?把個眼睛瞪得鈴鐺一樣,我生下你這不聽話的閨女,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胳膊擰不過大腿,識時務者為俊杰,你還是痛痛快快答應了吧。
蘇立的長睫毛一眨一眨的,小扇子般合攏放開。她昂起頭來凝視著窗外碧藍的天空,字斟句酌地講,爹,小木是不是塊木頭與我沒有絲毫關系,他永遠不可能成為我的男人。連彩嫌不嫌我哥與我更沒有絲毫關系,我承認小場是我哥,可是,誰規定我必須給他換媳婦?姐姐蘇美已經給大哥換了媳婦,你就不怕丟人現眼嗎?兩個兒媳婦都是拿閨女換來的,你拿我們姐妹倆還當人嗎?我要走出丁香村,我要用我的雙手創造亮亮堂堂的生活。如果我賺錢了,我就幫助小場哥哥娶個媳婦。
蘇立抬起右手擦一下左眼,擦一下右眼,擦干了眼里的淚。
蘇富來改變了語氣,蘇立,爹體諒你的難處,你也該體諒爹的難處,我替你想的已經夠周到了,讓你來個三轉,不像你姐姐那樣直接換親。你嫁給小桃的哥哥小木,小木釘馬蹄子、釘驢蹄子說起來職業不怎么體面,不過也算有個一技之長。小桃嫁給連彩的弟弟連根,連彩做你的嫂子。這三轉聽起來和換親差不多,做起來可是費了老勁兒,我忙活了一年,我圖的什么?
蘇立從櫥子角抓起一把剪刀,眼睛一閉,放聲大哭起來。
蘇富來說,你娘死了你這樣哭過,你爹我活得好好的你哭什么,哭得也太早了。蘇立照樣哭??蘼晱哪靖褡哟皯魝鞯搅舜蠼稚?。
快去看啊,快去看啊,蘇立要殺死自己,蘇立手里拿著剪刀呢,誰奪也奪不下來。
趕快去勸勸蘇立吧,丁香村沒了誰也不能沒了蘇立,聾子都知道蘇立是只百靈鳥,丁香村歌聲最動聽的一只百靈鳥;瞎子都知道蘇立是朵花,丁香村最美的一朵花。
無所事事的人們說笑著潮水般涌向了蘇立的家。蘇立家院門緊閂著,走進院子比登天還難。有人爬上了墻頭,有人爬上了靠墻的大樹。爬上后窗戶臺的是個力大如牛的小伙子,他連蘇立手里是否拿著剪刀還沒看清楚,只聽木窗欞咯吱一聲折斷了。小伙子“咚”地跳到地上狼狽逃竄。蘇富來跑出院子,跑到屋后,一陣臭罵之后,他找來三塊木板交叉挷在窗戶上,用鐵鎖把蘇立鎖進了屋里。
深夜,伴隨著蘇富來和蘇小場如雷貫耳的呼嚕聲,蘇立貓一樣爬上了窗臺,悄悄擦亮一根火柴,燒斷了木板上的繩子,把木板一塊一塊拆下來,窗戶變成了一個寬敞的出口。蘇立蜷縮著身子,屏聲靜氣地鉆了出去。為了不弄出動靜,她先抱了一床被子扔到了窗臺下,角度選得準極了,滑下去時正巧落到被子上。
蘇立隨身攜帶的東西全部裝進一個草綠色帆布包,一件草綠色絨線衣,一套粉紅色秋衣秋褲,一件紅黑格子相間的仿呢子外套,一把剪刀,繡花半年攢下的一百五十元錢。還有一只銀手鐲,是母親的遺物,上面雕刻著一圈麥穗圖案,蘇立小心翼翼地把手鐲套在左手腕上,母親說銀子可以避邪保平安。
蘇立沿著寬敞的大路一直向東走去,四個小時后到達縣城,當東方的天空露出魚肚白時,蘇立乘上了通往藍城的長途汽車。
3
蘇立推開了藍天廣告公司的大門,她被順利錄用了。這是一家小型廣告公司,蘇立喜歡那種工作氛圍。一周之后,蘇立與大家打成了一片。負責人朱迪非自信開朗,精神煥發;制版員黃平平,個子高高的,美中不足是太瘦;打字員李艾艾,她與黃平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矮而胖,蘇立暗自稱呼她們是豆芽、冬瓜。另外兩名自由如風的小伙子,負責客戶及各種印刷業務的聯絡。
跟著李艾艾學了兩周,蘇立變成了合格的打字員,端坐在電腦前,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敲打著鍵盤,噼里啪拉,仿佛清澈的流水聲,又像動聽的音樂。蘇立喜歡這份工作。
這天中午,飯菜在飯桌上散發著香味,大家像往常一樣快樂地圍坐在圓桌旁,蘇立卻呆呆地坐著,癡癡地盯著電腦屏幕。
蘇立,快吃飯吧,來吃你最愛吃的米飯和西紅柿炒雞蛋。
蘇立,這玉米羹味道美極了,快過來喝呀。
蘇立,我們就要餓暈了,就等你了,快過來,開飯吧。
任憑大家怎樣喊,坐在椅子上的蘇立穩如泰山。
朱迪非走到蘇立面前,用拳頭輕輕敲兩下桌面,關切地說,單獨談談好嗎?
蘇立漠然地看一眼朱迪非,站起來跟隨朱迪非走進會議室。
蘇立,為什么不愉快?
蘇立用舌尖舔兩下干燥的嘴唇,不說一個字。
蘇立,說話呀,想說什么就大膽說出來。
蘇立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朱迪非忙問,剛才好好的,怎么突然掉起眼淚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發生了什么不如意,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蘇立像沒聽見朱迪非的話,她哭得肩膀顫抖起來。
蘇立,你說話呀?別哭了,好不好?你再這樣哭個沒完沒了,他們會去報警,警察眨眼工夫就會過來。
蘇立繼續哭。
蘇立,不要哭了,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哭要是能解決問題我陪著你一起哭。女孩子真是不可理喻啊,我算是領教透了。蘇立,別哭了,把心里話講出來好嗎?
謝天謝地,蘇立總算不哭了,她抬起頭來,盯著朱迪非的臉說,我想……
想什么就大聲說出來。
我想……
大聲說出來呀。
我想跳海。
啊,朱迪非目瞪口呆。
大門“咚”的撞開了,蘇立的視野里出現了李艾艾和黃平平兩張神秘兮兮的臉龐。
4
晚飯后,李艾艾、黃平平、蘇立一起來到了大海邊。這是個晴朗的夜晚,半個月亮從海面升上了天空,明亮的星星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大海呈現出白天沒有的美景。動蕩不息的海水泛著幽綠的光芒。
漲潮了,一排排浪花哐哐哐卷過來,撞擊著沙灘。
沙灘松軟潔凈,三個人脫掉鞋子,并排坐在沙灘上。
咱們早就該到海邊坐坐了,已經十多天沒來了,黃平平說。
是啊,我一看到大海就沒了煩惱??吹嚼嘶ㄅ軄砼苋?,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其中的一朵,與它們手挽手肩并肩地在天地間唱歌跳舞,痛快死了。那嘩嘩嘩的浪聲,那驚天動地的海嘯聲,是大海永遠唱不完的歌。這些天我一個勁地煩,肯定是很多天沒看到大海的原因。?。】吹酱蠛#揖拖窨吹搅擞H娘,真激動啊,蘇立毫不掩飾內心的感受。
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表面上海水那么藍,浪花那么白,其實大海挺臟的。真的,大海并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美。男人女人,窮人富人,健康人和有病的人,誰都可以隨便跳進大海。有人在大海里小便也說不定,不騙二位,這種事本人第一次踏進大海時就做過,雖然至今后悔,但在當時卻不能控制,因為第一次撲進大海的懷抱,太興奮了。還有一次,說出來你們更吃驚,我一個人坐在沙灘上看海,一個塑料袋飄到了我腳下,我撈起來一看,你們猜是什么?是個避孕套。打死你們也想不到吧?快看,那邊就有無數個塑料袋子飄來飄去,真惡心。李艾艾說著抬手指向前方。
蘇立和黃平平順著李艾艾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
好了,別再為大海爭個不停了,大海就是大海,它胸懷寬廣,根本不理會別人說什么做什么,說它好,說它壞,說它美,說它丑,說它干凈,說它臟,隨便說去吧!大海毫不在乎,也許它根本就沒聽見。它依然旁若無人,該漲潮時漲潮,該退潮時退潮。那些個破塑料袋子很快就會被大海拋到岸上去,不信就等著瞧。黃平平的語氣里流露出許多敬畏。
呵呵,想不到平平姐這么大學問。李艾艾咯咯地笑了。
對了,平平姐,漲潮退潮是怎么回事呀?海水一會兒像長了腳像長了翅膀,呼拉呼拉跑到岸上來,一會兒又像累得沒有了絲毫力氣,悄沒聲地退回去,真是神秘啊。蘇立請教黃平平。
連這都不懂,真是無知到家了。李艾艾說完,笑著捧起一把細細軟軟的沙子,對著膝蓋灑下去,細沙下落時發出輕微的蠶吃桑葉般唰啦唰啦的聲音。
艾艾,你明白的話講給蘇立聽聽。黃平平溫和地提醒著。
蘇立,喊我老師,我給你講。李艾艾調皮地說著,繼續捧起一大捧沙子對著膝蓋灑下去。
臭美得你,我憑什么喊你老師?蘇立回敬道。
不用喊我老師,我來說,黃平平兩只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腮,凝視著夜色中咆哮的浪花說,蘇立,你看得見天上的月亮吧,天上的月亮,有時像一個滾圓滾圓的西瓜,稱為滿月;有時像一把細細彎彎的鐮刀,稱為上弦月或下弦月。月亮的變化與海水跑過來退回去有關系。海水跑上岸來就是漲潮,海水退回大海深處就是退潮。漲潮退潮是大自然的規律。白天太陽升起,月亮落下;晚上月亮升起,太陽落山,是自然規律。春天來了,花就開了,春天走了,花就落了,也是自然規律?;ǘ溆谢ǘ涞囊幝?,大海有大海的規律。在一個月內,海水每天有兩個漲潮兩個退潮,高潮時間一般能維持一個多小時才開始退潮,漲潮時間每天不同,十五天輪回一次。漲潮指潮水上漲至最高時的高度,海水勢不可擋地向著海面上涌過來;退潮指潮水退至最低時的高度。每當新月或滿月的時候,潮差特別大,這個時期叫做大潮。每個月的上弦或下弦,潮差卻變得很小,這個時期叫做小潮。
真有意思,平平姐,你怎么明白的?蘇立誠懇地問。
黃平平看著大海說,我在大海邊生活近二十年了,天地間萬物一理,大海有漲潮退潮。女人也有漲潮退潮。正常女人每月來一次月經,來月經就是漲潮,月經走了就是退潮,有月經的女孩子就可以生小孩了。
女人真是偉大啊,蘇立脫口而出。
蘇立,你可真不知道害臊,是個母雞就會下蛋,是個公雞就會打鳴,是個女人就會生小孩,有什么了不起的。
蘇立問,你們的月經都來了嗎?
李艾艾邊灑著沙子玩邊說,你真是白紙一張,平平姐到圣誕節就做新娘子了,我比你大三歲,如果我們還沒有月經我們一定都有病了。對了,交代從寬抗拒從嚴,今天中午朱迪非是不是對你圖謀不軌?
沒有啊,你們想到哪里去了?蘇立說。
你為什么哭個不停?我三次想去把門踹開,都被平平姐拉住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哭,這幾天我一直坐立不安,總覺得心中塞得滿滿的,有時候覺得自己被關在一個黑暗的小屋里,那間屋子沒有窗戶也沒有門;有時候覺得自己漂在海面上,像一片海草,像一朵浪花,像要飛起來似的;昨天夜里做了個夢,夢到兩只胳膊變成了一對白翅膀,嘩啦一聲,我的兩只翅膀一扇,就飛起來了,飛過高山,飛過大海,飛過開著粉紅花朵的棉花地,飛過高高的教堂的尖塔,最后,輕輕地落進一片金色的麥地里。微風吹過,掀起層層金色的波浪,我用力吸吸鼻子,深深地陶醉在麥香里了。
黃平平說,我敢肯定,蘇立的初潮就要來了。
什么是初潮?蘇立側臉看著黃平平,銀粉般的月光照著她白嫩的面龐,照著她烏黑的長發,別在黑發上面的蝴蝶造型的白色發卡夜色中更加醒目,別有一番夢幻之美。
黃平平心平氣和地說,初潮是指女孩子第一次來月經。女人到了一定年齡,大約一個月左右,子宮里會流血,就是月經,子宮是女人體內一間特殊的屋子,有月經的女孩子就變成了女人,正常女人每月發育成熟一個卵細胞,這時候如果和男子發生性行為,如果不避孕,女人就會懷孕,否則,卵子就會隨著月經排出體外。
平平姐,你懂得真多。
下面,請豎起耳朵聽平平姐講她和小松哥的秘密。
艾艾,別亂講!蘇立連月經還沒來,不過,第六感覺告訴我,蘇立的初潮最近幾天就會來。
好吧,講正經的,我也覺得蘇立的初潮就要來了,這個結論是從她中午莫名其妙哭個不停得出來的,初潮與情緒關系密切。拿我自己來說吧,我第一次來月經前情緒特別反常,那一天我莫名其妙地大笑不止。當時在上語文課,老師繪聲繪色地講《孔雀東南飛》,許多同學聽得淚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我卻沒掉一滴淚,不是我心硬,而是因為我一個字沒聽進去。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白楊樹枝上的兩只小鳥,那兩只小鳥和往日我看到的一樣神態,平日里我并沒有覺得多么可笑,可那一天就怪了,越看越覺得小鳥可愛,嘰嘰喳喳,它們叫個不停,一會兒我覺得它們在吵架,一會兒我又覺得它們在唱歌,我的心思全部給了樹上的小鳥,直想得哈哈大笑。老師點了我的名,罰我站著,站就站,我筆直地站著看講臺,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忽然想象起老師長了翅膀的樣子,想象起全班同學一齊長出翅膀的樣子,想著想著又大笑起來。結果,你們猜,老師也笑了,那可是全學校最嚴肅的老師,他長著一張撲克牌臉,外號“黑桃皇后”,老師一笑,全班同學轟堂大笑。那天中午,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的初潮幸福來臨。
漲潮了,海風攜來一陣濃于一陣的海腥味兒,一排排浪花此起彼伏,夜色中更加純潔更加美麗,像一大群激情澎湃奔向比賽終點的綿羊,沖出了黑暗的羈絆,頑強,有力!永無止境,永不疲倦,漫過濕漉漉的海灘,拍打著堤岸。
忽然,一幅清晰獨特的畫面深深地吸住了三雙眼睛,夜色中,一只銀色的海鷗伸展著修長的翅膀,鳴叫著,飛翔著,小小的身子一會兒擦著浪尖,一會兒貼著海面,一會兒遠離海面遠離浪花,輕松調皮,自由任性,在深邃的夜空與遼闊的大海之間做著漂亮的舞蹈。
5
圣誕節前一天晚上,黃平平請假布置新房,李艾艾因為中午突然發高燒,提前回到了宿舍,兩個小伙子在外地忙碌,寬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蘇立和朱迪非,他們因此大忙特忙,臨近新年格外忙碌。
直到深夜十一點鐘,兩個人依然忙得不亦樂乎,蘇立在打字,噼里啪拉聲就像泉水落在石板上彈出的音樂。打完最后一個字,蘇立松了一口氣,她站起來,走到朱迪非身邊,彎著腰看朱迪非設計封面。
幫我選一幅畫做封面,隨著朱迪非緩緩移動的鼠標,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一幅幅美麗的畫面。
蘇立選中了一幅白玉蘭花。
朱迪非點頭贊同。蘇立柔順的黑發向下垂著,發梢似有若無地觸到了朱迪非的臉頰。
朱迪非聞到了少女特有的玉蘭花般的清香。淡雅,清新。
一絲甜。一絲涼。一絲暖。
這朵白玉蘭花像個可愛的女孩子,可愛的女孩子正站在我的身邊,朱迪非語氣溫存,看著蘇立的目光里蘊滿深情。
玉蘭花,像白玉蘭花那樣的女孩子,這些美妙的詞,蘇立第一次聽說,聽得滿懷喜悅,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有哪一個不喜歡被贊美?
蘇立感覺臉頰火辣辣的,她控制住內心的慌亂,不知道說什么好。
朱迪非繼續說,蘇立,你就是一朵白玉蘭花,純潔,安靜,素樸大方,是我心目中的好女孩。好了,稿子的設計勝利完成。咱們一起吃夜宵好不好?
好啊,蘇立確實有些餓了。
關上電腦,整理好文稿,關好門窗,各自穿好衣服。朱迪非穿一件米黃色面包服,蘇立穿一件淡紫色長呢外套,披一條淡紫色圍巾,戴一副淡藍色薄毛線手套。電視里正在播放連續劇《雪山飛狐》,劇中的紫衣女人令蘇立著迷,蘇立因此不可救藥地愛上了紫色。神秘的紫色,獨立的紫色。白天的熙熙攘攘在深夜的街道上消失了,路燈把一高一矮兩個影子投映在地面上,看看燈火輝煌的周圍景色,看看地面上走動的影子,蘇立恍若夢境。似乎,在一百年前,自己就和朱迪非在這條大街上走過,一樣的燈火,一樣的星空,地面上映照著一樣的影子。
一輛大卡車轟隆轟隆響著從身邊駛過,打破了夜的靜謐??ㄜ嚱涍^時,朱迪非握住了蘇立的手。蘇立的心,激動得像只小兔子就要蹦出胸口,做一次深呼吸,啊,空氣多么清新。一切都是清新的。月亮是清新的,星星是清新的,蘇立的心情,更是清新的,且伴著一份未曾有過的恬靜。蘇立默默地告訴自己,走下去吧,就這樣走下去吧,走到永遠。
兩個人并排走進了天天餛飩館,找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將外套搭在椅背上,點了兩碗肉餡餛飩,面對面坐到棗紅色飯桌前等候著。
鄰近飯桌前并排坐著一對中年男女,他們邊吃飯邊竊竊私語,女子不時發出陣陣歡快的笑聲。
蘇立告訴朱迪非,他們看上去可真快樂。
這只手套也很快樂呀,朱迪非說著拿起蘇立的一只手套,端詳著怒放在上面的小繡花,那是一朵淺紫色野菊花,蒼翠的葉子,白色的花芯,紫色的花瓣,花朵繡得惟妙惟肖,仿佛聞得到花朵散發出的清香。
蘇立問朱迪非,手套為什么快樂呀,快講給我聽。
請聽手套的快樂,第一,它是蘇立的手套,它可以欣賞到天底下最漂亮的手,所以它是快樂的;第二,它上面開放著淺紫色的野菊花,紫色是蘇立的最愛,蘇立看到紫色的花朵會很快樂,手套會看到快樂的眼睛,所以它是快樂的;第三……
餛飩端上來了,蘇立止住笑說,快樂的先生,請吃快樂的餛飩吧!
從餛飩館走出來時,月亮變得更大更亮了。月光水一樣傾瀉而下,靜靜地在大地上流淌。
朱迪非緊緊地握著蘇立纖細的小手,走啊走啊,踏著灑滿月光的青石板小道向前走著,走進了古老的夢境。
蘇立停下腳步,朱迪非也停下腳步,蘇立凝視著星空問朱迪非,你眼里的星星什么顏色?
朱迪非說,藍色。
為什么是藍色?
海水把它們染藍了。你眼里的星星什么顏色?
白色的。
為什么是白色的?
星星是飛到天幕上的浪花。
這想法真美。
6
藍城迎來了第一場雪,大地變成了一朵盛開的白玫瑰。
朱迪非的心變成了春天的大海,寧靜、坦蕩,他輕柔地撫摸著蘇立絲綢般的長發,注視著蘇立的眼睛,深情地說,讓我畫下雪花飄舞中的蘇立,好不好?
遵命。蘇立甩甩長發,輕盈的身子變成一片雪花,她雙膝跪在雪地里,雙手合攏放在面前,眼睛微微瞇起來,眨動著長長的睫毛。
雪花在蘇立身邊載歌載舞,朱迪非刷刷刷揮動著畫筆,他一會兒看蘇立,一會兒作畫。很快,圖畫完成了,宛如一朵怒放的花朵,畫面亮麗,充滿靈性,散發出生機勃勃的氣息。潔白的雪地,蘇立艷麗的玫瑰紅上衣,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長發。朱迪非在畫面左側揮筆題寫下月亮公主四個大字。
雪花在悄然飄落,蘇立偎依在朱迪非懷里,一股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幸福太強烈了,幸福因此令人憂傷。
蘇立,我是多么愛你!我們是前世的戀人。
蘇立凝視著朱迪非,問,你會永遠愛我嗎?
我會。
蘇立說,你跪在雪地里發誓吧,說你永遠愛我,永不變心。
朱迪非跪在了雪地里,他看著天空說,蒼天作證,即使全世界的海水變成了石頭,朱迪非依然愛蘇立,永不變心,如果我違背我的誓言,六月的閃電就把我擊成碎片。
朱迪非的話讓蘇立幸福得流淚,她情不自禁地跪在朱迪非身邊,像朱迪非那樣看著天空說,即使全世界的石頭都變成了海水,蘇立依然愛朱迪非,永不變心,如果我違背我的誓言,七月的驚雷就把我劈成粉末。
三天后兩個人住進了一間海邊的小屋,朱迪非租來的。刷墻、鋪地、整理門窗,經過一天的忙碌,屋子里煥然一新。墻壁、地板涂成了淺藍,其間點綴著浪花圖案,小屋子被命名為藍色小屋。
這天正好是蘇立十六歲生日,朱迪非親手將一條銀項鏈給蘇立帶上,上面綴著十二顆星星,十二個月亮,十二個太陽。
7
冬天走了。又一個春天來臨。
是個繁星滿天的晴朗夜晚。蘇立和朱迪非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所中學操場的單杠上,雙腿下垂,出神地凝視著星空。繁星真美,用文字無法形容。
蘇立說,今天我要看到所有的星星都長出翅膀來。
朱迪非說,今天我要看到所有的星星都落到海里去。
朱迪非指著排列成勺子形狀的七顆星說,那叫北斗星,不管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要是迷了路都能根據它來辨別方向,北斗星的勺柄總是指著北方。
蘇立說,我知道。你聽過牛郎織女的傳說嗎?
朱迪非說,沒有啊,講給我聽聽。
在很久很久以前,牛家莊有個小伙子叫牛郎,聰明忠厚,父母早逝,他跟著哥嫂過日子,嫂子很壞,常常虐待他。一年秋天,嫂子讓他趕著九頭牛去放,卻要他帶著十頭?;丶遥@哨s著牛進了山,牛在吃草,他坐在草地上黯然傷心。正在悶悶不樂時,一抬頭看到一位白胡子老人,老人問明情況后說,別犯愁,伏牛山中有一頭病牛,你去好好喂養它,等它的病好了,你可以趕著它回家。牛郎很高興,他翻山越嶺找到了那頭病牛,真怪啊,那頭老牛竟然會說話。牛郞打來青草,仔細地喂了老牛三天,老牛的病好了。牛郎于是趕著十頭牛回了家。沒想到嫂子卻變得更壞,她氣急敗壞地把牛郞和老牛趕出了家門,老牛和牛郎過起了相依為命的日子,他們跋山涉水到達一條陌生的河流邊,正巧碰到仙女們在河水中嬉戲,根據老牛的主意,藏在蘆葦中的牛郎跑到河邊,拿走了織女的衣裳。除了織女,其他仙女都飛到了天上。織女和牛郎相識了,二人互生愛意??椗氐教焐虾笙嗨汲刹?,她下決心到人間和牛郎結成夫妻??椗畾v盡千辛萬苦終于做了牛郎的妻子,男耕女織,情深意濃,日子越過越美,一年后織女生下一對龍鳳胎??墒呛镁安婚L,玉皇大帝知道后勃然大怒,王母娘娘親自下凡,強行把織女帶回到天上,一對恩愛夫妻被活活拆散了。牛郎把一雙兒女放到蘿筐里,挑起擔子去追趕織女,追過河流、高山、草原,牛郎終于見到了織女,就在牛郎和織女相聚的剎那間,王母娘娘拔下頭頂上的金簪子,嗤地一劃,天空中出現了一道天河,波濤滾滾,織女和牛郎便被千秋萬代地隔開了。
不過,王母娘娘總算還有一點良心,她規定每年七月七日牛郎和織女來一次鵲橋相會。據說每年七月初七,人間的喜鵲就要飛到天上,在銀河上為牛郎織女搭座橋,讓這對有情人相會鵲橋。夜深人靜時,人們在葡萄架或其他瓜果架下都能聽到牛郎織女的情話。朱迪非,你喜歡星星嗎?
喜歡,喜歡。全世界蘇立喜歡星星第一,朱迪非第二。
8
嗨,哥們!
電影還差十分鐘開演,朱迪非和蘇立前后站在電影院門口排隊,朱迪非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下子。
是米海,朱迪非的高中同學。他神采奕奕地站在朱迪非身邊,身穿黑色皮卡克,淺藍色牛仔褲,白色旅游鞋,像棵挺拔的白楊樹,只見長發披到腰部,看來他依然放蕩不羈,讀高中時,因為迷戀剃光頭,被老師訓過無數次。
米海,你好!
你好,朱迪非。多年不見,哥們別來無恙吧?最近忙什么?米海拉著朱迪非的胳膊問。
混唄。你呢?
我在新西蘭開了一個中國土特產公司,專賣中國貨,為中外貿易做貢獻。我每年回國一趟,馬不停蹄地跑遍全國各地,收集土特產,賣給老外。哥們,藍城的土特產收集任務,以后你來做好不好?
不行,我顧不得。朱迪非搖搖頭。
不行就不勉強你。米海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棵煙遞給蘇立,說,小美人,來一棵?
蘇立說,謝謝,我不會吸。
不吸煙是淑女的特征之一,請原諒我的冒昧,說完,米海把香煙遞給了朱迪非,再取出一棵自己含著,啪地按亮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吸完香煙,米海把長發一甩,說,我在國外常常夢到喝藍城啤酒,二位陪我去喝啤酒如何?
朱迪非說,奉陪到底。
米海駕駛著黑色轎車,載著朱迪非和蘇立來到了藍藍酒店,藍城最豪華氣派的大酒店。走進富麗堂皇的包間,剛剛坐好,茶水就端了上來,三個人邊喝茶邊聊天。
米海問朱迪非,這些年哥們成績非凡吧?天之驕子肯定成績非凡。
朱迪非自嘲地說,哪里,哪里,成功了一些事情,失敗了一些事情,成敗正好抵消,化為零。
米海微笑著說,零狀態,非常好。最好的生命狀態,嬰兒誕生的狀態,春天播種的狀態,卷土重來的狀態,初戀的狀態。講到這里接著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快活地盯著蘇立說,小美人,請別介意,我們是好朋友,我們喜歡開玩笑。
朱迪非說,米海,別總喊小美人,我聽著別扭。
米海故意板著臉說,難道讓我喊一朵鮮花豬八戒嗎?
三個人同時笑了。
干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米海高高地舉起了酒杯。
為我們的友情干杯,朱迪非也高高地舉起了酒杯。
蘇立也舉起了酒杯。
三個人分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站在桌邊的服務員走上前來,把三個空杯子倒滿啤酒。
朱迪非盯著米海說,哥們越玩越酷了。
米海坦率地說,哥們,你錯了,真正的酷是看不到的,看到的酷只是皮毛,我自認為,真正的酷是對征服和羞辱的反抗,是骨子里的叛逆、我行我素。你說我酷,是因為我的披肩長發嗎?長發短發無所謂,只要你喜歡。我們有幸生存于個性化多元化時代,現代文化的失敗,不在于其個人主義原則,也不在于追求利已主義,而在于自利觀念含義的變質;不在于人們太關心他們的自我利益,而在于他們并沒有充分關心真正的自我利益;不在于人們太自私,而在于人們并沒有真正愛自己。
朱迪非舉起酒杯說,了不起,大哲學家,干杯。
米海的手卻沒有放到酒杯上,他將右手手掌展開捂在胸口上,輕輕閉上眼睛,喃喃細語著,神啊,就照你的旨意吧!
一句話連續說了三遍之后,米海睜開眼睛,一臉圣潔的微笑,他說,請二位伸出手來,咱們手拉手,把剛才的話說十遍,開始吧。
出于好奇心?受到米海情緒的影響?反正,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蘇立和朱迪非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同時伸出了雙手。三個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圈,同時閉上了眼睛,輕聲說著米海剛才說過的話,說了十遍。
米海睜大眼睛說,二位,現在我感到一股舒坦的風吹過心田,我的心更加鎮靜更加勇敢,我的心中生出一股神秘的力量,你們有同感嗎?
蘇立默默地跟自己說有那么一點。
朱迪非問道,哥們,入了什么教嗎?
米海將杯中酒一口干掉,握著空杯子說,哥們,恭喜你猜錯了,什么教我也沒入,但我記住了這句話。
9
酒足飯飽后,米海帶朱迪非和蘇立來到了自己的別墅。
茶色玻璃大門向著兩邊自動推開,三個人踏著大紅色波斯地毯先后進入三樓的客廳,客廳寬敞,明亮,色彩僅有純白和淺藍,白色的天花板、家具、餐具、墻壁等,淺藍色的沙發、地板、窗簾、椅子等。
米海和朱迪非分別坐在長沙發的兩端開始聊天,聊到了過去、現在、將來。米海問朱迪非,哥們,我依然記得,高三畢業時咱們發誓,茍富貴,勿相忘!你記得嗎?
朱迪非說,當然記得。
米海說,哥們,由此推論,我的別墅就是你的別墅,在我返回新西蘭之前,我把別墅鑰匙交給你。
朱迪非平靜地說,哥們,我不可能要你別墅的鑰匙,咱們再親密也不可能彼此取代,因為,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
米海真誠地說,哥們,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有一點你必須牢記,遇到困難千萬別瞞著我。
朱迪非說,謝謝你,米海,讓我去看看蘇立,朱迪非站起身來,走向一樓寬敞的院子。蘇立正在看花,一腳踏進院子,蘇立就被青翠欲滴的草坪和五彩繽紛的花朵迷住了。
10
這一天,朱迪非出差回來,在單位沒看到蘇立,回到藍色小屋里也沒看到蘇立的影子,朱迪非便直奔海邊。
遠遠地看到了蘇立的身影,讓朱迪非驚訝的是,米海和蘇立在一起,海浪在嘩拉嘩拉地響著,他們正并排著向前走去,朱迪非停下腳步,高聲喊著蘇立。
蘇立和米海同時停下了腳步,兩個人快步走到朱迪非面前,米海快樂地看著朱迪非說,哥們,我直擔心臨走前見不到你,我明天一大早返回新西蘭,今天來海邊轉轉,正好遇到蘇立,太巧了。
蘇立拉住朱迪非的手說,一切順利嗎?沒想到朱迪非冷漠地推掉蘇立的手,鄙夷地盯著米海說,實話說吧,你喜歡蘇立是嗎?我恭手相讓。
米海心平氣和地說,哥們,此話當真?
朱迪非說,當真。
米海開心地大笑起來,他止住笑說,哥們,希望剛才咱們都在開玩笑。看看大海吧,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有大海一樣寬闊的胸懷。說實話,我喜歡蘇立,第一眼看到她,她就打動了我的心,在今天這個混亂的世界,這樣的女孩子幾乎就要絕跡了,很遺憾,我是個遲到者。我該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深深地祝福你們生活甜蜜。哥們,蘇立是真心愛你,千萬別辜負她,信任她,珍惜她。
朱迪非冷漠地說,米海,謝謝你!但你的指教在我這里純屬多余。
米海并不生氣,他依然友好地說,哥們,我們是朋友,是好朋友,所以我有責任提醒你,當你真心愛一個人時,并不給你以下權力,第一,要求他(她)也愛你;第二,控制他(她)的思想行為;第三,要求他(她)照顧你的人生快樂。
那個冷靜的朱迪非哪里去了,他高聲回敬道,米海,你給我住嘴,我出差的這些天,你和蘇立做了什么無恥之事,鬼才知道呢。讓無恥之徒的骯臟行為滾到海里去吧。朱迪非拾起一塊拳頭般大小的鵝卵石,用力拋向大海。
米海平和地說,朱迪非,請別侮辱自己,更不要侮辱你的朋友,我承認,我有無恥的時候,但不是對你,對蘇立。
朱迪非拾起一塊更大的石頭,用力拋向大海,之后,他高聲說,大海做證,從此以后,朱迪非和米海不再有任何關系,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說完,轉過身去拉蘇立的胳膊,沒有拉到,蘇立已經哭著跑向前方,朱迪非大步追過去。
海風攜來了米海嘹亮的喊聲:朱迪非,你記住,彼此信任是相愛的基礎。
11
朱迪非在蘇立的包里發現了一本新書,是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斯金納的《超越自由與尊嚴》,扉頁上用鋼筆寫著米海二字。
朱迪非火冒萬丈地質問蘇立,這本破書怎么會跑到你的書包里?
蘇立不卑不亢地說,米海借給我看的。
你單獨去過米海的別墅?
沒去過,蘇立如實回答。
米海單獨來過藍色小屋?
也沒有,蘇立平靜地說。
這本書怎么會在你的包里?
蘇立笑著說,你出差回來那天,我在海邊碰到了米海,他正坐在沙灘上看這本書,我拿過來翻了翻,覺得挺有意思,米海大方地把書送給了我,讓我仔細讀?!度耸鞘裁础愤@章寫的最好,人是什么,你聽著,“人是環境的產物,假如你改變30名霍屯督族小孩和30名英國貴族小孩的生活環境,那么貴族會變成霍屯督人,而霍屯督小孩則會成為小保守黨人。”
朱迪非說,你的話真動聽,但你最好用這些話去哄三歲小孩子吧。朱迪非說完,無精打采地躺到了床上。蘇立躺到朱迪非身邊,想和他說會話,朱迪非翻過身子,背對著蘇立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蘇立睜開眼睛,一眼看到枕頭邊擺著一封信,是朱迪非的字體,蘇立拿起信紙來讀著。
蘇立: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藍城,請原諒我不辭而別。一件特殊事情我不能當面和你說,我的初戀情人一周前住進了精神病院,那個醫院離藍城三千多里,昨天醫院有關人員電話通知我,我的初戀情人一心要自殺,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阻止她自殺,那就是,我在一周內出現在她面前。蘇立,為了挽救她的生命,我必須立即前往,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
蘇立,我私自約定,咱們彼此等待兩年,兩年之后,如果我們依然相愛,神就會把我送回到你的身邊,我會回到你的身邊。
再見!你可以繼續住在這里,房租我預交了兩年(收據在寫字臺中間抽屜)。
朱迪非
12月8日
12
樹梢間飽滿的月亮,冬天的月亮,冷清地掛在天上,清涼的月光將蘇立修長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
影子。孤獨的影子。寂寞如水的影子。夢幻般的影子。
蘇立睜大眼睛,凝視著漆黑的夜色。她似乎聞到了朱迪非身上特有的雪花般清涼的氣息、淡淡的煙草的味道。
蘇立拉開燈,站在落地鏡前,默默地想,漫漫人生旅途中,誰牽著你的手?誰是你最可信任的人?
一個輕微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飄進蘇立的耳朵:牽著你的手永不松開的人是鏡子里那個人;你最可信任的人也是鏡子里那個人。
想念朱迪非,深情地想念朱迪非,直想得淚流滿面,淚珠滑過面頰,流進了嘴里,蘇立問鏡子,鏡子,你告訴我,朱迪非去了哪里?
13
蘇立在大街上茫然地走著。
向東走去,向東走去。為什么一直向東走去?不知道。好像什么神秘的東西吸引著她的腳。走著走著,蘇立走到了藍城醫院大門口。
男男女女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大圓圈,蘇立走上前去,圓圈正中是位鶴立雞群的門衛,因為他的個子比別人高出半頭,他昂著頭,不停地喊著,誰去做?誰去做給誰三百元。
人們在議論紛紛——
太可怕了,我一聽就腿肚子打顫,三百元錢我喜歡,但事情太可怕了,我可沒那個膽量。
真可憐,這人不是神經病吧,怎么這樣子想不開?
豈有此理,這天底下還有公理嗎?人命關天,該先給用藥,上吊的人從哪兒來?
不知道,只知道是個農民,住院時交的押金用完了,醫生讓他兒子回家借錢,他兒子前腳走了,后腳他就上了吊。
高個子門衛高聲喊著,少啰嗦,少啰嗦,誰想去快說,再給你們十秒鐘,倒計時開始了,十、九、八……
這時候,一個中等身材的民工用力擠到門衛面前,說,我去,但是有個條件,先給錢。
門衛不耐煩地說,我到哪兒去給你摸錢?放心,只要你把人放下來,馬上帶你去領錢,一分錢不少給你。
民工咬咬嘴唇說,一言為定,我跟你去。
受好奇心的驅使,蘇立跟隨民工一起向前走去。
走到一座蓋到三樓的樓房前,只見民工踩著梯子爬到一樓的房頂,哆嗦著身子從橫梁上放下一個人來,此人骨瘦如柴,面頰呈現茄紫色,令人恐怖,蘇立只看了一眼,便扭頭跑了。她一口氣跑到大海邊,坐在了安靜的沙灘上。
淚水溢出了蘇立的眼睛,滴落進腳下細細的沙粒中。
浪花涌來,淚水浸泡過的沙粒被波浪卷進了大海深處。
14
這是平凡的夜晚,蘇立的心忽然要飛上天空,忽然又要沉入海底。她出神地盯著鏡子,自己為什么突然面目全非?頭發盤成一個高高的發髻,發髻發暨上插著一朵粉紅色牡丹絹花,發髻向右邊斜伸出一支銀色簪子,這個發型使得細長的脖頸更加細長。雪白的薄呢子連衣裙,把身體的曲線勾勒得凹凸分明。蘇立提著裙擺旋轉起來,裙擺上裝點著閃閃發光的橢圓形亮片,燈光下,隨著裙擺的旋轉,亮片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鵝卵石,而腳上的桃紅色鞋子,像兩個碩大無比的花瓣,涂著睫毛膏的睫毛輕盈地閃爍著,像黑蝴蝶漆黑的翅膀,修長脖頸上的白珍珠項鏈,剛像盛開在潔白大理石上的白色花朵。蘇立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孔雀,正在開屏。
你是蘇立嗎?
不是,從此之后你是沉魚。
昨天晚上蘇立在白浪歌城試唱歌曲《踏浪》時,好評如潮,因此得到藝名沉魚。
沉魚是誰?
沉魚就是你。
蘇立哪里去了?
去了大海深處的水晶宮。
蘇立提著裙擺,心情喜悅地走出了化妝室,走過狹窄的通道,踏上了舞臺,她站在幕后等著幕布拉開,伴隨著內心微微的不平靜。
報幕員甜美的聲音在大廳里回旋蕩漾,朋友們晚上好!今夜,一場新雪飄飄灑灑,瑞雪兆豐年,沉魚小姐伴著新雪翩翩飄進白浪歌城,下面請大家傾聽海風般清新的歌聲,請沉魚小姐出場。
淺藍色天鵝絨布幔徐徐拉開,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幕布蕩來蕩去,蕩出海風掀起的陣陣波浪。
蘇立忐忑不安的心漸趨平靜,她默默地鼓勵自己,唱吧,蘇立,盡情地歌唱!唱出你心靈的憂傷,唱出你對愛的渴望,空氣會把你的歌聲傳向四面八方,傳到親愛的人耳朵里。
唱吧,蘇立,把恨之門關閉,把愛之門向全世界打開。
蘇立忘記了身在何處,忘記了痛苦和歡樂,她放開嗓子,打開心靈,盡情地唱著,用靈魂,不是用身體。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
歌聲變成了五彩繽紛的蝴蝶,在大廳里展翅飛翔。
歌聲變成了潺潺流淌的清涼之水,從一片心野注入另一片心野,將疲憊心靈中的塵埃與污垢洗凈。
臺下鴉雀無聲,片刻的靜謐過后,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來,夾雜著幾聲尖銳的口哨聲。
喜悅的淚水涌出蘇立的眼簾。
沉魚,再來一曲!沉魚,再來一曲!
小小的一片云啊,慢慢地走過來……
掌聲再次響起來。
蘇立懷著滿腔的喜悅,彬彬有禮地向觀眾躹躬致謝后退下舞臺。
蘇立的照片印到了“藍城晨報”的娛樂版面,題目排成賞心悅目的翠綠色——“自由歌唱的鴿子”。
藍色小屋里一片安靜,蘇立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走進了甜美的夢境,時光之水開始倒流,從倒流的時光里流出了蜜汁。蘇立看到了翻騰的浪花,朱迪非伴隨著浪花飄然而至,恍惚之中,蘇立感覺自己乘上了一條嶄新的帆船,向著朱迪非劃去。一陣濃霧突然從天而降,朱迪非不見了。
蘇立醒了,她輕輕擦干了眼里的淚水。
15
這個高大俊朗的男子越看越像米海,如果他臉上沒有傷疤,如果他的短發變成了長發,他就是米海。
蘇立歌唱時,他總坐在第一排,手托下巴心醉神迷地盯著舞臺。
每當蘇立走下舞臺,他便消失掉,像一陣風。
這個雨夜,蘇立演唱完畢匆忙去趕公交車,她恨不得長出翅膀來,飛回藍色小屋,因為早晨出門時忘了關窗戶。大街上行人稀少,蘇立很快走到兩條道路的交接處,那里一團漆黑,因為沒掛路燈。蘇立正在緊張的時候,身子就被緊緊抱住了,緊接著,嘴巴里塞進一塊毛巾,一塊厚布罩住了臉頰。
這時候,只聽到一輛摩托車突然停在身邊,那鉗子般夾緊蘇立的手很快松開了。蘇立伸手拉出嘴里的毛巾,鎮定一下情緒,揉揉眼睛,退回到路燈高懸的地方,那個把蘇立從險境拉開的人緊跟著蘇立,是頗似米海的男子。
謝謝!蘇立無限感激地說。
不客氣!今后為了安全,盡量不要一個人走夜路。來吧,坐我的摩托車,我送你回家吧!說著,他打開摩托車的工具箱,取出一個備用頭盔遞給蘇立。
蘇立接過頭盔戴在頭上,坐上了摩托車。
男子跨上摩托車,拉著蘇立的手攬住自己的腰,發動起摩托車。
空中不知何時飄起蒙蒙細雨,細雨落在頭盔上,蘇立感覺一切如夢似幻。
摩托車穩穩地停在大海邊的馬路邊,蘇立走下摩托車,她剛摘下頭盔,一把大蘑菇般的深藍格子雨傘便罩上她的頭頂,男子舉著大傘站在蘇立身旁,說,一起到海邊走走好嗎?蘇立說好啊。
大海翻滾的波濤襯托的夜晚更加寧靜,兩個人慢慢向前走。
起風了,輕風攜來陣陣雨點,蘇立的眼睛變得星一般清澈。
沉魚,想聽一個秘密嗎?男子說著停下了腳步。
想聽,請講吧。
你不叫沉魚,你叫蘇立。
你是誰?蘇立扭過頭來,一臉驚訝。
我是米海。
米海?你怎么會是米海?
本來就是。
你不是去了新西蘭嗎?
我又回來了,我決定留下來。
你臉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
這是生活的饋贈,感謝生活,讓我活著?;钪褪莿倮?/p>
你的別墅呢?
消失了。
真可惜。
毫不可惜。一切發生的都是該發生的,一切存在的都是該存在的。
你為什么回到藍城?
我回來尋找我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難道不帶在身上?
自從我在藍城遇到我的心上人,我的心就丟了。
那么,現在你找到你的心了嗎?
找到了?,F在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蘇立問道,你有朱迪非的消息嗎?
沒有。
你猜,朱迪非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我猜不出來。
一陣莫名的憂傷涌滿蘇立的心田,她默默地凝視著波濤翻滾的海面,海風攜來陣陣清爽的氣息,黑暗呑沒了遠方的大海。
米海抽出一棵香煙,點燃了,靜靜吸著。
雨后清新寧靜的夜晚,蒼莽的大海,大海般深沉的男子,遠處一閃一閃的煙火,這個夜晚畫一樣刻在了蘇立心中。
蘇立的心更加憂傷,她情不自禁地哼唱起《踏浪》,米海忍不住隨著哼唱起來,唱完后,米海邀請蘇立到浪樂隊去唱歌。
蘇立認真地問,浪樂隊在哪里?
米海說,浪樂隊就在藍城。
蘇立說,浪樂隊會永遠在藍城嗎?
米海說,不一定,哪一天它厭倦了,它就會遠走高飛。
我不去浪樂隊,因為我要在藍城等待朱迪非。
單純的姑娘啊,你以為你會等到朱迪非?
我能,我相信。
祝你心想事成。
他們并排著走到摩托車前,兩個人利索地坐到摩托車上,米海一踩油門,摩托車沖進了夜色。很快到達藍色小屋門前,米海希望蘇立邀請他到屋里坐坐,他想和蘇立多呆一會兒,但蘇立只說了聲謝謝,接著說了聲再見。米海匆忙從挎包里拿出一個小禮盒,交給蘇立,米海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原地,看著蘇立打開門走進屋子,聽到響亮的關門聲,他才發動起摩托車,轉身離去。
懷著滿腔好奇心,蘇立打開米海贈送的禮盒,是個原木做的小風車,小風車底下是一張名片,風車是漂亮的秋千造型,蘇立擰緊弦,接著松開,耳邊立即飄蕩起清脆悅耳的鋼琴曲《秋日的私語》,名片上寫著,某某街1號浪樂隊恭候蘇立隨時光臨,米海。
16
見面禮,請沉魚小姐笑納。在白浪歌城一間雅致包間里,一位中年男子說完,把一摞人民幣放到蘇立面前。
蘇立冷靜地問,咱們素不相識,你為什么給我錢?
中年男子說,恕我直言,我給你錢的理由只有一個,希望沉魚小姐做我的情人,第一眼看到沉魚小姐,我就看到了我的夢中情人。
做你的情人?除了這些錢,你還給我什么?
漂亮的衣服,寶石,房子,一句話,只要你答應,你要什么給你什么,但有一條,我買斷你的青春,從你答應那刻起,到你二十六歲生日止,你的身體和靈魂全部屬于我一個人。在此期間,你不得獨立參加任何活動,一切社交活動必須經我允許,否則我不敢擔保你的生命安全。沉魚小姐,聽清楚了吧,盡快給我答復。
好心的先生,我謝謝你!不過你聽清楚,錢我喜歡,漂亮的衣服我喜歡,寶石我也喜歡,但是,讓我賣掉自己我不干。
男子盯著蘇立的臉龐,仿佛盯著一個外星人。愣了一會兒神,他滿臉堆笑地說,但愿沉魚小姐剛才是在開玩笑。
蘇立說,不是開玩笑,是我的心里話。
男子慌忙收起桌子上的錢,塞進包里,接著摸出一張名片,放到放錢的地方,說,很遺憾,這是我的名片,請隨時聯系。
蘇立拿起名片走出了房間,走到樓梯拐角處,她一揚手把名片扔進了垃圾簍。
17
阿美坐在長搖椅上晃動著二郎腿,蘇立坐在阿美對面的沙發上。
阿美憤憤地說,沉魚,你真行。煮熟的鴨子飛了,你徹底得罪了白浪歌城的新貴,那位重要人物憤然宣布,從此以后再不與白浪歌城合作。我警告你,從此之后你必須徹底換換腦筋,變變土觀念。有什么了不起的呀?人家看得起你才買斷你,天上掉餡餅,你這個傻瓜。白癡!多少女孩子對此求之不得,花樣年華是你的最大資源,你懂不懂?你為什么不大膽地利用?讓它白白流逝,可惜死了。利用好你的資源,你就會化腐朽為神奇,讓鐵樹開花。有什么了不起的?權當做個游戲,不就是和男人玩玩嗎?這個世界是男人的,你要是聰明,想活出個人樣,就必須依靠男人。
阿美,你和多少男人玩過?
哈哈哈——蘇立,傻姑娘。阿美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
等到阿美笑夠了,等到阿美直起腰來,蘇立嚴肅地說,阿美,就是陪客人,我最多也只陪他們唱歌,今天我把話給你說透,我不會出賣我自己,永遠不!我母親活著時告訴過我,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女人不能依賴男人活著,女人要依靠自己活著。
狗屁。你是個小古董,你母親是個老古董,你母親睜著眼睛說瞎話,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這話聾子都聽說過。再好看的衣服也有被扔掉的時候,穿夠了就扔掉,女人都是男人的衣服。
我是女人,我不是男人的衣服,我是太陽底下的一個人,我從來沒想過依賴誰活,我只依賴我自己活著,我也不想去征服男人,我需要征服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自己。
你是個村姑,一個心胸狹隘的村姑。
我是個村姑,我承認,但我心胸決不狹隘,我迷戀大海,總有一天,我的心會變得大海那樣遼闊、坦蕩。
阿美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蘇立,目光陌生而新奇。
18
燈光閃爍,舞臺上的落雁在載歌載舞,金黃色的公主裙旋轉著,旋轉成一朵盛開的向日葵。
歌聲像潺潺的流水流過青翠的草葉。
太陽太陽像一把金鎖,
月亮月亮像一把銀鎖,
交給你也交給我,
珍惜時光好日月……
蘇立坐在大廳最后一排,聽著歌聲恍若夢境,她的耳邊回響著阿美的話——沉魚,從此以后,白浪歌城你和落雁平分秋色,一個沉魚一個落雁,一個動若脫兔一個靜若處子,一動一靜,真可謂天作之合。落雁從天而降,天助我也,白浪歌城火爆的日子即將來臨了。
歌聲停了,一陣潮水般的掌聲拉回了蘇立的思緒,蘇立一抬頭,正好看到阿美,阿美面帶笑容。
掛在白浪歌城大門右側宣傳海報上的蘇立的照片不見了,落雁的全身照取而代之。照片上的落雁,腳穿鞋跟像錐子那樣尖的紅皮鞋,身穿大紅色低胸晚禮服,雙腿微叉,身子微微傾向右前方,一對大奶子露出三分之二,燙成爆炸式的頭發高高地梳了一個馬尾,整體造型給人正向著某個懷抱倒下去的感覺。
海報左側寫著大紅色毛筆字,金嗓子落雁在白浪歌城粉墨登場。
19
這天早晨,蘇立一走進白浪歌城,迎面便碰到了阿美。阿美輕輕拍拍蘇立的肩膀,笑逐顏開地說,沉魚,有位客人點名要你奉陪,如果順利促成生意合作,你將獲得一筆獎金,希望你吸取上次的教訓,靈活機智地促成生意合作。現在,你到201房間休息去吧,十一點來車接你。拿著,這是房間的鑰匙。
蘇立認真地問,只是陪唱歌嗎?
阿美笑著說,當然只是陪唱歌,我的小姑奶奶。
蘇立接過阿美手里的鑰匙,徑直走到二樓打開201房間的大門,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瞇著眼睛沉思了半天,站起來走到窗前,推開玻璃窗凝視著天空。藍天像初次看到的碧藍海面,一只長尾巴灰喜鵲,站在窗前的白楊樹樹枝上,嘰嘰喳喳地歡唱了幾聲,歡快地飛走了。
蘇立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灰喜鵲,它已經飛得看不見了,蘇立依然望著藍天發呆。做一只小鳥多好啊,自由自在地扇動著翅膀,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飛向鮮綠的樹葉,飛向盛開的花,飛向青翠的草地,飛向沙灘,飛向美麗的池塘。
阿美咚地推開了房門,旋風般刮進屋子里,蘇立的思緒被打斷了。阿美手里提著一個粉紅色大服裝袋,她把服裝袋往地板上一放,說,沉魚,咱們開始準備吧,客人對白色情有獨鐘,他喜歡天使般的女孩子,來,我幫助你變成天使。
說完,阿美把服裝袋里的衣物全部倒在大床上,她首先拿起一件白色長袖連衣裙,連衣裙的胸前點綴著金色亮片,袖口、領口繡著松軟漂亮的荷葉邊。蘇立換上了白裙子。接著穿上白皮鞋、白連褲襪、白手套、白寬邊帽子——帽沿上點綴著兩朵碗口大的白玫瑰花。
阿美在一邊指點著,蘇立開始淡妝濃抹,搓好護膚霜,搽上白粉,再依次抹上胭脂、口紅,把一頭長發編成兩根辮子,一前一后搭在肩上。收拾完畢,兩個人一前一后走下樓,鉆進早已等候著的汽車內。
汽車載著蘇立和阿美到達豪華氣派的海水斗量賓館大門前,阿美的閨中密友阿紫,早已在門口迎接。車停穩后,阿美和蘇立的腳剛著地,阿紫便快步走過來,雙手握緊阿美的手,說笑了一會兒手才松開。阿美將蘇立介紹給阿紫,阿紫喜悅地看著蘇立,扭過頭去,摟著阿美的肩膀說了一會悄悄話,阿美臨走之前,快活地和阿紫說,沉魚交給你了,祝你們合作開心。然后,她滿懷信任地看看蘇立,重新鉆進車里,搖下窗玻璃,和大家揮別。
蘇立隨著阿紫進入一個房間,房間開闊,明亮。阿紫坐在大紅色沙發上講個不停,海水斗量賓館是藍城最有影響力的賓館……最后,阿紫說,只有成功之士才可以踏進這里。
蘇立說,照你說,我算得上成功之士了??
阿紫說,成功與否在此一舉啊,客人是大名鼎鼎的世界級尖端人物,你要是能把他伺候舒坦,他會在藍城投資數億打造國際化娛樂城。沉魚,是時候了,拿出你的看家本領來吧,迷住他,讓他為藍城放血。
蘇立說,怎么做我心中有數。
阿紫說,你是個聰明姑娘,看得出來。說到這里,低頭看看表,慌忙站起身來,夸張地沖著蘇立鞠個躬說,客人馬上到,我該走了,沉魚小姐馬到成功!
阿紫風一樣消失了。蘇立關上房門,心中忐忑不安,她拿起搖控器,打開電視,電視屏幕上出現了電視連續劇《上海灘》的畫面——
雪花沸沸揚揚,天地間一派寧靜,馮程程走在雪地里,雙手摟緊自己的肩膀,一個人,寂寞地走著,孤獨地走著,冷清地走著,就在這個時刻,一把寬闊的雨傘遮住了馮程程頭頂鵝毛般的大雪,馮程程抬起頭來,她驚詫的目光觸到了許文強雪花般潔凈的眼神,馮程程的臉上立即布滿笑容。
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雪地里,彼此微笑著,誰都不說話,之間卻存在著一份默契。
畫面真美啊,蘇立開始思念朱迪非。
這時候,門推開了,阿紫走進來,她的身后跟著一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身穿一套白西裝,白皮鞋,天藍色領帶,襯衣也是天藍色,領帶上綴滿五彩繽紛的小星星。
阿紫抬手關掉電視機,扭頭告訴蘇立,沉魚小姐,這就是尊貴的客人本野先生,祝你們開心!說完,便離開了。
本野沖著蘇立問好,聽著那生硬的漢語,看著那僵硬的笑容,蘇立心中很不舒服,但出于禮貌她還是向他問好。
本野拍拍蘇立的肩膀,坐到大紅色沙發上說,沉魚小姐漂亮大大的。漂亮一詞從本野嘴里講出來,蘇立沒感覺到半點漂亮,反而覺得一陣徹骨的涼風掠過心底。
本野問蘇立,沉魚小姐的家鄉在哪里?
蘇立淡淡地說,在一個小山村,心中卻想,我的家鄉在哪里與你有何干?
本野說,我喜歡山村,我喜歡沉魚小姐,希望沉魚小姐喜歡我,沉魚小姐喜歡我嗎?本野說著站起來,大步邁到蘇立面前。
蘇立的心變得空空蕩蕩,她想,我受騙了,我要馬上離開。
聽不到蘇立的回答,本野似乎并不在意,他微笑著向蘇立伸出了雙臂,蘇立一閃身子躲到了大門后邊。
本野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像泄了氣的皮球。他莫名其妙地看著蘇立說,你,是地球上第一個拒絕我的姑娘,快離開我,在我失去理智之前離開我。
蘇立鎮靜地拔開門插銷。她一口氣跑到公交車站牌下,乘上了開往浪樂隊工作室的公交車。
20
阿紫的手機快要被本野打爆了,本野在電話里怒吼,立即送個花姑娘過來,否則,一切免談。
阿紫恨不得把自己的奴才相從電話里傳給本野,好讓本野瞧瞧自己是多么忠心耿耿。但電話只能傳去她奴才十足的聲音,本野君請息怒,花姑娘會馬上送到。
本野繼續怒吼,我的視野內必須立即出現一個花姑娘。
阿紫畢恭畢敬地回答,尊敬的本野君啊,花姑娘馬上送到。
本野掛斷了電話。
阿紫立即打電話給阿美,要求火速把落雁送過來。
阿美笑道,這個本野是個狂牛嗎?一個沉魚還不夠,不過,我阿美幫人幫到家,把本野伺候舒坦了,你可不能忘記我呀。
看你說的,咱們兩個還分什么你我,我發財就是你阿美發財,好了,不多說了,火速把落雁送來吧,記住,還是從頭到腳一身白。
是,完全照辦,放心就是!阿美掛斷了電話。
不一會兒,阿美把落雁帶到了阿紫和本野面前。
一眼看到落雁,本野立即熄滅了滿腔的怒火??粗疽暗男δ?,阿紫和阿美高興地走出了房間,她們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門外,像兩條不愿離開家門的狗,聽見屋內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才彼此相視一笑,挪開了腳步。
本野和落雁一見如故,他笑逐顏開地問,落雁小姐家鄉在哪里?
落雁興奮地說,在大海邊。
本野說,我喜歡大海邊,我喜歡落雁小姐,希望落雁小姐喜歡我,落雁小姐喜歡我嗎?本野說著站起來,大步邁到落雁面前。
落雁軟綿綿地說,我喜歡本野君,看到本野君第一眼就喜歡。
你的,現在,愿意把自己交給我嗎?
落雁的聲音軟成了一團棉花,我愿意。
本野親手摘下落雁的帽子,拉開落雁裙子后背的拉鏈,脫下落雁的內衣,襪子,落雁的衣服變成了一片片落葉,相繼落到地板上。本野抱起一絲不掛的落雁,大聲說,快快陪我進入仙境……
聽從本野的吩咐,落雁躺在大床正中,她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躺到陌生的床上去,嗅著陌生男人的味道,落雁已經習以為常。本野躺在落雁身邊,和落雁枕著一個大枕頭,他雙手把玩著一把小巧玲瓏的銀色打火機,讓落雁猜是什么,落雁這個那個地猜了半天,也沒猜對。落雁好奇地詢問到底是什么,本野哈哈大笑著說,落雁小姐,暫時保密。落雁不再追問下去,她問,本野君,如果我陪你進入仙境,我會得到什么?
本野反問道,你希望得到什么?
做你的正式夫人,落雁說,你的前夫人三年前已經離開世界。
本野將銀色打火機壓到枕頭底下,摸摸落雁的面頰,說,花姑娘,勇氣大大的,佩服,佩服!不過,這個要求,只有當你帶我進入仙境之后,我才能回答。你能保證帶我進入仙境嗎?
我能,落雁語氣是那樣自信。
很好。你愿意為我做任何事情嗎?
心甘情愿。
本野高興地走下床,取出一根繩子,開始將落雁的四肢捆綁到大床上去,捆結實后,本野雙膝跪在床上,一邊使勁抽打落雁的耳光,一邊罵個不停,婊子,欠揍的婊子!
本野的耳光落個不停,落雁的眼前開始火星四濺,不一會兒,眼前的火星消失了,變成一團漆黑。落雁感覺猛然掉進了一個黑洞內,她緊閉著眼睛,盼望著天亮。
??!伴隨著一陣揪心的疼痛,落雁嘴里發出一聲尖叫,疼痛傳遍了落雁身體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落雁頓時蟲子一樣扭動著身子,疼痛卻絲毫不能減弱,天哪!當落雁發出第三聲尖叫時,她隨之昏迷了。
我要插遍你身體的每一個洞,我決不放過你身上的每一個洞,本野說著,雙手有力一拔,拔出插在落雁兩個乳頭內的兩根牙簽,兩股細小的鮮血流淌到落雁的腹部,滴到白床單上。
本野盯著染著鮮血的牙簽,滿臉屠宰者的快感。
……
當天晚上,本野和阿紫的合同順利簽定。
第二天清晨,本野返回他的國家時,落雁影子般跟隨著他,她想,快讓這個老東西早一天閉上眼睛吧,我好繼承他的遺產。
飛機穩穩地降落在碧綠的草坪上。落雁挎著本野的胳膊,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的心,依然飄在漫無邊際的空中。
21
已經一周了,依然得不到沉魚落雁的半點消息,阿美急壞了,她打電話找阿紫算賬,本野太狠了,沉魚和落雁,怎么一個都不送回來?
阿紫想,再把真相隱瞞下去不夠朋友。她說了實情,沉魚下落不明;至于落雁嘛,她的雙腳踩著地早已經不是中國的國土。
阿美的肺就要炸了,她破口大罵,臭沉魚,死落雁,姑奶奶恨不得剝掉你們的皮,抽掉你們的筋,此仇不報,我阿美就用頭走路。
阿美,消消氣,你急什么?丟一個沉魚還會來十個沉魚,走一個落雁還會來十個落雁。怕什么?我與本野的業務大功告成,我已經給你帳戶打上一大筆錢,抽空去查一下。
聽到一大筆錢,阿美總算吃下一顆定心丸,她的心情很快平靜下來,她說,阿紫,謝謝你,你說得有道理,非常感謝!我打算盡快把沉魚找回來,落雁這個爛貨,滾他媽的蛋。
我的心肝妹妹,我們已經達到目的,我們有理由快樂起來,改日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放松一下。
22
從海水斗量賓館跑出來的蘇立,直奔浪樂隊工作室。一進房間,她就看到站在舞臺正中的米海,他揮動著修長的手臂,全神貫注地指揮著演奏貝多芬的鋼琴曲《命運》;鋼琴手彈奏著起伏跌宕的樂曲;架子鼓手揮舞著鼓錘,敲出震撼人心的鼓聲;小號手陶醉在自己超凡脫俗的演奏中。
蘇立靜靜地坐到一張圓木桌前,傾聽著。
米海一眼看到了蘇立,他雙臂迅速在胸前收攏起來,樂聲隨著戛然而止。米海握著指揮棒,驚喜地看著蘇立說,歡迎蘇立大駕光臨,如果你愿意,請為我們演唱《踏浪》!
蘇立微笑著點點頭。
米海重新揮動起指揮棒,音樂流水般地流淌起來。
蘇立天籟般的歌聲,鉆進每一只陌生而快樂的耳朵里。
23
阿紫親自駕車,一直開到藍城東郊山腳下,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坪前停下來。阿紫和阿美兩個人下了車,并排向前走去,走到一座木屋前停下了腳步。木屋前圍著半人高的一排木板柵欄,五彩繽紛的薔薇花將柵欄裝扮成一面花墻,陽光打在花朵上,每朵花都金燦燦的。
柵欄正中兩扇大木門向兩邊開著,阿紫在前阿美在后,兩個人走向柵欄深處。柵欄里面是個漂亮的花園,青草遍地,五顏六色的花朵點綴其間,一派天然情趣,木屋的門窗設計得更是別具心裁,每個窗戶上都雕刻著斷臂的維納斯圖案,正門門檻上方用彩色木條拼寫出兩個英文單詞——
Vave(浪) welcome (歡迎)
鳥兒在頭頂歡唱,陣陣清風吹過面頰,吹走了心中的煩惱。
阿紫輕聲問道,心肝妹妹,感覺氛圍如何?
阿美回答,美得超乎想像。
阿紫自豪地說,別著急,真正的美還在后面呢,我每來一次,就給靈魂洗一次澡。阿美說,真的這樣奇妙嗎?阿紫說,當然是真的,要不我怎么說這兒是個仙境。
兩個人說著話邁進了木屋。阿美一抬頭驚呆了,那位公主般坐在高腳圓凳上的女孩子,不是沉魚嗎?正是,她身穿玫瑰紅緊身小薄毛衣,筆直的淺藍色緊身牛仔褲,頭發高高地盤成個大發髻,修長的雙腿悠閑地垂著,手里拿著一本電影畫報,畫報封面是位當紅女影星的肖像,那位風頭正勁的影星身穿綴滿大紅色牡丹花圖案的旗袍,一臉喜氣。
阿紫拉著阿美的胳膊,一起走到蘇立面前。蘇立毫無察覺,照樣低著頭,安靜地讀書。
沉魚!阿美尖叫一聲。
蘇立抬起頭來,神情冷若冰霜,她掃一眼面前的兩位,似乎根本不認識似的。蘇立說,抱歉,這里沒有沉魚,說完低下頭繼續看書。
阿美氣憤地說,你就是沉魚,難道你脫胎換骨了嗎?
我不是沉魚,蘇立繼續說道,頭也不抬一下。
米海!阿紫大聲喊道。
24
樂聲戛然而止,房間里鴉雀無聲。米海握住阿紫的手說,歡迎你!同時歡迎你的朋友!
阿紫說,謝謝,你們的演奏越來越棒。
米海說,承蒙夸獎,請你們來聽聽真正棒的歌聲吧。說完,米海沖著蘇立大聲喊道,蘇立,請你再唱一遍《踏浪》。
蘇立放下雜志,走到舞臺正中,氣定神閑地面向大家。
伴奏樂響起來,蘇立開始載歌載舞,她的身體像朵怒放的向日葵,她的歌聲音色真摯、清亮,直抵聆聽者心靈深處。
阿美如坐針氈,她越聽越難受,她暗自發誓,今天死也要把沉魚帶走,死沉魚,我恨死了你!
演唱完畢,蘇立重新坐到高腳椅上,桔黃色的椅子涌著暖意,陽光透過窗玻璃射進來,在蘇立的臉頰擦上一層金粉。
阿美大步邁到蘇立身邊,憤怒地抓緊蘇立的胳膊,咬牙切齒地說,沉魚,我總算找到你了,我找你找慘了,跟我走,馬上跟我走!
蘇立輕輕拿開阿美的胳膊,拍拍衣袖,好像要拍掉沾在上面的灰塵,她優雅地說,阿美,你聽清楚,我是蘇立,我不是沉魚,現在,我和沉魚已經一刀兩斷,沉魚是死的,我是活的,說完,重新拿起雜志來看。
阿美破口大罵起來,破爛沉魚,是我阿美給你提供的演唱舞臺,忘恩負義千刀萬剮的死沉魚,臭沉魚!阿美越罵越氣,越氣越罵,罵著罵著,她的心中蠕動起成千上萬條小蟲子,咬得她的心生疼,這些小蟲子來自于嫉妒的墳墓。
阿美抬起胳膊一揮手,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蘇立臉上。
空氣凝滯了,人們驚呆了。就在人們驚訝之時,蘇立抬起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敬給阿美一個響亮的耳光。
阿美罵著臟話再次揚起手來,但她的手還沒落到蘇立的臉上,就被一雙鉗子般的手握住了。是米海的手,米海氣憤地說,浪樂隊崇尚自由和愛,浪樂隊反對暴力。
憤怒的火焰從阿美眼睛里噴射出來,那神情表示,我恨死了這個世界,恨死了!
阿紫走過來,她咯咯咯地笑著拉開米海的手,她又笑著握緊阿美的手說,心肝妹妹,值得這樣做嗎?
如果承認我們是朋友,請你們立即離開浪樂隊,米海舉起了指揮棒。
阿美和阿紫不屑地看一眼蘇立,一前一后地悄然離去。
25
皓月當空,群星閃爍。波濤在翻滾,大海在咆哮。明亮的篝火在海灘上熊熊燃燒,浪樂隊正在藍城第二海濱浴場舉行最后一場演出。
小號手聲情并茂地朗誦起普希金的詩歌《致大?!贰?/p>
別了,自由的元素!
最后一次在我面前,
你翻滾著藍色的波濤,
和閃耀著嬌美的容顏……
小號手朗誦完畢,人們興奮地鼓掌贊美,一些趕海的人受到青春氣息的感染,也坐在篝火邊屏息傾聽。
米海抑揚頓挫地朗誦著自己寫的歌詞《只為深深的海洋歌唱》——
時間深處碧綠的春天
寂寂的玫瑰開了滿園
尖銳的鋒芒穿透芳香
刺破多少甜蜜的謊言
刺破多少甜蜜的謊言
流水緊閉明澈的雙眼
靈魂如蛇在火中舞蹈
直到觸到大海的眼睛
直到觸到大海的眼睛
迷茫的船兒有了航燈
玫瑰開滿青青的山崗
只為深深的海洋歌唱
只為深深的海洋歌唱
玫瑰開滿青青的山崗
米海的朗誦,贏得了更加熱烈的掌聲。
輪到蘇立了,蘇立為大家演唱《踏浪》。她身穿合體連衣裙,裙子的白底上點綴著紅黃藍三色芭蕉葉圖案。蘇立的歌聲熱情奔放,像一只引吭高歌的百靈鳥。
漲潮了,篝火越燒越旺,爵士樂在沙灘上空回響蕩漾,大家脫掉鞋子,赤著腳在沙灘上載歌載舞。許多素不相識的朋友,也隨著跳起來。
沙灘變成了歡樂的海洋。當樂聲停止后,米海對著話筒說,百川東到海,朋友們,浪樂隊即將離開藍城,大海記得浪樂隊的歌聲,記得浪樂隊的夢想,浪樂隊記得在藍城度過的幸福時光,我們與大海依依不舍。在離開之前,浪樂隊全體成員期待和朋友們進行一場心靈對話,親愛的朋友們,開始吧!愿大海與星空溝通一顆顆孤獨的心靈,米海的話像展翅飛翔的小鳥,在沙灘上空歡快地翱翔,飛進一只只陌生的耳朵里去。
一個小伙子跑到米海面前,米海把話筒遞給他,他清清嗓子說,我請教一個問題,或許俗不可耐,你們叛經離道,你們吃露珠喝北風嗎?
米海接過話筒坦蕩地回答,小伙子,你問得一點也不俗,是個現實問題。浪樂隊以獨樹一幟的風格蜚聲海內外,在地球這個大家庭里,相同的藝術理想,使我們的朋友遍及五湖四海,他們每年都會給浪樂隊提供演出機會,我們因此得到一定的報酬,這足以使我們生存于世,最關鍵的一點,我們在物質上需求甚微。
謝謝!小伙子點點頭,跑回到沙灘上。
請繼續,米海向大家揮手提議。
一個小女孩笑嘻嘻地跑到蘇立面前,她彎下腰摸摸蘇立的裙子,直起腰來問蘇立,我喜歡你的歌聲,我也喜歡你的裙子,多么美的裙子啊,非常貴吧?
蘇立說,小妹妹,這條裙子一點也不貴,我自己做的,總共花掉不到二十元錢。蘇立說完,提著裙擺轉了一個大圓圈,望著女孩嫣然一笑,轉到小女孩面前,問,美嗎?
美!美與金錢有關系嗎?小女孩茫然地看著蘇立。
美與金錢沒有關系,蘇立肯定地回答。
美與金錢是有關系的,沉魚——!伴隨著氣急敗壞的尖叫聲,阿美一個箭步跑到蘇立面前,她一把奪過蘇立手中的話筒,高聲說,善良的人們,千萬別聽這個婊子胡說八道,什么美與金錢沒關系,你們誰也沒有看到,她內心多么骯臟。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她曾經勾引過那么多那么多男人,多如牛毛,那些男人本來有老婆有孩子,她為什么去勾引他們?目的只有一個,為了錢。她在白浪歌城的時候,每天都有無數女人找到我,哭著鬧著要我把她辭掉,我就把她辭掉了。這個破爛玩意兒,如今她又恬不知恥地加入浪樂隊,等著瞧吧,浪樂隊就要倒霉了。
把她哄下去!人群中有人大聲喊著。
讓她滾開!喊聲更響亮。
在吵吵嚷嚷的喊叫聲中,蘇立跟隨著浪樂隊全體成員,風一樣刮過了人們的視野。
26
在藍色小屋里,蘇立和米海面對面坐在飯桌邊,飯桌上擺著魚片、啤酒。
米海碰一下蘇立的酒杯,說了聲干杯后,就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蘇立干掉杯中酒后,拿起啤酒瓶子,咕咚咕咚把兩個杯子倒滿,端起酒杯碰一下米海的酒杯,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先干了,然后,拿一片魚片,邊咀嚼著邊自言自語,真是美酒啊,我還想喝一杯,我還要喝一杯,我要開懷暢飲。
看到蘇立高興的樣子,米海又給蘇立倒滿酒杯,蘇立舉起杯子一飲而盡。抹抹嘴巴,笑嘻嘻地說,酒真香啊,真香啊,我沒喝夠,我還要喝。
米??疵靼琢?,蘇立醉了,酒精把她的臉頰燒成一朵紅玫瑰。米海奪過蘇立的酒杯,倒滿清水,端到她嘴邊說,來,喝吧。蘇立閉著眼睛吸吸鼻子,笑嘻嘻地說,呸! 騙人,這是水,我不喝水,我要喝酒。說著,一抬手打掉米海手中的酒杯,杯子掉到地上,馬上摔碎了,蘇立理也不理,她搖晃著身子,摸起飯桌上的酒瓶子,舉起來就要喝。
米海奪下酒瓶子,抓著蘇立的手將她拉到面前,盯著蘇立的眼睛說,蘇立,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你難道不高興嗎?
蘇立目光直直地盯著米海說,高興,高興,當然高興,朱迪非不愛我,當然高興,米海愛我,當然高興。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離開藍城,朱迪非就要回到藍城,米海,我為什么不能跟你走?我要等著朱迪非回來,說著說著,蘇立流下了淚水。
米海的心在隱隱地疼。他不停地給蘇立擦著眼淚,剛擦掉舊的淚水,新的淚水又涌出來。蘇立一邊流淚一邊說,朱迪非會回來的,朱迪非一定會回來,我要等著朱迪非回來,我不跟你浪跡天涯,我也不回丁香村,我要留在藍色小屋里,等著朱迪非回來。
酒后吐真言,是醉話,更是真話。米海的心情萬分沉重,他握緊蘇立的手問,蘇立,你真的決定了?
嘻嘻,決定了,我決定了,等到死我也要等著朱迪非,我要等著朱迪非回來,朱迪非一定會回來。嘻嘻,我們在大海里泡著可真舒服。嘻嘻,我要回到大海里去,我要抱著浪花等朱迪非。蘇立瞇著眼睛陷入了遐思。
米海的心越來越沉重,喝酒之前,蘇立態度堅定地答應,跟隨米海遠走高飛,怎么會突然改變了決定?米海一字一句地說,蘇立,你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實話,你時時刻刻思念著朱迪非,是嗎?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分一秒也沒有忘記我的朱迪非,蘇立望著米海,一臉傷感。朱迪非走了,朱迪非不愛我了,米海愛我,我愛米海,我要跟著米海走,朱迪非是假的,米海是真的,我要真的米海,不要假朱迪非。我要米海天天抱著我,我要死在米海懷里,我要米海抱著我……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蘇立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她偎依在米海懷里睡著了,睡夢中的蘇立一臉安祥。米海抱著蘇立坐在椅子上,端詳著蘇立的臉龐,直到胳膊酸痛了,才把蘇立放到床上,米海給蘇立脫掉鞋子,拿開擋住蘇立眼睛的那縷長發,給蘇立蓋好毛巾被,脫掉自己的鞋子,和衣躺在蘇立身邊。
第二天早晨,蘇立一睜開眼睛,目光便觸到米海關切的眼神。
醒了,睡得好嗎?米海高興地握著蘇立的手,跪在床前。
很好,你怎么會在這兒?
你忘記了我們的計劃嗎?我們今天一起離開藍城。
一起離開藍城?蘇立盯著米海深邃的眼睛,說,不!我不可能離開,我決定留下。
米海問,這樣的決定,是你真實的內心嗎?
一陣痛苦的風暴驀然掠過蘇立的心海,自己這樣深地愛著米海,可為什么不敢承認?為什么要逃避?是因為朱迪非嗎?是的,是的!如果朱迪非回到藍城怎么辦?這樣可以嗎?讓米海陪著自己等待朱迪非,很快朱迪非就離開兩年了,要是等不到朱迪非,就跟著米海遠走高飛。堅決不可以,這種做法太自私。那么,唯一的選擇就是與米海徹底分開。是的,與米海徹底分開,蘇立平靜地說,當然是我真實的內心。
可是,你的眼里涌滿淚水,米海說著,把蘇立攬進懷里。蘇立盯著米海的臉,多么熟悉啊,似乎在夢里見過千遍萬遍。
米海深情地看著蘇立,說,我再重復一遍,你跟我說實話,你留在藍城,是聽從你真實的內心嗎?
淚珠順著蘇立的眼角流下來。沉思了一會,蘇立擦掉淚水,說,米海,我為朱迪非打過胎,你難道不在乎嗎?
?。∶缀I钌畹匚跉?,愛憐地看著蘇立說,我當然在乎,但是,你沒必要為這件事情改變決定,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因為我愛你!蘇立,你是為此而改變決定嗎?
不是的,不是的!
那是為什么?
因為我愛朱迪非,勝過愛你。
米海的臉上頓時陰云密布,但眨眼間便恢復了常態,他緊閉著嘴巴,無可奈何地笑笑,搖搖頭,溫和地說,蘇立,我尊重你的選擇,祝愿你和朱迪生活幸福。說完,他從包里取出一個淺藍色日記本,遞到蘇立手中,說,當做紀念吧。
日記本的扉頁,寫著歌詞《只為深深的海洋歌唱》,字體剛勁有力,米海親筆寫的。
蘇立讀了一遍,便流下了淚水。米海抬手為蘇立擦干淚水,說,咱們要分離了,跟我笑笑吧,我愿意帶著蘇立的笑容走遍天涯。
27
阿美火冒萬丈地看著窗外,陽光將白楊樹的樹冠灑滿碎金,但這美景她視而不見,她大聲咒罵著蘇立,沉魚,你個爛婊子,你竟敢打我阿美耳光,狗屁沉魚!姑奶奶要復仇了,你就等著迎接你的世界末日吧。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就在阿美怒火中燒的這天中午,會計的姐姐帶兒子來玩,阿美和他玩成了朋友,他們開心地玩起了司令指鼻子的游戲,小男孩抓著阿美的手說,耳朵,阿美就連忙用手指耳朵;小男孩抓著阿美的手說,眼睛,阿美就連忙用手指眼睛……玩完游戲后,阿美問小男孩游戲誰教的?
小男孩忽閃著長長的睫毛說,幼兒園的蘇立老師教的。
蘇立?阿美不勝驚訝。她立即問小男孩,蘇立老師是不是披著一頭長頭發?
小男孩的媽媽插嘴說,沒錯,那一頭長發把我羨慕死了。
阿美巧妙地問清了幼兒園的詳細地址。
28
星期六下午五點鐘,阿美再次來到蘇立工作的幼兒園門口,她坐在石頭圓凳上等了一刻鐘,看到蘇立騎著自行車駛過來,只見蘇立穿著天藍色背帶裙,一頭瀑布般的長發垂到腰際,頭上戴著一頂雪白的圓邊太陽帽,帽子上飄舞著一條天藍色飄帶。
蘇立走上了大路,阿美開著車尾隨其后,直跟到蘇立的藍色小屋。蘇立在大門前支住自行車,拿出鑰匙打開大門,把自行車推進去,哐地一聲關緊了大門。
連續跟蹤兩周之后,阿美得出一個結論——每個周六下午,蘇立返回到藍色小屋,到周日傍晚重新返回幼兒園。
阿美絞盡腦汁構想著復仇方案。
周六這天,阿美找來一個盛得下五千克液體的玻璃瓶,裝滿硫酸,她把瓶子放在一個硬紙殼手提袋里,乘坐公交車,在五點二十分到達蘇立的住處。阿美坐在藍色小屋前灌木叢中的石頭臺階上,把一張《藍城晚報》舉在面前,一會兒看報,一會兒看藍色小屋。十分鐘后阿美戴好塑膠手套做著準備,等候蘇立的出現。
五點四十五分,阿美從手提袋里取出硫酸瓶,小心地握在手里,看到沒人注意到自己,阿美把硫酸瓶放在腳下,坐在石頭臺階上重新舉起報紙來,并不看報,而是不停地看手表。蘇立總算出現了,看,她帽子后面依然飄著那條令人惡心的藍綢帶,姑奶奶就要報仇雪恥了,痛快死了!
只見蘇立把自行車支在一邊,掏出鑰匙準備開門。
沉魚,沉到海底變成一條死魚吧!阿美站起身來,輕輕擰開硫酸瓶蓋,提在手里,將全部精力放在蘇立身上,蘇立對此一無所知,她正在全神貫注地開鎖。
阿美快步走向蘇立。
阿美閃電般舉起了硫酸瓶。
剎那間,一個足球從天而降,正好打著硫酸瓶子,瓶子彈到阿美臉上,硫酸順著阿美的臉流下來,流向她的脖頸、胳膊、胸部……揪心的疼瞬息間傳遍阿美每一根神經,她尖叫著倒在地上,身子開始像蟲子似的抽搐。
伴隨著另一聲尖叫,蘇立暈倒在地上。
足球的主人―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周圍的居民圍繞過來,一位熱心人撥通了120電話。一輛警車風馳電掣般開過來。
蘇立和阿美同時被抬上了急救車。蘇立當天晚上就恢復了健康,阿美全身大面積燒傷,必須住院接受治療。
29
我一輩子不想見你,你走開,快給我走開,阿美睜開右眼——她的左眼纏著紗布,不屑地瞥一眼蘇立,接著又閉上。
蘇立把一束鮮花放進阿美床頭柜的花瓶里,白色的百合、五彩的康乃馨、紅色的玫瑰、金色的菊花,罩在一張粉嫩色的透明塑料紙里,一條天藍色綢帶在花束外面系成一朵蝴蝶花,鮮花給肅穆的病房增加了一份生機。
蘇立友好地說,阿美,跟你說幾句話我就走,請接受我美好的祝愿,百合花祝你與心上人百年合好,康乃馨祝你早日恢復健康,玫瑰花祝你青春長駐,菊花祝愿你心靈永遠頑強不屈。蘇立說完走出了病房。
一滴淚順著阿美的眼角流下來。
30
彩霞映紅了半邊天空,蘇立坐在沙灘上呆呆地看著大海,今天,是朱迪非離開藍城兩年的日子,朱迪非會回來嗎?
陣陣輪船汽笛聲傳入耳膜,一艘巨輪穩穩地向岸邊駛來,仿佛從一個遙遠的世紀駛來,駛向更加遙遠的另一個世紀,幾只銀色的海鷗舒展著輕捷的身軀,在蒼茫的海天之間,尾隨著巨大的輪船飛著。輪船平穩地泊在岸邊,蘇立恍惚看到了朱迪非,朱迪非神采奕奕地站在甲板上揮舞著雙臂,蘇立站起身來,麋鹿般奔跑著,跑向朱迪非,跑到近前才看清楚,原來是位陌生的男子。一個陌生女人閃電般投進了他的懷抱,男子緊緊擁抱著女人,海水哐哐哐地拍打著海岸,女子幸福地偎依在男子懷里。蘇立流淚了,她默默地邁進了海水,一塊堅硬的石頭劃破了腳趾,鮮血染紅了一小片海水,她卻感覺不到疼。她慢慢地返回沙灘,坐下,拿手指用力按住腳趾頭,血止住后,她的心才平靜下來。
蘇立摘下手腕上的銀手鏈,癡癡地盯著,手鏈像牽?;ǖ幕◤侥菢永w細,連環扣中間綴著大米粒般的六顆星星,六個月亮,六個太陽,由半根銀項鏈改造而成,另一半朱迪非帶走了。
朱迪非,你在哪里?朱迪非,快快回到藍城吧。
大海在蘇立的淚眼中一片模糊。
31
蘇立,蘇立!一個熟悉的聲音拉回了蘇立的思緒。
蘇立仰起頭來,呆呆地注視著站在面前的人,激動得說不出一個字。半天,才說,朱迪非,是你嗎?
是我。我是朱迪非。
那個女孩子,她現在好嗎?
她根本就不存在,是我瞎編的。
你為什么騙我?
那些日子,我暗自以為,你和米海相愛了,所以瞎編出一個理由離開你,我給我們的愛情兩年考驗期。
兩年的考驗期?你得出了什么結論。
我依然愛著蘇立,你呢?你還愛我嗎?
我的愛沒有變。
沙灘上空飄蕩起熟悉的歌曲: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們歇歇腳呀暫時停下來,
山上的山花開呀,
我才到山上來,
原來呀你也在山上看那山花開……
是《踏浪》,蘇立最喜愛的歌曲。
歌聲把他們帶回了從前,他們深情地凝視著彼此的眼睛。
蘇立默默地想,他的腳踏過什么樣的土地?他遇到過誰?是否有女孩子躺在他的懷里?星空下他想念過我嗎?
想我嗎?朱迪非輕輕撫摸著蘇立的長發問。
想。
很想嗎?
很想。
很想很想嗎?
很想很想。
兩個人開心地笑了。
大海掀起了沖天的波浪。波浪聲像松濤齊鳴。
32
蘇立和朱迪非手拉手走在大街上。蘇立身穿純棉布白色連衣裙,裙子下擺剛過膝蓋,露出她修長苗條的小腿,厚厚的肉色彈力襪緊連著腳下的白色皮鞋,披肩長發間帶著一個天藍色發夾。朱迪非身穿純白色棉布圓領T恤衫,淺藍色寬松牛仔褲,白旅游鞋。蘇立肩上的休閑包是粉紅色的,朱迪非肩上的休閑包是天藍色的。
兩個人來到了大海邊,在一片潔凈的沙灘上席地而坐,一把印著金色菊花圖案的雨傘把兩個人罩在一片清涼里。秋陽中的海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氣息,絕沒有春的溫情,夏的熱烈和冬的冷漠,海浪輕輕地拍打著海岸,有一對情侶,看不到他們的臉龐,只看到他們草綠色與翠藍色的情侶服,他們正罩在一把淺紫色大花傘下輕聲細語。
蘇立靠著朱迪非的肩膀說,真是神秘,一看到大海,再大的煩惱也變成小鳥飛走了,飛到了天上,飛到了海里,你說到底為什么?
朱迪非說,也許你前世是一朵浪花,一看到大海你就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就有了歸屬感。
蘇立問朱迪非,如果我是浪花,你是什么?
你是浪花我就做那個石老人,朱迪非抬手指向遠方。
33
蘇立剛走出幼兒園大門,等在門口的朱迪非就拉住了她的手,兩個人直奔火車站。去綠城的火車票沒有買到,只好乘坐公交車到達汽車站,正趕上一輛待發的汽車,兩個人一前一后上了車。車廂里的旅客不多,都集中坐在前面三排,后面的座位一律空著,他們選在倒數第二排坐下,蘇立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她的身體向著朱迪非微微傾斜過來,頭輕輕地靠在朱迪非的肩膀上,朱迪非的右手剛剛握住蘇立的左手,汽車便行駛起來了。
清涼的海風透過敞開的玻璃窗吹過來,吹得蘇立長發飄舞,發梢斷斷續續地觸著朱迪非的臉頰、脖子和嘴角,朱迪非的心不由地酥軟起來,像有一百條小蟲子在心底輕柔地爬。朱迪非輕輕咬住微風送過來的一縷黑發,盡情地吸吮著長發中散發出來的獨特芳香。
窗外已經沒有了大海的影子,地面上高低起伏的莊稼形成連綿不斷的綠色海洋,朱迪非凝視著窗外,心情恍惚,他感覺自己正赤身裸體飄浮在海面上,飄浮在無邊無際的陽光中,巨浪卷起陣陣浪花拍打著海岸,蒼茫的大海一片蔚藍,和頭頂的藍天渾然一體。蘇立美若天使地飄在海面上,像一朵飄在水中的玫瑰花,除了蘇立和自己,海天之間看不到第三個人,除了哐哐哐的海濤聲,天地間聽不到其它聲音,那海浪聲其實是奔駛的汽車發出來的隆隆聲。
不知不覺,朱迪非陷入了遐思。他的左手放進了身邊的白裙子里面,從那溫暖的雙腿間輕柔地伸進去。
啊,別這樣。蘇立的臉頰飛起兩片紅暈,她扭過頭來看著朱迪非,只見朱迪非若無其事地繼續著。
蘇立的心緒也隨之恍惚起來。
34
兩個人在綠城玩了兩天,綠城之旅變成了美好的記憶。
這天蘇立按時到幼兒園上班,主任陰著臉說,你以后不用來上班了,剛剛接到上面的通知,臨時人員都要求馬上解雇。這個意外的消息讓蘇立很難過,但她坦然地接受了現實,本來就只是個臨時代課教師。
回到藍色小屋,看到朱迪非蘇立就哭了。朱迪非問明情況之后,輕松地說,正合吾意!這次我回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帶你去一個美麗的地方。蘇立破涕為笑,真的嗎?朱迪非說當然不是假的。
一周之后,蘇立跟隨朱迪非到達一座陌生城市——深城。深城佇立于南海之濱,滿目搖曳多姿的碩大棕櫚和椰子樹,摩天大樓展現著濃郁的現代氣息。
喜歡深城嗎?朱迪非問。
喜歡。蘇立歡快地說。
乘坐電梯到達十八層樓,朱迪非摸出鑰匙,打開房門,兩個人前后走進去。一室一廳的房子雖然小,但布置得賞心悅目,房間內的色彩幾乎和藍色小屋一模一樣。
朱迪非將兩把鑰匙交給蘇立,說,這是我們新的家,從此以后咱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真想馬上吃到你親手炒的菜。朱迪非吸溜一下鼻子,好像聞到了菜香似的。
簡單得很,咱們去菜場買些菜回來,馬上開始做。
馬上開始做,朱迪非抱起蘇立,放到了席夢思床上去。
放下我,放下我,蘇立咯咯咯地笑著。
風把天藍色的窗簾吹得嘩啦嘩啦響,風把甜蜜的氣息吹到窗外,那是愛的氣息,只有傾心相悅的人才會散發出來的獨特氣息。
35
朱迪非每天早出晚歸,他所在的醫藥公司離家五十多公里,留在家里的蘇立儼然是個小婦人,洗衣服、做飯、擦地板、買菜,時光飛一樣流逝。
這天深夜,零晨兩點朱迪非還沒有回家,蘇立特別傷感,早晨朱迪非離家時說,因為正在商討一項新業務方案,晚上可能回家晚些,可也不至于這么晚啊,擺在飯桌上的飯菜早就涼透了,蘇立沒有吃下一口去,卻也不覺得餓。蘇立趴在陽臺上看著樓下,只見大路上車水馬龍,霓虹燈星星般閃爍,夜色中的深城比白晝還要璀璨美麗??粗饷嫔鷦踊顫姷氖澜纾K立更加傷感,日子怎么突然變成了白開水,平淡枯燥。
蘇立按下錄音機播放鍵,房間里立即飄蕩起鄧麗君輕柔纏綿的調子——
在夢里
在夢里見過你
你的笑容那樣甜蜜……
不想聽,蘇立按下暫停鍵,換上另一盤磁帶,重新按下播放鍵,房間里飄蕩起另一首曲子——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
流浪遠方……
蘇立盤腿坐在床上,坐成蓮花式,直聽得眼睛里涌出淚水,淚珠滑過臉頰流進嘴里。蘇立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米海,像想起一個遙遠的夢,她翻箱倒柜地找出米海送的日記本,輕輕哼唱起《只為深深的海洋歌唱》。歌聲并沒有驅散內心的傷感,蘇立和衣躺到了床上,熄滅燈,睜大眼睛看著漆黑的夜,直到深夜三點還沒有入睡。零晨三點半,朱迪非回來了,他拉亮電燈,看著滿臉淚痕的蘇立,關切地詢問,這么晚了,為什么還不睡覺?
蘇立說,我快要悶死了,我想去唱歌。
朱迪非說,趕快打消這個念頭吧,你如果在家里覺得煩悶,我聯系一下,你去我們公司干內勤。
蘇立說,我不去做你們公司的內勤,我想唱歌。
朱迪非點燃一支香煙,吸完之后,說,去應聘幼兒園音樂老師好嗎?
蘇立說,我去聯系過,他們需要文憑,夜巴黎歌城我也去過,他們答應,我可以隨時去那里唱歌。
你很想去唱歌嗎?
非常想。
那就去唱吧,但必須記住,潔身自愛。
36
吃過早飯,蘇立特意收拾了一番,寬松疊領白毛衣,藍牛仔褲,白旅游鞋,頭發梳成兩個麻花辮子,辮梢上系著兩個淡藍蝴蝶花,感覺滿意后,她便哼著歌走出家門,乘上公交車,直達夜巴黎歌城。沒想到,一踏進夜巴黎歌城的大門,竟然碰到了阿美。
阿美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盯著蘇立說,別來無恙吧?想念的沉魚。
蘇立也很驚訝,她說,阿美,怎么會是你?
阿美說,怎么就不會是我?世界是圓的,轉著轉著我們又見面了,你來這兒做什么?
唱歌。
真高興。咱們又可以共事了。你看我是不是更美?
蘇立盯著阿美仔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有什么美,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次硫酸事件沒在阿美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蘇立還沒說話,阿美就說話了,她說,這叫因禍得福,他媽的,改頭換面后,我的事業蒸蒸日上,謝謝你蘇立!我昨天剛應聘到本歌舞城做領班,一言為定,中午我為你接風。
37
白色玻璃杯被紅葡萄酒映襯得晶瑩剔透,蘇立雙臂平放在白桌布上,從容地看著阿美。比起以往,阿美的確更加楚楚動人,幾年不見,她越來越會打扮,淺粉色薄毛衣將她的臉頰映襯得艷若桃花,毛衣胸前點綴著亮片,金光閃閃,組成三顆星星,白色彈力緊身牛仔褲,緊貼著修長迷人的雙腿,最扎眼的是滿身珠光寶氣,脖子上戴著一條粗金項鏈,垂著個碩大的雞心形墜子,耳朵上掛著一對喇叭花形狀金耳環,一只手上戴著三個戒指。
阿美舉起酒杯說,蘇立,為咱們的重逢干杯。
謝謝你,蘇立端起杯子呷一口葡萄酒。
阿美說,我該謝你蘇立,我能有今天的好日子真該好好謝你。感謝老天爺讓咱姐妹倆又見面了。每次想起我做的事情,我就難過得要死,蘇立,你真好,多虧你的菩薩心腸,給我隱瞞了事實真相,天衣無縫,我的醫療費全部由白浪歌城負擔。蘇立,大恩人,你恨我嗎?
蘇立說,我不恨你。
阿美說,蘇立,你真好啊。我請求你,咱們結拜干姐妹,你做我妹妹我做你姐姐,從此以后咱倆姐妹相稱,合起心來對付金牡丹,一起把她整死,金牡丹在夜巴黎最紅。
蘇立說,我不和你結拜。
阿美失望地說,真可惜,你的話像一盆冷水潑在我的身上,我很難過,我有很多朋友,可是越深交越失望,我算看透了,人們的交往,只為一個錢字。為了錢,今天的朋友明天就變成仇敵,人們總是勾心斗角,彼此拆臺,真的,我算看透了,社會像個屠宰場,每個人手中握著一把隱形刀子,只要機會合適,就會亮出刀子捅人。
蘇立說,阿美,你錯了,我手里沒有隱形刀子。
阿美說,你手里有沒有隱形刀子,你自己是看不見的,蘇立,這個,送給你,愿它代表牢不可破的友誼。阿美說著,摘下一個大金戒指放到蘇立面前,戒指很大,但在阿美的手指上還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戴在她的右手中指上。
蘇立說,我不要,說著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在一起,順著桌面將戒指推到阿美面前。
我不信你不喜歡金子?阿美拿起戒指就往蘇立手指上戴。
蘇立再次拒絕了,輕柔的動作中包含著不可侵犯的威嚴。
蘇立對阿美的話不感興趣,不感興趣的事情蘇立從來不做。感興趣的事情,十輛火車也拉不走半點興趣,不感興趣的事情,百輛火車也拉不出半點興趣,說的就是蘇立。
再見,阿美。謝謝你的午餐。蘇立站起身來,離開了。
38
伴隨著輕柔的音樂,天藍色帷幕徐徐拉開,身著白裙子的蘇立正站在舞臺正中放聲歌唱,一顆心,仿佛魚兒重返海洋。
小小的一片云啊
慢慢地走過來
請你們歇歇腳啊
暫時停下來······
首先唱《踏浪》。蘇立記得,第一次聽《踏浪》,是個烈日炎炎的中午,是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里,蘇立和三個小伙伴正坐在田埂上吃玉米秸,高音喇叭里響起《踏浪》歌曲,蘇立立即被那旋律給迷住了,歌詞聽第一遍就記住了。
有人說,聽這歌聲,金牡丹該有壓力了。
有人說,這叫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后浪推前浪。
有人說,真正配得上金牡丹稱呼的姑娘從天而降了。
有人說,好戲就要開始了,舞臺就要大亂了。我敢打賭,不出兩個月,金牡丹就會淪為妓女,因為她的位置將會被臺上這位取而代之,仔細聆聽這歌聲吧,干凈、圓潤、甘甜,這歌聲讓我想起花朵、藍天、大海。
忽然,一陣尖銳的口哨聲響過,蓋過了蘇立的歌聲,接著聽到有人粗魯地喊,滾下臺去,哪來的賤貨,清純得像個婊子。把金牡丹請出來,我們喜歡金牡丹,我們喜歡聽金牡丹唱歌,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無名賤貨,快快滾下去。滾下去!
蘇立依然在歌唱,旁若無人地歌唱。
罵人的繼續罵道,不要臉,天下第一不要臉,滾下臺去!
那些骯臟的字沒有一個飄進蘇立的耳膜,蘇立的耳邊回蕩著一個響亮的聲音,這個聲音從蘇立的靈魂深處傳來,壓倒了所有的聲音。
唱吧,蘇立!唱吧,蘇立!唱吧,蘇立!唱出真與善,唱出愛與美,唱出你心中的青山綠水,唱出你心中的高山雪蓮,唱出那火一般的愛!
蘇立唱起了鄭智化的《水手》。當唱到“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時,臺下先是鴉雀無聲,緊接著是摯情的合唱。
大地上生活的人啊,總有一些情感,是相通的,總有一些夢想是相同的,還有,一些色彩相同的痛。
39
一天天,一年年,時光水一樣流淌,蘇立已經成為夜巴黎歌城最出色的歌手,因此有一份固定收入。時間證明,朱迪非的擔心是多余的,蘇立潔身自愛,除了唱歌,她的心中裝不下其它事情,她把精力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用于歌唱,另一部分給朱迪非。
這天晚上唱歌時,蘇立意外發現了一個男子,越看越像米海,歌唱完畢,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坐在大院里一棵蒼翠的芭蕉樹旁,打算讓心平靜一番。剛一坐下,就收到門衛送來的一大束百合花,粉、白兩色,十分漂亮。
是誰送的?蘇立問。
一名中年婦女,她祝你青春長駐。門衛說完,轉身走了。
原來也收到過花束,可是,收到這樣芬芳四溢的百合花還是第一次,蘇立聞了一會兒花香,便開心地抱著鮮花乘車回家,朱迪非正坐在沙發上看閑書,蘇立把花束小心地放到茶幾上,讓朱迪非快去拿花瓶。朱迪非坐著沒動,蘇立便自己拿來花瓶,盛滿水,把花放進去,將花瓶擺到窗臺上。
誰送你的?朱迪非冷冷地問。
我也不知道是誰。
你在騙我。朱迪非說著扭過頭來,目光更加冷漠。
蘇立感到委屈,她的確不知道花束是誰送的。勞碌了一天,她不想和朱迪非鬧不愉快,于是,她輕松一笑,說,是個中年婦女送的。
朱迪非冷笑一聲,說,剛才不是不知道誰送的嗎?怎么又冒出來個中年婦女,果然在騙我。
朱迪非,你今天是怎么了?
沒什么,沒什么。朱迪非緊緊地擁抱著蘇立,說,咱們結婚吧。
40
天空灰蒙蒙的,啟明星懸在空中,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朱迪非蹬著自行車,蘇立坐在后車座上緊攬著朱迪非的腰。
臨上車前,朱迪非脫下外套給蘇立披上,說,睡覺時把外套蓋在身上,越往北越冷。蘇立鼻子湊近外套吸著,她吸到了熟悉的朱迪非的味道,青草的氣息,柏樹的清新,蘇立幸福地想,聞著愛人的味道上路,遙遠的路將不會遙遠,再孤獨的心將不會孤獨。
朱迪非擁著蘇立說,如果不是忙于業務,一起走多好啊。
蘇立說,是啊,我也希望你去看看我的故鄉丁香村。
41
幾天之后,蘇立從丁香村回來了。
火車還沒駛進深城火車站蘇立就做好了下車的準備,她把旅行包整理好背在肩膀上,恨不得變成小鳥飛到朱迪非身邊,給他一個驚喜。按照計劃,她三天后才能回到深城。
晚上十一點鐘,蘇立哼著歌曲回到了家,她拿出鑰匙,半天打不開門,只好用力敲,敲了半天,終于把門敲開了,朱迪非衣冠楚楚地站在面前。他高興地挽起蘇立的胳膊,進了家門。兩個人剛坐到沙發上,蘇立就緊摟住了朱迪非的腰,朱迪非摸摸蘇立的額頭,說,你歇著,我去給你做吃的,說著輕輕推開蘇立,轉身倒了一杯清水,放到蘇立面前的茶幾上,自己走進了廚房。蘇立無心喝水,她也跟著進了廚房。
家人都好嗎?朱迪非邊切西紅柿邊問。
都好。
好幾年你與家人失去聯系,見到你,他們肯定特別高興。
蘇立說,是啊,我也很高興。只是一件事情,讓我特別難過。
什么事情?朱迪非把西紅柿放進鍋里,加上清水。
我爹沒了。說著,蘇立眼圈紅了。
朱迪非將蘇立攬進了懷里。
吃過掛面,兩個人依偎在沙發上說了一會話,朱迪非問蘇立,結婚介紹信開得順利嗎?快拿給我看看。
蘇立說,順利。朱迪非剛剛問起結婚介紹信,蘇立很不高興,但她轉念一想,或許這些天朱迪非業務忙,忙忘了吧,蘇立把介紹信遞給朱迪非。
朱迪非看著介紹信,發了一些感慨,那些感慨讓蘇立摸不著邊際,分開還不到十天,就感覺朱迪非陌生起來,或許是自己太敏感了,想到這里,蘇立說,我累了,我想睡覺。
朱迪非說,好啊,先去洗個澡吧。
蘇立說,不想洗澡,只想睡覺,這些天累壞了。說完,洗過臉刷過牙,用熱水沖沖腳,走進了臥室。
蘇立躺在床上,朱迪非并沒有跟著過來。蘇立大聲喊著,朱迪非,過來陪我!
朱迪非應道,我沖個澡,馬上過來。
蘇立靜靜地躺在床上,突然她發現,窗簾后面有一個濃重的豎條陰影,真奇怪,以前可從來沒有過。蘇立走下床,嗤地一聲拉開了窗簾。
天哪!是阿美藏在窗簾后面,她僅僅穿著一件睡衣。
阿美!
阿美微笑著坐到床上,像坐在自家床上那樣自然。她平靜地說,蘇立,你好,歡迎你平安歸來。
憑借女性的敏感,蘇立判斷得出,在自己離開的日子,一定發生了什么重大事情。蘇立壓抑住內心的驚訝與狂亂,問阿美,你為什么在我家里?
阿美咯咯咯笑起來,她止住笑說,你最好去問朱迪非,不過,你們還沒有登記結婚,雖然你們正在準備。
阿美的話音剛落,朱迪非進來了,他目無表情地看看蘇立,看看阿美,沒說一個字,扭頭就走了。阿美轉身抓過搭在衣架上的衣服,利索地穿好,也扭頭。
委屈的淚水從蘇立的眼睛里流下來,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蘖税胩?,蘇立對自己說,哭有什么用呢?除了哭干眼睛,哭沒一點用處。想到這里,蘇立洗把臉,梳理整齊頭發,打開冰箱找了半天,找出一個大面包,坐在沙發上吃起來,吃完面包后,將包裹著面包的塑料紙扔進了垃圾簍里去。蘇立低頭時,一眼看到了個用過的避孕套。蘇立感到一陣惡心,她跑到洗手間,沖著水池子嘔吐起來。朱迪非回來了,他從身后攬住蘇立,輕聲細語著,寶貝,你怎么了?蘇立怔怔地看著朱迪非,問,你和阿美是怎么回事?
朱迪非攬著蘇立的胳膊走進客廳,兩個人并排坐到長沙發上。朱迪非的手剛搭到蘇立的肩膀上,蘇立抬手就把它拿開了,朱迪非再次把手搭到蘇立的肩膀,蘇立再次把它拿開了。朱迪非說,蘇立,我朱迪非敢做敢當,不瞞你說,我和她上床了,是她主動送上門的,但有一點我聲明,我永遠不可能愛上她。
蘇立只覺得頭腦里飛翔著千百只蜜蜂,真是奇怪?。“⒚罏槭裁催@樣賤?她和朱迪非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去年秋天,阿美過生日。沒完沒了地邀請蘇立和朱迪非,只好去了。一起吃的晚飯,一起吃的生日蛋糕;第二次是自己發燒,朱迪非去找阿美請假。
朱迪非的話打斷了蘇立的沉思。朱迪非說,蘇立,我向你道歉。不過,有一點我必須聲明,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咱們就要結婚了,丑話說在前頭,你不能干涉我和別的女人交往。
如果是正常的交往,我當然不會反對。
我說的是非正常交往。
你的意思是說,咱們結婚后,你要是愿意,就可以隨便和哪個女人上床?
話別說得這樣難聽,我的意思是,咱們都要開通些。
怎樣算是開通?
我把話挑明了吧,結婚后,你要是碰到喜歡的男人,你也可以和他上床,我沒意見。
蘇立萬分痛苦,朱迪非怎么突然變得如此陌生?蘇立說,對不起,我有些頭暈,我想睡覺。結婚的事情,讓我再仔細想想吧,結婚不是過家家。
朱迪非說,結婚不是過家家,非常正確。但在你想問題時,我好心提醒你以下兩點,第一,你沒有城市戶口;第二,咱們兩個同居不是一天了。
除了痛苦,蘇立再也沒有任何感覺。她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朱迪非讓她到床上睡,蘇立也不說話,也不動彈,石頭一樣坐著。朱迪非若無其事地躺到了床上,不一會兒,就打起呼嚕來。
蘇立悄悄地拉開燈,把屬于自己的一些東西裝進旅行包里,默默地離開了朱迪非。
42
清冷的月光下,路燈下,法桐樹交錯的枝杈在地面上映出斑駁的圖案。蘇立邁著茫然的步伐,孤獨地走著。路面上是一個孤獨的影子,感覺累了,蘇立停下了腳步,把牛仔包墊在灌木叢前的石凳上,坐下來。她想一個人坐著,安靜地坐著,直到東方的太陽升起來。
圓滿的月亮在一點點破碎,在漸漸地模糊。蘇立從包里拿出《超越自由與尊嚴》,取出夾在書中的結婚證明信,三下兩下撕成紙條,隨手一扔,那紙條樹葉般飄舞著。一陣風吹過來,將片片紙條吹到了蘇立的腳下,蘇立擦干淚水,彎下身子,拾起了紙條。
43
你好,蘇立!蘇立聞聲抬起頭來,她喊了一聲米海,淚水唰地流了滿臉。
米??粗K立腫脹的眼睛問,草葉上已經沾滿露水,天這樣晚了,你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
你為什么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來深城已經二十三天,朱迪非呢?
他在家里。
恭喜恭喜,你們結婚了嗎?
正在準備。
你在深城做什么?
唱歌。
唱歌安全嗎?快樂嗎?
安全??鞓?。
朱迪非對你好嗎?
好。
不過我感到困惑,他為什么此刻不陪在你身邊?
他正在外地聯系業務。
可以原諒。你為什么流淚?你一定有著特別傷心的事情。
我想清靜清靜。蘇立壓下淚水,努力讓自己快樂些。
這樣晚了,在這兒很不安全,以后不能一個人出來。我住的旅館離這兒很近,你愿意跟我去說會話嗎?
蘇立答應了,她正憋了一肚子話想找人傾訴。米海提起蘇立的旅行包,不一會兒便走到米海住的旅館。走進房間,米海泡了兩杯茶,放到茶幾上,自己坐到蘇立對面的沙發上,說,蘇立,真是奇跡。二十三天前,火車一進深城,我就莫名其妙激動起來。冥冥之中,我聽到一個聲音,米海,下車吧,在這兒你會遇到你的愛人。我聽從靈魂的召喚,下了火車,住進這家旅館?,F在,我果然遇到了你,真是幸運。蘇立,你高興嗎?
蘇立說,高興。的確,一眼看到米海,蘇立的心就變成一只歡快的鴿子,飛過碧綠的樹冠,飛進了藍城,飛到了閃著金光的海面上,傾聽著海浪的歌唱。
蘇立,你的生活好嗎?米海的話拉回了蘇立的思緒。
我很好,你呢?
我還是我,浪跡天涯,為了我的真心愛人。
米海,你告訴我,什么是真心愛人?
說不清楚,一說就破。但有一點不容質疑,真愛帶來陽光,帶著靈魂向上。無論身在何方,天涯海角也好,陰陽相隔也罷,真心愛人心有靈犀,快樂著彼此的快樂,悲傷著彼此的悲傷。真心愛人的兩顆靈魂,其實是一顆靈魂劈成的兩個部分。
最隱密的事情說給最信任的人,傾訴,毫無保留地傾訴。蘇立講起了丁香村換媳婦的陋俗,講起了為朱迪非墮胎的痛苦,講起了深夜的孤獨??墒牵斨v到朱迪非和阿美時,蘇立隱瞞了現實。為什么欺騙米海?為什么自欺?蘇立不知道。
米海握緊蘇立的手說,蘇立,聽我講一個故事。一個失戀的年輕男人到酒吧里借酒澆愁,遇到另一個落魄潦倒的醉漢。醉漢喝了又吐,吐了又喝。年輕男子問他,先生,你到底遇到了怎樣不如意的事情,值得這樣糟蹋自己?
醉漢嗚嗚地哭著說,我太不幸!我前后娶過三個老婆,前兩位都不幸死了,現在這一個又躺在醫院里昏迷不醒。
年輕男子同情地問道,你的妻子為什么會昏迷不醒?
因為她不肯像前兩個人一樣,乖乖地把毒藥吃下去。我一氣之下按著她的腦袋往墻上撞,把她給撞暈了。
聽到這里,蘇立忍不住說,這個醉漢真狠毒。
米海說,蘇立,我講這個故事,不是讓你覺得醉漢狠毒,而是和你講個道理,一個人的不幸常常是自找的。一位心理學家講,幸福的感覺只是一種選擇。一個人如果能夠學會選擇幸福,人生則處處光亮。很多人感覺不幸,其實都是自找,命運對待他們并不比他人苛刻,扔掉不幸,你會感到生活慢慢地變得輕松愉快。蘇立,答應我,從現在開始,把所有不愉快的往事,垃圾一樣統統扔掉,讓它們從你心里徹底消失,選擇陽光幸福的生活。說到這里,米海將蘇立拉進了懷抱。
你不嫌我臟嗎?蘇立看著米海,目光清澈。
蘇立,你怎么能夠這樣輕視自己?你一點都不臟,你只是沒有保護好自己。記住,從此以后學會愛自己,只有愛自己,別人才會愛你。學會珍愛自己,這是女孩子的第一個任務。蘇立,看著這里笑笑。米海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面鏡子,舉到蘇立面前。
蘇立笑了,鏡子里面映出一張明眸皓齒的笑臉。
蘇立,請你牢記,生活就像這面鏡子,你對著它笑它就對著你笑,你對著它哭它就對著你哭。
44
米海左手攬著蘇立,伸直右臂,纖細的手指按下了隨身聽的播放鍵。蘇立伏在米海胸前,她聞到了茂盛的青草的氣息,同時似乎聽到了遼闊草原上嘹亮的馬蹄聲。
星光閃爍,像細碎的銀子撒滿大地。
蘇立的身體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米海的身體宛如流淌著碧綠汁液的葉子。
兩條自由奔涌的河流匯合到一起,充盈寬闊著彼此。
45
米海,為什么每當我孤獨無助時,你就出現在我身邊?
因為我們是一個人。蘇立,拿出你的勇氣來,主宰自己的命運。我的真心愛人!我再次懇求你,跟我走吧。明天清晨我將離開,讓我們一道遠走吧。你并沒有成為朱迪非的合法妻子,你是自由的,即使你已經成為朱迪非的合法妻子,你依然是自由的。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
蘇立內心恍惚。她默默地告訴自己,根本不配擁有米海的愛情,所以不跟他走,堅決不跟他走。
蘇立果斷地說,我決定留在深城。
為什么?蘇立,你在違背你的靈魂,你為什么要糅躪自己的靈魂,你為什么對自己不負責任?
米海,或許有一天我會跟你走,但不是現在,不是此時。我決定留在深城。蘇立匆匆抓起外套穿好,提起旅行包,準備迅速離開。因為,如果再不離開,或許就再也不想離開。
蘇立,我尊重你的選擇,我永遠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情。米海的臉龐痛苦得扭曲了。
啊,痛苦!蘇立不是同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嗎?蘇立恨透了自己,她玷污了圣潔的愛情。難道地老天荒的愛情只存在人神之間嗎?朱迪非為什么突然背叛自己?跪在雪地里發的誓言哪里去了?在大海里神仙般愛過之后發的誓言哪里去了?天空中愛的誓言余音裊裊,愛情已經徹底遭遇到背叛。
伴隨著驚心動魄的音樂,米海再次像道藍色閃電,倏地穿越了蘇立的身體,攫走了蘇立的靈魂。蘇立的靈魂被那道藍色閃電攜裹著,越飄越遠,直抵某個神秘的地方。
米海帶給蘇立一份新鮮迷人的感覺,那是從未體驗過的。
生命難道不配擁有這樣美妙的體驗嗎?
蘇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該回去了。
你決定和我分開嗎?你決定讓我們兩個的靈魂不再完整嗎?告訴我!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
是的。米海眼睛里的甘露潤濕了蘇立的眼睛。
蘇立,你的眼淚告訴我,你不愿意離開,你愛我像我愛你一樣,對不對?讓咱們一道遠走吧!
啊,讓我死掉吧,讓我沐浴著愛情漆黑的光芒死在愛的懷抱里吧。伏在米海胸前的蘇立,抬起頭來盯著米海漆黑的眸子,輕聲細語道,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告訴我,米海,為什么無論我們分開多么久,我們總是一見如故。
為了一個古老的夢境。
一個古老的夢境?
是的,一個古老的夢境。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古老的夢。自從遇到蘇立,埋藏在我靈魂深處的古老夢境蘇醒了。是時候了,蘇立,讓古老的夢境喚醒古老的夢境吧。
46
蘇立,我們不是兩個人,我們是一個人。千千萬萬人當中,一個人幸運地遇到了自己,誰會把自己丟下不管呢?不會,肯定不會。蘇立,我們不屬于現在,我們屬于過去,或者,屬于未來。
我們是一個人?為什么這樣說?我們兩個人的故鄉距離那樣遙遠,一個人怎么可能把自己分得那樣遙遠?
蘇立,我們曾經天隔一方,那是神的旨意。正因為人一出生就是不完整的,所以他(她)要到世界上來尋找完整的自己,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后人就完整起來。如果一個人幸運,如果一個人為自己獨特的生命之旅負責,如果一個人總是抱著希望,總是相信能夠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早晚就會找得到,這與距離沒有關系,與時間沒有關系。
米海,為什么我第一個遇到的男人不是你?
那是命運的安排。感謝命運,讓我們相遇,讓我們從此之后完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心懷驚喜。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就是她了,就是她了。蘇立,第一次見到我你有什么感覺?
讓我仔細想想。啊,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到你,我站在朱迪非身邊,卻想讓你擁在懷里,真是奇怪。
不奇怪。第一次見到你,我想把你緊緊地攬在懷里。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和朱迪非的關系。
真愛是真正的寶石,寶石總會閃光。我生命中的另一半,只要我找到了她,無論她在哪里,我就不會放棄,誰會放棄自己的生命呢?每當我見到蘇立,我就感到實實在在的快樂。蘇立,你快樂吧?在我身邊。
只想永不分開。
太好了,讓咱們一起遠走吧。
可是我已經決定,留在深城留在朱迪非身邊。
我不關心深城,我不關心朱迪非,我只關心我們,是的,我們!我們!我們是一個人。蘇立,聽從靈魂深處的呼喚吧。世界上有許多人,他們直到生命結束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他們的一生是不完整的,當他們離開世界時,他們的心是空的。即使財富積累到成千上萬,可供子孫萬代享用,有什么用呢?如果心是空的,如果沒有躺在愛人的懷抱里離開世界。我相信那些辛苦活過一生卻不完整的人,他們在告別世界之時,他們的心一定在哭泣。他們來到世界時,哭聲是聽得見的,他們離開世界時,哭聲是聽不見的,哭泣的是他們的心,他們一定是滿懷悔恨。有什么辦法呢?生命不可以重復,生命如同流水,流過去就再也流不回來。蘇立,跟我走吧,離開你我就變得殘缺不全,離開你,我們的靈魂就不再完整,我們為什么要讓彼此的靈魂不完整?
蘇立的靈魂在大聲呼喚,跟米海一道遠走吧。然而,她的雙腳卻釘子似的釘在原地。
我該回去了。蘇立將外套披到身上,系好紐扣。
我不會勉強你。米海說完,默默地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白紙,寫下一行漢字一串數字,交給蘇立,說,這是我的聯系電話和聯系地址,你可以隨時隨地聯系我,也可以給我寫信,如果我的地址或電話更改了,我會及時通知你。把你的聯系電話聯系地址給我寫下吧。
蘇立接過筆、本子,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子虛烏有的地址。
47
天亮的時候,米海乘公交車到達火車站,蘇立乘公交車到達夜巴黎歌城。夜巴黎歌城大門前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蘇立把旅行箱放到地上,奇怪地觀察著。
兩輛旅游大巴在夜巴黎歌城大門前停下來,大批矮胖的男人走下車來,伴隨著他們的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風攜來陣陣生硬的中國話,中國花姑娘,好玩大大的。
蘇立問門衛,這群羅圈腿男人從哪里來?
據說從日本來。
他們來做什么?
他們做什么,我怎么會管得了,我只管做我的門衛。
蘇立困惑地看著大批羅圈腿男人和中國女人走進大廳,自己也提起皮箱走進大廳。
上午好!蘇立剛走到電梯旁,一張黃臉湊過來,蘇立看了他一眼就差點暈倒。
中國花姑娘好玩大大的,那人邊說邊把手搭在蘇立的屁股上,蘇立抬手打掉那只手,提起箱子重返大廳。
大廳及電梯間擠得滿滿的,足有二百多位女人。羅圈腿男人們,有人摟著一個姑娘,有人摟著兩個姑娘,有下流者竟將手插到女人的上衣里面,胡亂摸索著。
蘇立提起行禮箱大踏步走出了夜巴黎歌城,她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到遠方去,到遠方去!去開始嶄新的生活,離開深城,離開埋葬愛情的地方,離開夢想破碎的地方,離開灑滿同胞姐妹屈辱淚水的地方。
48
蘇立漫步在深城火車站的站前廣場,路邊依然是郁郁蔥蔥的常綠灌木,熟悉的景色使蘇立不勝感慨。抵達深城的情景歷歷在目,那時渾身冒著愛情的泡泡,握著朱迪非的手暈暈乎乎走在路上像走在夢中。蘇立揣著孤獨傷感的靈魂哼起了歌曲《踏浪》。
蘇立——!朱迪非高喊著跑到蘇立面前。他握住蘇立的手,任憑蘇立怎樣掙脫,也掙脫不掉。
蘇立,聽我解釋。在你返回丁香村的那些日子里,阿美遇到一個無賴,天天對她糾纏不休,阿美讓我扮演她的男朋友,沒想到她精心設計了一個圈套,我不知不覺一步步陷進去了,多么荒唐啊。好在一切都過去了。此時,阿美已經乘上飛往日本的專機,跟隨一個老男人走了。阿美鐵定了心嫁給那個老男人,這樣過不久她就可以繼承一大筆遺產。昨天晚上,阿美可憐兮兮地敲開咱們的家門,可憐巴巴地告訴我說,即將離開中國,心里非常難過,希望我——一個真正的中國男人給她一個晚上。我拒絕之后,她立即淚流滿面,說自己沒人疼沒人愛,我最看不得女人流淚,對不起,蘇立,我向你道歉,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請你原諒!今天早晨,睜開眼睛看不到你,我快急死了。我跑到夜巴黎歌城找你,跑到大海邊找你,最后找到這里。蘇立,跟我回家吧,讓咱們再也不要分開!
蘇立不再說話,她突然想起了米海,她陡然生出一個連自己都驚訝的想法,好,這下咱們扯平了,你背叛過我,我也背叛過你,彼此的賬一筆勾銷。蘇立挽起了朱迪非的胳膊。
49
一個晴朗的上午,蘇立和朱迪非手拉著手走向民政局。負責辦理結婚證的阿姨看著拼貼在一起的介紹信說,真有趣,我工作近三十年,頭一次看到這種介紹信,好事多磨,祝愿你們白頭偕老。
當天晚上,蘇立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高興地凝視著星空,忽然,一顆星閃電般鉆進了她的懷抱,與此同時,一匹白馬馱著一位穿白衣服的男子從天而降,落在蘇立面前,男子敏捷地跳下馬,是米海。米??鞓返卣f,是時候了,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個神奇的地方。蘇立還沒想好怎么回答,白馬不見了,米海也不見了。浮想聯翩的蘇立再也睡不著,屋子里漆黑一片,朱迪非發出均勻的呼吸。突然,蘇立覺得一陣劇烈的惡心,她匆忙起身走進洗手間,對著水池子嘔吐起來,越吐越歷害,直到吐出膽汁來。朱迪非被驚醒了,他攙扶著蘇立坐到沙發上,倒來清水拿來蘇打餅干,蘇立喝著清水吃下兩片餅干,感覺才稍微舒服些。
50
朱迪非去夜巴黎歌城給蘇立請了假。蘇立嘔吐不停到第三天,朱迪非帶著蘇立去看婦科醫生。一位態度和藹的阿姨問明情況后,說,很可能是有喜了,明天來做個妊娠試驗吧。
第二天朱迪非早早來到醫院,不到十分鐘就拿到了化驗結果,加號,陽性,早孕。
朱迪非走出醫院大門,沖著白楊樹蓬勃的樹冠喊了三聲,我要當爸爸了!回到家時,蘇立正倚在沙發上聽歌,朱迪非抱起蘇立說,我宣布一個特大喜訊,蘇立就要做媽媽,我就要做爸爸了。蘇立一聽,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朱迪非不解地問,蘇立,我們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你難道不高興嗎?
蘇立說,咱們一直避孕,我怎么可能懷孕呢?
沒什么好奇怪的,我那個生龍鳳胎的同事,就是在避孕期間懷上的。朱迪非浸沉在迎接新生命的歡樂中。
蘇立說,我們還沒為孩子做好準備,我決定做流產。
絕對不能。現在開始做準備也不晚,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努力去賺錢。
朱迪非說到做到,他開始賣力地工作。每天早晨離家之前,他會給蘇立準備好午餐和晚餐,因為家和工作單位之間離得太遠,中午他回不了家。
51
已是深夜,朱迪非還沒有回家。早晨離家時他說晚上有應酬,蘇立吃過晚飯躺在床上休息,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在睡夢中,蘇立看到一只鴿子在海面上低低地飛著,飛著,突然,一陣濃霧不知從何處涌過來,擋住了蘇立的視野,鴿子不見了,大海不見了。蘇立正在納悶時,一束月光閃電般射進屋子,變成一只黑色的大鳥,重重地落在蘇立的腹部。真重啊,蘇立感覺胸口上壓了塊鋼板似的。
蘇立驚醒了。她默默地盯著映照在白墻壁上的月光,心在劇烈地顫栗。一個可怕的問題涌上心頭,我體內生長著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蘇立回想起與米海在一起的銷魂時刻。如果孩子是米海的,一天天長成米海的模樣怎么辦?果真那樣,朱迪非一眼就會看出來,朱迪非和米海是朋友。怎么辦?辦法只有一個,做流產。蘇立決定去做流產。
就在這個想法閃過腦際的瞬間,蘇立耳邊飄蕩起一個清晰的聲音——蘇立,你是個自私懦弱的女人,你是個沒有人性的女人。為了推卸責任,你竟然想到殺死一個無辜的生命,你體內正在生長的孩子是個獨立的生命,你沒有權力剝奪這個生命的生存權,所有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你已經剝奪過一個生命的生存權,你想重復犯罪嗎?對待生命,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對其傾注愛,嶄新的生命更需要全力以赴的愛、呵護,讓你的心恢復人心的本來樣子,讓你的耳朵傾聽那個天地間最美妙的聲音吧,聽!這個聲音正從玫瑰花花蕊里傳來,這個聲音正從柏樹松針上傳來,這個聲音正從墓場深處傳來……一個真善美的聲音,它就是人性。
蘇立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流下了愧疚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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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邁著急促的步伐抵達了深城。這天零晨三點,蘇立腹部產生了異樣的感覺,朱迪非打電話喊來預約好的出租車,直奔深城婦科醫院。蘇立的羊水已破,五點鐘開始的陣痛越來越劇烈,間隔時間越來越短。朱迪非站在一邊汗流滿面,他不停地給蘇立遞水遞巧克力。蘇立雙手抓緊床頭,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滴個不停,疼痛難忍時,蘇立就閉著眼睛進入遐想,盡情地想象孩子的模樣,胖乎乎的胳膊、星星般明澈的眼睛、漆黑的頭發……想著想著就忘記了疼痛。下午五點半,助產士推著躺在產床上的蘇立進入產房。產房里鴉雀無聲,產房外傳來陣陣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助產士站在蘇立身邊,一遍遍提醒著,用力呀,再用力呀,關鍵時刻到了,太好了,看見頭發了。
傍晚時分,蘇立生下一個四公斤重的男嬰。
母嬰室內,一大一小兩張床并排在一起,大床上躺著蘇立,小床上躺著孩子。孩子的手腕上系著一塊白布條,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蘇立之子四個字。蘇立看著孩子嬌嫩的臉蛋,撫摸著孩子花瓣般柔嫩的肌膚,心中涌動著幸福之水。
朱迪非給孩子取名朱林。
53
朱林三歲這年秋天被送進了幼兒園,蘇立被聘為該幼兒園音樂老師。蘇立自然很高興,可以繼續唱歌,上下班順便帶著孩子,可謂一舉兩得。
冬天里,朱林從滑梯上摔下來,摔斷了胳膊,送進醫院進行手術,手術過程中需要輸血。輸血之前,主治醫生問蘇立是什么血型,B型,蘇立回答。又問朱迪非是什么血型,AB型,朱迪非回答。主治醫生問朱林什么血型,蘇立和朱迪非同時說不知道。抓緊化驗一下就會知道,主治醫生說著寫好化驗單,扎破朱林的手指頭抽出適量血液。護士取走了血液,不一會兒就拿到了化驗單,化驗單上清楚地寫著,朱林,血型O。主治醫生看著化驗單皺起了眉頭,朱迪非著急地問怎么了?
主治醫生說,很遺憾,孩子不能輸你們的血液,但沒關系,可以采用血庫的血液。
朱迪非還想問主治醫生幾個問題,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醫生跟隨著朱林進了手術室。
朱林的手術順利完成。但是,朱林為什么是O型血?這個疑問纏繞著朱迪非和蘇立的心??茖W研究證明,AB血型的丈夫和B血型妻子,不可能生出O型血的孩子。
蘇立請了假陪著朱林,她告訴自己,管什么血型,先一心一意照顧好孩子才是正事。
朱迪非郁悶到極點,朱林為什么是O型血?這個問題在朱迪非心里真正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業余時間,他不停地去書店、圖書館翻閱血型方面的書籍,最后他決定對朱林進行親子鑒定。朱迪非抽著悶煙想,生活本身他娘的就是一部內容復雜的小說。前幾天看到報紙上寫了一件親子鑒定引起的糾紛事件,覺得荒唐可笑,覺得那些事情與自己相隔十萬八千里?,F實情況卻是,一夜之間,事情竟然淪落到自己頭上。朱迪非越想越氣憤,越想越覺得親子鑒定非做不可,只有傻瓜才心甘情愿糊里糊涂給別人養孩子。
54
朱林出院后第一個晚上,等到朱林睡熟后,朱迪非抽著香煙和蘇立說,自己決定去做親子鑒定,希望得到配合。
蘇立問,為什么去做親子鑒定?
為了搞清楚朱林是不是我的兒子。從科學角度上講,如果朱林是我的兒子,他不可能是O型血,這個問題你不可能沒有想過吧。
啊,這個問題不正是自己日夜思索的嗎?蘇立輕輕咳嗽一聲,壓下心中的顫栗,平靜地問,朱迪非,親子鑒定證明朱林是你的兒子怎么辦?朱林不是你的兒子怎么辦?
朱迪非伸直脖子吐出一串煙圈,說,朱林是我的兒子,咱們一家和和美美過日子;朱林不是我的兒子,離婚。
蘇立輕輕嘆息了一聲。
三天后,一家三口來到深城親子鑒定中心。按程序規定填好一張張表格,做過一項項檢查,當天便接到深城高級人民法院下達的法醫學血緣關系鑒定書,白紙黑字,鑒定書上清楚地寫著,通過DNA鑒定,朱迪非與其孩子朱林并不存在親子關系。
朱迪非哆嗦著雙手握著鑒定書,他的面部表情變成了零下三十度的冰塊。親子鑒定書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朱迪非的心刺得鮮血淋淋,這怎么可能?生活呀,你真的比天書還難讀懂。
55
離婚?你真狠心,離婚后我和朱林怎么生活?
怎么生活與我無關。但我好心提醒你,你們可以去找朱林的親爹。但愿他還活在世上。朱迪非把半根香煙狠狠擰滅,揮手扔進垃圾桶里,繼續說,只怪我朱迪非瞎了眼睛,娶到這樣一個女人,不過我不后悔。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從此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說完,朱迪非舉起一個空啤酒瓶子摔到地上。
蘇立說,朱迪非,你不用摔東西,離就離,我不會像條狗一樣賴在你身邊。朱林的確不是你的孩子。
朱迪非揮手打了蘇立一個耳光,然后,氣呼呼地說,我不管朱林到底是誰的雜種,兩個字,離婚,越快越好。
蘇立雙手捂住火辣辣的臉龐,呆呆地看著朱迪非。等她醒過神時,朱迪非已甩門而出。
家庭戰爭從此正式爆發,哪天不爭吵日子就不正常了。剛開始,朱林不在家時爭吵,朱林睡熟之后爭吵,很快,就百無禁忌,越吵越兇,沒出一個月,蘇立便得了急性心肌炎。
蘇立入院前一天晚上,夫妻二人進行了一次坦誠的對話。
朱迪非說,你出院后馬上離婚,過虛假日子沒意思透了。
蘇立說,同意。
朱迪非說,房子歸我。
蘇立說,本來就是你的。
朱迪非說,存款歸我。
蘇立說,你說了不算,要服從法院判決。
朱迪非沉思片刻,說,如果把朱林送人,咱們就不離婚。
蘇立說,你去做夢吧,我絕對不會把朱林送人。
朱迪非說,你最好慎重考慮一下,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蘇立說,我講的都是慎重考慮過的。不過,我有個請求,在我住院期間,請你像原來那樣對待朱林,希望你像個男人。
朱迪非說,我答應你。
56
經過兩周的治療,蘇立高興地接到了主治醫生的出院通知。這天中午,蘇立吃過預定的病號飯,愉快地整理著東西,將毛巾、肥皂之類放到淺藍色的塑料旅行袋里,旅行袋上印著小星星、小月亮,給人溫馨涼爽之感。
大姐,你準備出院嗎?鄰床的女孩子依依不舍地問。
是啊,下午就辦理出院手續,蘇立的目光從女孩子身上投向窗外。常青灌木肆無忌憚地爬到窗臺上來了,給肅靜的病房增添了一抹生機,陽光照射著青翠的葉片,那些葉片變成了朝氣蓬勃的蝴蝶。看著蓬勃的綠色,蘇立的心中竟然滋生出些許留戀之情。
女孩子眨著明亮的眼睛說,大姐,我可以請教個問題嗎?
可以啊,說出來咱們一起探討吧。
你相信愛情嗎?女孩紅著臉頰。
我相信。
真正的愛情是什么顏色呢?女孩眨眨眼睛掩飾住內心的羞怯。
應該是綠色的。
為什么是綠色的?女孩閃爍著長長的睫毛。
綠色生機勃勃,真正的愛情能夠使心靈向真向善向美,能夠強壯心靈。
講得真好,愛情應該是什么氣味呢?
應當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我卻覺得愛情是甜的。
甜只是愛情的一部分。
也許吧。愛情的聲音呢?
愛情有聲音嗎?讓我想想。
女孩說,愛情的聲音,我覺得,是夜深人靜時月光灑落在鮮綠的葉子或玫瑰花瓣上的聲音。
蘇立說,愛情的聲音,是海浪輕輕拍著沙灘時發出的聲音,不是哐哐哐的漲潮聲。她攏攏長發,喜悅地看著女孩說,真像書上講的,愛情是人類永恒的話題。我發現,女人們無論年齡大小都喜歡談論愛情。
男人們也同樣喜歡談論愛情。據說談論戀愛體會已經成為我們班男生們睡覺前的固定節目。別看那些臭男生在眾人面前人模狗樣的,背后談論起戀愛經驗來要多色有多色。當然,女生們更是不可饒贖,才上大二,幾乎個個名花有主。跨進大學校園時,我發誓大學四年期間堅決不談戀愛,可是,今年寒假回來后,我暗戀上了一個同系不同班的男生。因為不知道他對我有沒有感覺,所以我表面上對他越發冷若冰霜,可我的心里就像燃燒著一團火,對他喜歡得如醉如癡。如果哪天見不到他,我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這次生病就是長期郁悶造成的。大姐,你說我該怎么辦?說到這里,女孩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別猶豫了,趕快讓他知道你的心。
我發現他常跟外文系一個女生吃飯。
如果你真的喜歡這個男生,就別管什么外文系女生,趕快讓他明白你的心,大膽跟他交往,相處一段時間,你會感覺他沒你想的那么好。
也許害怕失望我才故意冷淡他。
你十幾歲了?
十九歲。
花季女孩。我是從你這個年齡過來的。從外表看,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長得花容月貌,好像變成了女人,其實心理上依然是個孩子,所以做什么事情一定要有主見,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一定要清楚才對。我認為花季女孩子最需要認清自己,在戀愛問題上,一定要聽從心靈深處最真實的那個聲音,不自欺,不欺人。
謝謝大姐,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出院后我會馬上約那個男孩子談心。女孩一臉晴朗地說。
57
路面上晃動著長短不等的兩個影子。長影子在前短影子在后,是朱林和朱迪非走在路上。
朱林走累了,他大聲喊著,爸爸走慢些。
朱迪非假裝沒聽見,繼續甩著大步向前走。
朱林繼續大聲喊,爸爸走慢些。
朱迪非繼續甩著大步向前走。
朱林喊著,爸爸,我要撒尿。
朱迪非邊走邊說,到大路邊的樹底下撒去。
朱林像只聽話的小狗,乖乖地走到路邊的大樹底下,慢慢騰騰地解開背帶褲的帶子,拉開棉褲的拉鏈。
朱迪非躲進了灌木叢,他蜷縮在陰影里祈禱著,來一個陌生人把朱林帶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正想得興奮,突然聽到陣陣尖利的喊聲,朱林高聲喊著,爸爸,唉喲,疼死我了!朱迪非跳出灌木叢,飛速跑到朱林面前,原來朱林的褲子拉鎖擠住了小生殖器,朱迪非伸直胳膊托起了朱林,像端著一盆水。他必須保持平衡,如果略微打破一點平衡,后果將不堪設想。朱迪非托著朱林,一口氣走到了就近的醫院。外科急診門診的值班醫生拿來一把鑷子,一把剪刀,伴隨著嗤拉一聲,褲子的拉鏈左右完全分開了,朱林不哭了。
58
睡夢中的朱林發出一聲驚悸的叫聲,蘇立立即拉亮燈,只見朱林渾身哆嗦著,好像受到了恐。蘇立趕緊把朱林攬在懷里,緊緊地抱著。朱林慢慢地安靜下來,臉蛋上散發著花蕾般的清新氣息,像一只重返母親羽翼下的小鳥。蘇立浮想聯翩,昨天晚上睡覺前,發現朱林褲子上的拉鏈全部斷了,明顯的人為痕跡,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上心頭,難道朱迪非對朱林做過缺德下流之事?因為朱林不是朱迪非的孩子,他就要復仇嗎?蘇立輕輕地把朱林放到床上,關了燈,自己躺到孩子身邊,我的孩子,愿星星和月亮出現在你夢中。不知什么原因,蘇立想到了米海,想著想著,蘇立進入了夢鄉,米海走進夢中來了,他微笑著打開肩膀上的旅行包,取出一把橄欄綠色把柄的蒙古刀,它是你的,米海說著把刀子遞到蘇立手里。蘇立握住刀子,摘下墨綠色的外套,刀鋒閃閃發亮,是暗夜里浪花的顏色,掀開刀把頂端的紅蓋子,一枚微型指南針映入眼簾,北極是綠色的,南極是紅色的,蘇立的耳邊回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米海的,“北極是我的愛,北方是你的心?!?/p>
蘇立醒了,手里空空蕩蕩,哪里有什么刀子?她穿好衣服走到陽臺上,坐在椅子上出神地凝視著夜空,上弦月像一輪小船泊在夜空,顆顆星星像粒粒璀璨的寶石,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星星,蘇立重新躺到床上,依然沒有睡意,她走進客廳躺到沙發上。
凌晨一點多朱迪非推開了家門,他坐在蘇立的對面,兩個人簡單地寒喧過幾句,蘇立直接問他,朱林在夢中一個勁地打哆嗦,好像受到過驚嚇,而且褲子拉鏈全壞了,肯定是人為的,是你干的嗎?
是我干的,朱迪非回答得很干脆。
你對朱林做了缺德下流的事?
朱迪非睜大眼睛盯著蘇立,好像盯著一個陌生人。過了一小會兒,朱迪非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做過,又如何?
你這條狗,卑鄙。蘇立揮起胳膊扇了朱迪非一個耳光。
卑鄙的是你,狗是那個不知名字的王八蛋,我朱迪非用血汗錢養著個雜種。我從來不打女人,這是我的原則,朱迪非將一個輕蔑的微笑甩給蘇立,抓起毛巾擦擦面頰甩門而出。
蘇立蜷縮在沙發默默地哭著,她盡量不哭出聲來,她擔心哭聲會驚醒孩子,自己住院期間,天知道朱林受過多大委屈,越想越難過。
59
早晨醒來,蘇立問朱林,好孩子,告訴媽媽,你爸爸弄壞你的褲子拉鏈后做了些什么?
如此這般,朱林如實講了昨天的事情,當蘇立聽到朱林講到爸爸一直把我背回家時,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把朱林送到幼兒園,蘇立重新返回到家中。在她住院期間,因為工作需要,幼兒園又聘請了新老師,蘇立因此不用去工作了。蘇立心情沉重地坐在沙發上,一遍遍給朱迪非打手機,打到第二十遍,聽到的依然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痹俅蛑斓戏菃挝坏碾娫挘虻降诎吮?,聽到的依然是,“一上班就沒見到朱迪非?!钡街形缡c,朱迪非依然杳無音信,蘇立心中的萬丈高樓轟然倒塌,她開始不停地給朱迪非發短信——
請速回家,萬分掛念。
我向你道歉,請原諒,朱林跟我講了事實。
可惜,依然得不到朱迪非的半點音信。
下午一直在做家務,直做到該去幼兒園接朱林,蘇立才收拾一番,去接朱林。站在幼兒園大門前,蘇立依然不停地撥打著朱迪非的手機。謝天謝地,終于通了。
你好,一個女人的聲音,冷水般澆滅了蘇立心頭的喜悅。
蘇立說,我找朱迪非。
沒有聽到對方一個字的回答,電話掛斷了。
蘇立繼續撥打著朱迪非的手機,直到朱林跑到面前高聲喊媽媽,才把她喊醒。
60
朱迪非披著晨光推開了家門,頭發零亂不堪,看上去憔悴透頂。
蘇立心平氣和地跟朱迪非道歉,朱迪非,對不起!朱林把事情跟我講了,請原諒。昨晚你在哪里過了一夜?
朱迪非眼睛看著別處說,在阿美那里。
在阿美那里?
沒錯。
蘇立住院前一天邂逅過阿美。阿美依然風姿綽約,她熱情地一把拉住蘇立,得意洋洋地說,好妹妹,真高興見到你?;貒拔易鲞^豐乳術,神奇死了,我的腰圍縮小了三寸胸圍豐滿了三寸,我現在用的胸罩是D罩,我還做過更高級的女性手術,感覺棒死了。那個死老頭子終于一命嗚呼了,美夢成真,謝天謝地,我用那一大筆遺產創建了東洋之香夜總會。歡迎你大駕光臨,隨時歡迎。
跟阿美在一起感覺不錯?蘇立盡量不透露出語氣里的輕蔑。
朱迪非冷冷地說,確實不錯。最關健的是,只要我同意,阿美會死心塌地為我生孩子,生個我名副其實的親骨肉。朱迪非雙臂環抱在胸前,悠閑地靠在沙發背上,他的目光落在白墻壁上,就像在跟那面沉默的墻壁說話一樣,諾言該兌現了,咱們今天去辦理離婚手續。
放心,我決不會糾纏著你不放手。
蘇立轉身喊醒朱林,收拾利索后,兩個人一起把朱林送到幼兒園,然后直奔民政局。
61
朱迪非冒雨來到東洋之香夜總會頂樓那間房子,不用敲門,因為有鑰匙。
朱迪非走進屋子時,阿美正在往指甲上貼五彩繽紛的小月亮。看到朱迪非,阿美立即膠帶一樣貼上來,兩個人摟抱著躺到了床上。朱迪非的手從阿美的乳房上滑下去,停在阿美的臀部,少女般的臀部,肌肉緊繃繃的,像只青澀的蘋果,朱迪非不禁熱血沸騰。
阿美貼著朱迪非的耳朵輕聲細語,好人,帶我走吧,帶我去一個誰都不認識咱倆的地方,咱們去過一份新日子,我的錢足夠咱倆一輩子吃穿不愁,好人,今天就答應了我吧,裝模作樣的日子我一秒鐘也忍不下去了。說到這里,阿美埋在朱迪非懷里抽泣起來。
朱迪非點燃一支香煙,倚著床背吸完,把煙蒂熄滅在白陶瓷煙灰缸里。他修長的手指在阿美的金發間穿來穿去,心卻像一只小鳥,展翅飛出了窗外,向著蘇立追去,真的跟蘇立分道揚鑣嗎?從此以后,摟在懷里的不再是玉蘭花般的蘇立嗎?蘇立會貓一樣鉆到別人懷里去嗎?
這時候,房間里響起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阿美利索地穿好睡衣,邁到床下抓起電話,請喝杯水解解酒,嘻嘻嘻,稍等片刻,我馬上過去。說到這里,阿美含情脈脈地掃一眼躺在床上的朱迪非,換上那件玫瑰紅色的緊身連衣裙,把自己裝扮成一朵艷麗的玫瑰。
阿美歡快地說,朱迪非,我到501房間,去找梅次郎有點急事,一會兒回來。大門哐當一聲,阿美像一團呼呼拉拉燃燒的火焰飄出了屋子,飄出了朱迪非的視野。
朱迪非四肢舒展地躺在床上,雙手托在腦后,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百感交集。阿美身上的什么東西把我吸住了?她會做到浪子回頭金不換嗎?她會為愛情拋棄擁有的一切嗎?她和蘇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女人。在世俗的眼里,阿美是骯臟的,甚至被某些正經人視為垃圾。朱迪非的思緒像秋風中的蘆葦一樣隨風飄蕩起來,有的飄向蒼茫的夜空,有的落向堅硬的大地。
夜深了,阿美依然沒有回來。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密集的雨點噼里啪啦落個不停。窗內,朱迪非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回味起與阿美共度的快樂時光,一種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氣概和責任感涌滿胸膛。朱迪非開始一遍遍撥打阿美的手機,一直關機,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越想越恐怖,越想越焦急。就在這個時候,阿美打來了電話,聽得出阿美心中的無可奈何,阿美說,我暫時回不去,你不用等我,先睡吧。朱迪非說了聲好,掛斷了電話。朱迪非哪里睡得著?凌晨四點鐘,依然不見阿美回來,朱迪非開始心亂如麻,他的心里仿佛藏著一顆定時炸彈,四點一刻,朱迪非穿戴整齊地走出房間,徑直走到501房間門前,敲開了501房間的大門。
阿美在這兒嗎?朱迪非雙手插在褲兜里,目不斜視地盯著梅次郎,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散發出憤怒的光芒。
搞錯了吧,你!這里沒人叫阿美,少在這里啰嗦,梅次郎的話像一串碎冰砸在朱迪非臉上。說完,就要關門。
你是梅次郎嗎?朱迪非控制住滿腔怒火,用膝蓋頂住大門。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梅次郎是我的日本名,相當于作家的筆名。
原來是假洋鬼子。
呵呵,假洋鬼子還是真洋鬼子與阿美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阿美離開房間時跟我講,她要去見梅次郎。阿美肯定在這兒,她不會騙我,她肯定在這兒。你對她做了什么?朱迪非山峰般巍然矗立在梅次郞面前。
我操了她,哈―哈―哈!
梅次郎放肆的笑聲引發的恥辱,像一團熾烈的火焰吞嗤著朱迪非的心。朱迪非心中的炸彈被引爆了,他唰地從褲兜里摸出隨身攜帶的匕首,閃電般沖著梅次郎的心臟刺去,梅次郎的身體機警地向旁邊一躲,匕首深深地刺進了客廳內真皮沙發的靠背上。就在這一瞬間,梅次郎出乎意料地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火柴盒般大小的微型手槍。
就在梅次郎即將扣響扳機的瞬間,一個女子脫兔般從窗簾后面飛奔而出,閃電般擋在朱迪非面前,是阿美! 隨著板機的扣動,阿美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怒火中燒的朱迪非一腳踢掉了梅次郎的手槍,雙手鉗子一樣抓住了梅次郎的胳膊。梅次郎反手將朱迪非推倒在地,朱迪非又一個翻身將梅次郎推倒在地。
保安人員聽到動靜后,及時趕到了現場。
天上又該有一顆星星隕落了,因為,大地上有一顆靈魂升到天堂,或者落進地獄去了。
天堂存在嗎?地獄存在嗎?
62
蘇立在郊區租了兩間平房,帶著孩子去建材市場買來涂料、地板磚,白天黑夜忙碌了一周,房間里煥然一新,地面上鋪成淺藍色,墻壁刷得雪白明亮。一間屋子做臥室廚房,另一間開花店,蘇立給花店取名百合,因為她對百合花情有獨鐘。
當晨曦照耀的百合花店四個金色大字光彩奪目時,預定的鮮花準時送來了。百合花、玫瑰花、菊花、月季花、康乃馨,花香彌漫的小屋變成了五彩繽紛的百花園。
蘇立最開心的事情是澆花,舉著噴壺小心翼翼地向著花朵向著葉子灑水,花兒葉兒經過水的滋潤變得精神抖擻。澆完花,蘇立會凝視著白色的百合花出神。
百合花從哪兒來?
我從哪兒來?
朱林從哪兒來?
米海去了哪里?
63
你好,我買一枝白色百合花!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蘇立的遐思,站在面前的是個精神煥發的小伙子。蘇立友好地應聲請稍等,轉身抽出一枝飽滿的白色百合花。小伙子握住百合花長長的鮮綠莖桿,鼻尖湊上花瓣嗅著,整個人沉浸在令人陶醉的芬芳里。
小伙子每天來買一支白色百合花,有時在上午,有時在中午,有時在傍晚?;ǖ昀锴屐o時,他會主動和蘇立聊天,兩個人漸漸地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小伙子叫張豐,在綠樹藥業集團公司工作。
有一天,蘇立問張豐,你每天買一支百合花送給誰?
送給女朋友。
你女朋友漂亮嗎?
非常漂亮。
你很愛她嗎?
我對她一見鐘情。
她很愛你嗎?
有一天你見到她時問她吧。
蘇立不再問下去,她暗自思忖,一個喜歡白色百合花的女孩子,肯定不可能是個俗氣的女孩子。想到這里,蘇立真誠地說,祝福你們!
謝謝!張豐說??粗鴱堌S自豪的臉龐,蘇立內心深處竟然產生出一份莫名的嫉妒。不可思議,蘇立竭盡全力壓下了這份狹隘的情緒。
64
一個明媚的上午,張豐快樂地跟蘇立說,今天我買一百枝白色百合花,送給女朋友。
祝福你們!蘇立滿懷著羨慕,小心地把一張天藍色玻璃紙鋪在桌面上,數出一百枝白色百合花,擺到彩紙上,把彩紙折疊起來,用一條大紅色綢帶把花朵系成一束,花朵有怒放的,有含苞的,有被綠色的葉子嚴嚴實實包裹著的。
非常感謝!張豐幸福地接過花束抱在懷里,說,真美。這樣美的花朵正好和我的女朋友相般配,蘇立,請你陪我去獻花。我們約好了,我女朋友正在綠地公園等我。
可以,不過不能耽誤我去幼兒園接朱林。
張豐說肯定不會耽誤。
蘇立說,你稍等,我馬上就來。說完,走進臥室插緊門插銷。當蘇立重新走出來時使人耳目一新,她身穿白薄線衣、綠格子嗽叭裙,腳上是一雙圓頭平跟白皮鞋。
鎖好花店大門,兩個人乘出租車奔向綠地公園。張豐抱著百合花,蘇立坐在張豐身邊,車廂內洋溢著一股濃郁的百合花的芳香。他們第一次離得如此之近,蘇立聞到一股春草般的清新氣息,是張豐身體散發出的。蘇立從骨子里喜歡,真是奇怪啊,蘇立喜歡的男人,一律有著纖細的手指,身上一律散發著清新的氣息。
車向前疾駛,蘇立在腦海中想象著張豐女朋友的模樣,想了半天也沒能確定到底什么模樣,干脆不想了。她扭過頭去問張豐,綠地公園還有多遠?
張豐說,不遠了,很快就到,你來猜個謎語好不好?蘇立說,好啊。張豐說,千條線,萬條線,落在水里看不見,是什么?蘇立說,雨。話音剛落,出租車已停在綠地公園大門口。
張豐到售票窗口買來門票,兩個人并排著走進公園。繞過流水潺潺的假山,沿著兩側開滿鮮花的彎曲小道,兩個人走到了青翠的草坪上,到處是隨便行走的游人,哪里有等人的女子?蘇立問張豐,你女朋友在哪兒呀?張豐說,別急,再往里走走,走到那棵大櫻花樹下看看,我們約好在大櫻花樹下見。于是兩個人向著公園深處走去,走到了大櫻花樹下,滿樹怒放的櫻花開的恣意汪洋。
哪里有你的女朋友?蘇立問。張豐并不回答,他微笑著跪在蘇立面前,舉著百合花深情地說,我的女朋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就是蘇立,我夢里走出來的白雪公主。一百枝百合花,代表我一百年不變的心,請答應嫁給我,張豐說著小心地把花束遞到蘇立手中。
蘇立癡癡地握著花束,她低下頭看看碧綠的草,仰起頭看看粉嫩的花,陽光金水般在青翠的草坪上流淌,在粉嫩的櫻花花瓣上流淌,蘇立幸福得像走進了夢中,她突然頭暈目眩,身子向一側歪去,張豐及時攬住了她。
他們肩膀靠著肩膀,安靜地坐在樹下。張豐握緊蘇立的手,眼睛里燃燒著熾熱的火焰,說,蘇立,我愛你!愿咱們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蘇立控制著內心的激動,說,張豐,我問你一個重要問題,你愛我的兒子嗎?張豐說,當然愛,我會視其為己出,我會像愛你一樣愛他,蘇立,跟我說實話,你愛我嗎?愛就說愛,不愛就說不愛。如果你愛我,請收下這個,張豐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大紅色首飾盒,里面裝著一條金項鏈,一枚金戒指,一副金耳環。
蘇立抬起頭來,目光穿過重重疊疊的櫻花錯綜構成的縫隙投向藍天,過了一小會兒,蘇立的目光從輕舒漫卷的云朵上收回來,她接住首飾盒,收下了首飾。
張豐幸福得發狂,他在青草地上連續翻過兩個跟頭,騰地站起來,抱起蘇立拋向空中。蘇立的綠格子喇叭裙像片闊大的荷葉綻開在空中。
三個月后,蘇立和張豐在紅星大酒店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總共請了三桌客人。最快樂的是朱林,他給大家變了一個又一個精彩的魔術,引起來陣陣掌聲。蘇立從頭到腳一身紅,大紅色套裙,大紅色皮鞋,高高的發髻上別著一朵鮮紅的牡丹絹花。張豐西裝革履,系一條鮮艷奪目的大紅色領帶,黑皮鞋油光可鑒。鞭炮噼里啪拉響起來,蘇立凝視著空中一閃而過的煙花默默地想,過去的時光,美好的丑惡的,痛苦的歡樂的,都一去不返了。
65
想想生孩子所受的折磨及撫育孩子耗費的心血,蘇立決定不再生孩子。然而,半年之后卻意外懷孕了。
張豐為此欣喜若狂,蘇立問張豐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張豐說,兒子女兒一樣喜歡。蘇立說,你沒講實話,喜歡兒子對不對?天底下的男人骨子里都喜歡兒子,兒子再生個兒子,兒子的兒子再生個兒子,子子孫孫無窮無盡,這樣,當男人告別世界時,他會感覺自己依然活著。
張豐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問蘇立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蘇立說,我做夢都想生個女兒,我覺得女人的一生太苦了。在我的記憶中,我奶奶、我母親,實在可憐又可悲,天天忍氣吞聲直到進入墳墓。我想生個女兒,把她的身體養的壯壯的,把她的心培養的比大海還要開闊,讓她大膽地去闖蕩世界,比男孩子還要勇敢。
張豐笑著聽完,說,祝愿蘇立心想事成。
66
空氣中飄蕩著醉人的花香,月光洗滌著大地上的塵埃,天幕上的繁星如同飄浮在海面上的璀璨寶石。在如詩如畫的五月清晨,蘇立再次經歷著生命的復活,嶄新的生命從母體內誕生,不是生命的復活又是什么?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蘇立躺在產床上幸福地等待著,她想起閨中密友講過的話,是個母雞就會下蛋,是個女人就會生孩子。想著想著笑了。
張豐站在產房外面焦慮不安到極點,他像充足了氣的氣球,緊張得就要爆炸了。他一會兒伸長脖子隔著玻璃窗張望產床,一會兒雙手抱緊腦袋,如果能夠代替蘇立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蘇立果然生了個女兒,她給女兒取名張晴。
67
陰歷年剛過,張豐一上班就得到上級通知,去藍城設辦事處工作。張豐答應了。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張豐沒有理由不答應。正月十六這天,張豐一家四口乘上了開往藍城的火車,蘇立和朱林坐在一排,張豐抱著女兒坐在他們對面。蘇立摟著朱林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張豐問她在想什么,蘇立說,在想大海。朱林聽到大海兩個字,立即喊著我要去看大海,喊個不停。蘇立撫摸著兒子的腦袋說,好孩子,耐心等著,咱們明天就會看到大海。
張晴睡著了,張豐脫下風衣蓋在女兒身上,預防著涼。
呼的一聲,火車駛入了漆黑的隧道,朱林緊緊地抓住了蘇立的手。
68
來到藍城已經四個多月,張豐的業務進展起色甚微。因為藍城作為開放城市,幾家大醫院的藥品供應商早已固定,張豐根本打不進去,張豐心中的萬丈豪情,像桌子上的日歷牌那樣一天天變薄。蘇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有機會她就出去找工作,終于被藍城大學附屬幼兒園聘為音樂老師。
張豐不贊成蘇立工作,他吻一下女兒胖嘟嘟的臉蛋,說,孩子這么小,怎么舍得交給別人。說著,把女兒舉過頭頂,興奮的張晴咯咯咯笑個不停。朱林把手里的變形金剛往沙發上一扔,喊著爸爸抱抱我跑到張豐面前,張豐放下張晴,抱起朱林,舉到頭頂,朱林大笑起來。
可是,到吃午飯時,朱林看一眼飯桌就撅起了嘴巴。只有兩個菜,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清炒黃豆芽,另加三碗米飯。朱林大聲喊著我要吃紅燒肉,扭頭就跑。蘇立一把抓住他,哄著,好孩子不挑食,不挑食才會長高長壯,朱林根本不吃這一套,他繼續喊著我要吃紅燒肉,死活不肯坐到飯桌前。
張豐看得鼻酸,他摸著朱林的頭頂說,好孩子,來,乖乖吃飯,這頓飯表現好,爸爸晚飯就給你吃紅燒肉。朱林拉住爸爸的手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個大壞蛋。說完,坐到飯桌前大口吃起來。
晚上張豐果然買回一大塊紅燒肉,朱林吃得狼吞虎咽。吃飽后拍著圓鼓鼓的小肚皮對張豐說,爸爸,我長大了去賣紅燒肉。張豐高興地說,太好了,爸爸天天去買你的紅燒肉。朱林說,爸爸不用買,爸爸放開肚子吃就行。
到了晚上,兩個孩子入睡后,張豐和蘇立開始促膝談心。談到最后,張豐說,昨天我去開縣人民醫院,如果咱們手里有四千元錢,業務就成了??墒?,不用說四千元,就是一半現在也拿不出來了,按照總部規定,今年早已經超支了。
蘇立說,咱們一起想想辦法。張豐說,該想的都想過了,想不出什么好辦法,說著關了壁燈。
兩個人剛躺下,就傳來小床上張晴的哭聲,張豐拉亮壁燈,蘇立走過去抱起張晴,將奶頭塞進張晴嘴里,張晴吮住乳頭暫時止住了哭,可吸了半天沒吸到奶水,便繼續哭起來。蘇立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到藍城奶水沒了?服過多付中藥也沒用。
張豐急忙燙好杯子、勺子、奶瓶,兌好奶粉,把奶瓶貼在臉頰上試試,感覺太熱,便用涼水沖了一會兒,再貼到臉頰上試試,涼熱適中后,小心地喂起張晴來。張晴吃飽喝足后,重新在小床上睡著了。
張豐心疼地說,蘇立,你更瘦了,你跟著我受苦了。
蘇立說,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孩子們一天一天長高,再苦也是甜的。
69
早飯后,蘇立領著朱林抱著張晴推開了藍城金光首飾店的大門。服務員友好地走上前來,蘇立打開大紅色首飾盒,把一件件寶貝依次擺到柜臺上,金戒指一枚,金項鏈一條,金耳環一副。服務員一件件拿在手里端詳著,放到天平上秤著,秤完一件,在本子上做一次記錄,秤完最后一件,服務員拿來一個計算器,按了半天,最后算出來,扣除折舊費,首飾總共賣四千二百元錢,賣不賣?服務員問。賣,蘇立說。服務員說好,請等一會兒,我去驗驗貨。蘇立耐心地等著。與柜臺正對著的大窗臺下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放著一盞酒精燈,服務員點燃了酒精燈,先將項鏈放到秤上秤出重量,記在本子上,然后用個長柄鑷子夾住項鏈,放到酒精燈火焰里燒著,燒過半天之后,再將項鏈放到秤上秤一遍,真金不怕火煉,燒前燒后的項鏈重量一樣,其它首飾也以同樣的方式進行了檢驗。
晚上張豐一回到家,蘇立就交給他四千元錢。張豐驚訝地問哪兒來的,蘇立如實相告。張豐擁抱著蘇立,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錢派上了用場,張豐夢寐以求的業務順利談成。當張豐滿面春風地從開縣返回家中時,他從旅行包里拿出三件禮物,一只金黃色塑料鴨,是張晴的,皮球般大小,隨便一捏它,它就會嘎嘎嘎地叫;一把仿真沖鋒槍,是朱林的,朱林端著沖鋒槍隨便找個目標就射擊,蘇立得到一件玫瑰紅色襯衣,她穿上襯衣,在穿衣鏡前一站,發現自己依然年輕美麗。
三天之后,開縣派專人專車拉走了預定的大批量藥品,張豐一次賺了八千元錢。他和蘇立商量,把賣掉的首飾買回來,蘇立堅決不,她說,朱林該上學了,張晴一天天長大,用錢的事情還多著呢,必須節約。
70
春風吹開了粉白的杏花,那細小的綠蒙蒙的葉子間攜裹著的白色花朵開得輕盈美麗。張晴在杏樹下看花聽鳥鳴,朱林揮動著一把小鎬頭,邊挖地邊大聲喊挖財寶。蘇立晾曬好一家人的衣服,幸福地看著孩子們,看著看著,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張豐來。昨天張豐一夜未歸,該不會出什么事吧?蘇立越想心中越不安,她喊過兩個孩子,換上干凈漂亮的衣服,出了家門,坐上了通往張豐住處的公交車。
半個小時后,蘇立和孩子們一起來到了張豐的辦事處,快九點鐘了,大門依然關著。蘇立跟自己說,不要胡思亂想,今天是周六,晚些開門是正常的。蘇立和兩個孩子一起敲著大門,大門開了,張豐穿著睡衣走出來,蘇立呆呆地看著張豐,似乎有種陌生感。兩個孩子跑過去,一人拉住張豐的一只手。蘇立看著張豐的臉,怎么看不出半點高興?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前來,他應該驚喜才對啊。張豐說話了,他平靜地說,屋里放滿醫藥品,為了保證孩子們的安全,你們就不要進屋了,趕快回家吧。蘇立噗嗤一聲笑了,她笑著說,喲,難道不讓我們進去坐坐嗎?我渴了,想喝水。說著,蘇立大踏步走進了屋子,張晴和朱林像蘇立的兩個影子,緊隨著。
??!這怎么可能?套間里,單人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她的長發披散下來,她閉著眼睛正在做夢,蓋在她身上的綠綢子被,是蘇立一針一線縫起來的。
蘇立眼前頓時火星四射,她的雙腳像踩在棉花堆上,身子輕飄飄地向一側歪去。張豐攬住了她。
71
蘇立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著像是張豐端著一杯白水,用小勺子舀給她喝。蘇立揉揉眼睛,再仔細看看,的確是張豐,張豐的身邊是張晴和朱林。
蘇立疲憊地問張豐,我是在哪兒?那個女孩子是誰?
張豐說,那個女孩子是我的客戶。昨天她從很遠的地方來到藍城,錢包在火車上被偷了,身上沒剩一分錢,她再三請求,我讓她住在了這里,因為擔心她的安全,我陪了她一夜。相信你能理解,相信我,蘇立,張豐的目光里全是信任。
我相信你。蘇立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72
這一天,張豐又是徹夜未歸。第二天早晨,蘇立把兩個孩子鎖在家里,乘最早的公交車到達張豐的住處,張豐到底在忙什么,蘇立決定親眼看看,更重要的是,她要親自核實一下,那位在火車上丟錢包的女孩子,有沒有繼續睡在張豐的床上。
蘇立敲打著鐵皮卷簾門敲了半天,門才打開,張豐睡眼蒙眬地走出來,他看蘇立的神情,似乎正浸沉在甜蜜的夢中,被位不速之客吵醒了,這位不速之客不是別人,是蘇立。張豐看蘇立一眼,懶洋洋地說,一大早跑來做什么?誰照顧孩子們?蘇立笑著說,放心好了,他們正在睡覺,今天晚上你為什么沒有回家?難道又來了一個丟錢包的客戶?
張豐大大方方地說,你猜對了,確實是又來了位丟錢包的客戶,是上次你見過的女孩子,她正在屋里。蘇立說,你在開玩笑吧?張豐說,我沒有開玩笑,是事實。你不來找我,最近幾天我也會找你談。今天你們恰巧碰面,純屬天意,咱們開誠布公地談談吧。正說著,那個面熟的女子推著一輛玫瑰紅自行車走出了屋子。蘇立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車把,舉起手想揍那個女孩,可是,張豐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女孩咯咯咯笑著跨上了自行車,一會兒就沒了影子。
蘇立心平氣和地問張豐,張豐你就不怕傷天害理嗎?你的良心喂了狗嗎?張豐說,你說對了,我的良心早就喂狗了,你想怎么樣?我提醒你一句,你別不知天高地厚,別給你臉不要。蘇立說,我沒有不知天高地厚,我也沒有不要臉,真正不要臉的人是你張豐啊。張豐抓緊蘇立的胳膊說,咱們到屋里好好談談。蘇立坦然地說,上次來我想進屋你不讓,這次你讓我進屋,我又不想了,告訴你為什么,因為你的屋子臟了,我不想進臟屋子,有話咱們在這里直說就是。蘇立說完,用力甩掉張豐的手,拍打拍打張豐拉著的那只胳膊,仿佛要拍掉上面的臟東西。
張豐說,好,既然你這樣從容,我就沒必要客氣了。我和那個女孩子早就好上了,你第一次碰到她那天,是她為我做流產的第五天。她是藍城的待業青年,我們發誓今生今世相親相愛永不分開,她比你小十一歲,她是鮮花,你是殘柳。
張豐用殘柳形容自己?豈有此理!蘇立順手摸起卷簾門邊的一把笤帚,向張豐揮過去。張豐身子一閃,笤帚打在門板上,張豐奪下蘇立手里的笤帚,豎到原處說,說,這樣你接受不接受?咱們不離婚,你也不能干預我和她的自由,這個時代,這種情況多如牛毛,請相信我有能力處理好這層微妙的關系。你考慮一周,要是聰明,一周后你就答應我,咱們不離婚,繼續相安無事地過日子。
蘇立說,一周后我不答應怎么辦?張豐說,還能怎么辦?只有離婚。蘇立輕蔑地哼了一聲之后說話了,張豐,你聽著,我也決定給你一周考慮時間,要么和她一刀兩斷,咱們和好如初,要么咱們一刀兩斷。
張豐說,真是天大的笑話,你有什么資格做決定?第一,你沒有工作,第二,你是個鄉村妞,你打算靠什么生存下去?
蘇立說,你是說,除了接受你的施舍,我別無選擇?
張豐說,別說得那么難聽,我是說,你不應該沖動地做出決定,而是慎重考慮一番,我給你一周考慮時間。
蘇立說,你想來個家里紅旗不倒外面紅旗飄飄嗎?
張豐說,隨你怎么理解吧。
蘇立說,我選擇離婚。
張豐說,你不要后悔,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蘇立說,我不后悔。
張豐說,說吧,咱們什么時間辦理離婚手續?
蘇立說,隨時恭候。
張豐說,明天上午可以嗎?
蘇立說,無所謂。
張豐說,怪不得當初娶你時,他們說千萬不要娶離婚女人。
蘇立哈哈大笑起來。她止住笑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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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理力爭,蘇立得到兩個孩子的撫養權。旁觀者為她犯愁,蘇立卻為之高興,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孩子是最寶貴的。另外,得到張豐一次性付的撫養費,除此之外,蘇立再沒得到張豐一分錢。租住的房子,張豐頗為大方地預付了三個月房租,這意味著三個月后蘇立要么搬出去,要么賺到足夠的房租。張豐像一陣風刮過蘇立生活的田野。
重返故鄉嗎?回到熟悉的土地上,開始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嗎?不,我決不回去。我是一株被命運的風吹到城市的麥子,永遠不可能重新扎根到故鄉的泥土。人生之旅沒有返程票。誰能夠重返童年?誰能夠重返昨天?誰也不能。
陽光和月光,它們公平地照耀著大地上的所有生靈。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貧窮的富裕的,美的丑的,墳墓里的墳墓外的,一朵小花,一株小草,一棵松樹,一座高山,一滴水,一片海,一座金礦,一個孤島。陽光和月光啊,你們不偏不倚地照耀著蕓蕓眾生,鐵面無私,沐浴著滄海桑田。陽光和月光,是人世間最寶貴的財富,世世代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
擁有太陽擁有月亮,擁有兩個天真可愛的孩子,擁有健康的體魄和靈魂。蘇立,你已經擁有整個世界?;钕氯?!勇敢地活下去,蘇立!
月光圣水般流淌在蘇立心中,一種朝氣蓬勃的力量在她心中復活了。蘇立回到屋里,一會兒臉頰輕輕貼近朱林的臉龐,一會兒又將臉頰輕輕貼近張晴的臉龐,蘇立聞到一股清新的氣息,從蓓蕾般的臉龐上散發出來。
三個月后,蘇立搬進了十八平米的一間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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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的鈴聲打破了清晨的靜謐,蘇立按下鬧鈴按鈕,免得鈴聲吵醒孩子。她輕手輕腳穿好衣服,洗臉涮牙梳頭,頭發打理起來簡單得很,披肩長發已經剪成短發。
月亮掛在天上,像面魔鏡,月光變淡了,啟明星高高地懸掛在空中。蘇立用最輕的動作鎖好大門,騎上自行車,迅速向牛奶廠趕去,孩子們醒來之前,她必須重新返回家中。蘇立趕到牛奶廠時已經滿頭大汗,值班員把一箱牛奶放到蘇立的自行車后座上,幫助捆結實后,蘇立迅速離開了牛奶廠。蘇立拐進一個家屬院,開始踏著輕盈的腳步上樓下樓分送牛奶,有的牛奶放進防盜門旁的專用奶箱,有的牛奶放進掛在防盜門上的塑料袋內。當最后一包牛奶送出去后,蘇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等到她哼著曲子返回家中時,兩個孩子還在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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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呼嘯的北風吹得窗子哐哐直響,月亮高懸在夜幕上。蘇立早已沒有興致觀看,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正盯著手中跳動的布料,雙腳不停地踩著縫紉機。她在為某服裝店加工床上用品,那些花花綠綠的棉布在她手里變成一片流動的花海。每當磕睡蟲襲擊時,蘇立就抱起一團布料舉到面前嗅著,她似乎聞到一股春天花園里花朵的濃郁芳香,當這個方法不再生效時,蘇立就用涼水洗臉,或者隨手拿起準備好的青辣椒咬一大口,直到重新打起精神來。
保質保量完成一套床上雙人用品,可賺五元錢,保質保量完成一套床上單人用品,可賺三元錢。蘇立拼命地干活,她不停地給自己加油。
蘇立,用汗水去澆灌幸福的花朵
蘇立,什么都不用懼怕,明天自有明天的安排。
蘇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要心懷希望。
神啊,就照你的旨意吧。
有一次,朱林得了急性肺炎,蘇立去賣了一次血,才付上兒子的住院費。殘酷的生活啊,無論怎樣竭盡全力地勞作,蘇立在藍城再也過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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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看呀快去看呀,蘇立回來了,還帶著兩個孩子呢,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奇怪的是,孩子的爹連個影子都沒有,奇怪啊,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嗎?
看不到孩子的爹,兩個孩子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
快去看呀快去看呀,蘇立的頭發金黃金黃的,妖精似的,我看了一眼我就差點吐。
什么妖精似的,少見多怪,你們在電視上沒看到過嗎,有人頭發還是紅的呢,有人頭發還是綠的呢。
快去看呀快去看呀,蘇立還是楊柳細腰,和做閨女時一模一樣,兩個孩子偷來的也說不定。
你眼睛瞎了嗎?你去看看那兩個孩子的眼睛,和蘇立的眼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才眼睛瞎了呢。你猜猜蘇立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事掙錢養孩子的?聽說是做了妓女了。
我看你不光眼睛瞎了,你的心也瞎了。蘇立要是做了妓女,我就用頭走路。蘇立會去做妓女?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信,你就去看看蘇立那副浪模樣,染的頭發穿的衣服都不說了,單是那副走路的派頭就叫人惡心死了。左手領著一個兒子,右手領著一個閨女,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就說那個一把就能抓過來的細腰,這不是顯擺又算什么呢?惡心死了,咱丁香村的老臉讓她丟盡了。
別說了,別說了,蘇立再差也是咱丁香村的閨女,就是她真的做了妓女,咱們也不能在背后沒完沒了地作踐她。
77
妹妹,你那年送我的紗巾人人說洋氣。我跟人家說,等我妹妹再回來,會帶給我更洋氣的。你送你哥的毛衣袖口都磨壞了,你哥照樣每年冬天穿,他說城里買的毛衣就是舒坦,和他一起干活的人都羨慕死了。他就自豪地跟人家說,等著瞧吧,等妹妹從城里回來,會給他買件更高級的。
妹妹,小木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昨天他派人來轉告我,說他又在夢里娶媳婦,娶的媳婦還是蘇立。他說,只要你答應做他的媳婦,不管你在城里做過什么,他統統不計較,兩個孩子的問題也不成問題,坐下來好好商量。如果你覺得兩個孩子累贅,咱們想辦法賣掉他們,賣一個孩子在咱們這兒稀松平常,賣兩個孩子平常稀松,據說丁香村有幾個能人在外面加入了賣小孩的團伙,我估計朱林弄好了能賣七千,張晴弄好了能賣五千;如果你非把兩個孩子留在身邊,他就和你一起撫養。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答應,你要再給他生個孩子。小木還說,你要是答應嫁給他,他會把你尊為家里的菩薩。好妹妹,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趕緊拿個主意吧,世上就是沒有賣后悔藥的。
妹妹,照實說吧,你打算住到猴年馬月?你侄兒跟你兒子不投脾氣,總是吵得家里雞犬不寧,你打算長期住下來嗎?這個問題我原來認為不成問題,現在看來它成了個嚴重問題。從你開走介紹信那天,你的自留地就消了,你在丁香村已經沒有一寸地,你想過嗎?沒有地怎么生活?喝西北風能喝飽嗎?吃露水能吃飽嗎?關鍵問題是,你還帶著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真是負擔不輕,托托關系,快把兩個孩子送到縣城福利院吧。咱大表兄在那里當院長,我陪你去找他吧。他肯定會慈悲大發收下兩個孩子,福利院的生活沒說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把孩子送進福利院,就等于送進了天堂。
大侄女,你真給咱丁香村增光添彩了,你成了咱丁香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人物了??墒?,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風風雨雨哪里挺得???論年齡,大侄女還是花季,千萬不能為了孩子耽誤自己,不能不為孩子著想,可也不能全為孩子著想。你知道西橋村嗎?西橋村距離咱村三里路,賣豆腐的那對夫妻托我八趟了,如果你愿意,他們就把兩個孩子都收養了,他們對天發誓把孩子們當成自己的親骨肉,你盡管放心吧。他們說,如果兩個孩子都給他們,他們謝天謝地,如果只給他們一個,他們同樣謝天謝地。考慮考慮吧,拿出個主意來做出個決定來吧。大膽要個價錢,他們賣了十幾年肉了,一年積攢一萬塊,至今也積攢十幾萬了。
蘇立,一起祈禱吧。我們在天的父,愿你的名字受人崇敬,愿你的天國降臨,愿你的旨意,就像在天上一樣,在地上也得以實現。請賜予我們所需的食物,請寬恕我們的過錯,就像我們也寬恕對我們做錯事的人一樣。請讓我們免受誘惑,解救我們擺脫那個邪惡者(魔鬼)。阿門。
蘇立,你又不是啞巴,你怎么不說一個字?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我們是真心對你好,我們指著頭頂三尺青天發誓。
蘇立左手牽著朱林右手牽著張晴,她抬起頭來看一眼藍天上飄蕩的白云,低下頭看一眼孩子們清澈明亮的眼睛。蘇立說話了,蘇立說,多謝各位父老鄉親關照,不過,蘇立是蘇立自己的上帝,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上帝。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命運不是一成不變的,命運是不斷變化的。向著好的方向努力,命運就會越變越好,道路會越走越寬。我的命運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每個人的命運掌握在每個人的手里。
蘇立高高昂起頭來,凝視著無邊無際的藍天白云,她仿佛看到了波濤翻滾的大海,看到了直沖云霄的浪花,蘇立的心中驀然涌起一股強大的力量。
78
蘇立重新看到藍城蒼茫的大海是在三天以后。初秋的風掠過清晨的海面,掠過蘇立的面頰,攜來陣陣清涼。
一只海鷗尾隨著一只巨輪,向著遠方展翅飛翔。
大海還是昨天的大海嗎?云朵還是昨天的云朵嗎?飛翔的海鷗,還是昨天的海鷗嗎?
大海波濤翻滾,云朵悠閑地飄著,海鷗扇動著翅膀。
海風吹拂著蘇立白底紅花的純棉布連衣裙,裙子上面布滿一朵朵盛開的紅玫瑰,腳穿平跟綢子鞋,鞋面是墨綠色,繡著碩大的一朵大紅色牡丹,兩片翠綠的葉子。
蘇立纖細的中指與食指間,優雅地握著一支三五牌香煙。重返藍城的當天晚上,蘇立開始吸煙了。吸煙其實很簡單,吸過一包后就找到了感覺。她不僅學會了吸煙,還學會了許多過去不曾做過的事情。比如,發型變成了垂至腰際的金色長發,當然是戴著一頂假發,她一次購買了五頂假發,她還戴上了假睫毛,假睫毛的長度是原來睫毛長度的三倍。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心靈色彩,心靈的色彩由淺粉變成了深藍,由純白變成了深黑??偠灾痪湓?,蘇立的心靈由暖色變成了冷色。
漂亮的女士,你好,可以聊聊嗎?一位中年男子撐著一把黑雨傘在蘇立對面停住腳步,好奇地盯著蘇立。
本人暫時沒心情,蘇立下巴微微翹起,眼睛俯視著鼻尖,眨動著長睫毛,朱唇微啟,輕吸一口香煙,優雅地吐出,縷縷青煙似有若無地升到半空,營造出一方人間仙境。蘇立感覺自己頃刻間變成了蒲松齡筆下的狐貍精,分不清是煙把她帶入了仙境還是她給煙帶來了妖氣。
請問什么時候有心情?男人大步跨到蘇立身邊。
蘇立鎮靜地凝視著遼闊的海面,她用余光掃一眼對方。從他的衣著和長相判斷得出,男人衣食無憂生活悠閑,米黃色長袖純棉布T恤衫,淡藍色寬松長褲,白色旅游鞋,濃密的黑發,眼眸明亮。他是五十歲還是六十歲?蘇立看不出來。
先生,請走開,別擋住吹向我的風。蘇立說著指尖輕輕彈一下煙蒂,從手指間飄落的煙灰飛向海面,變成海面上的懸浮物。蘇立的目光掠過海面投向男子,男子的心一陣震顫,蘇立黑亮的眼睛里散發出攝人魂魄的光芒。
男子從斜背在肩上的包里取出一張名片舉到蘇立面前,溫文爾雅地說,我的名片,請笑納。
蘇立仰起臉來,蔑視地沖著男子輕松一笑,說,我不收集名片,我不收集男人。說完,轉過身子,甩開大步沿著海灘向前走去。
男子知趣地把名片重新放進背包里,快步追過來,繞到蘇立面前說,美麗的女士請留步,我叫項達,火箭影視城的導演,我們正在藍城拍電影《斷臂之春》,片中的女主角,你如果有興趣,明天你來試鏡。
蘇立問,報酬高嗎?
男子說,報酬高低與你在片中角色及表演水平有關。
蘇立鎮靜地回答,可以考慮。
男子興奮地問,請問女士尊姓大名?
蘇立回答,姓蘇名立。
真是眾里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你是即將試鏡的第九十九位女子,前面九十八個統統被我斃了。
項達說完,將帆布背包平放到海灘上,拉開拉鏈,提出一臺小巧玲瓏的手提電腦,掀開機蓋,翻到相關的文件,清清嗓子高聲朗讀著——
陣陣浪花猛烈地撞擊著沙灘,一位身材苗條的女子佇立在沙灘上,凝視著大海浮想聯翩。海風掀動著她白底紅花的連衣裙,花是艷麗的玫瑰花朵,玫瑰花朵隨風飄著,飄著,女子卻全然不覺,她正凝視著大海放聲歌唱。
項達不再讀下去,他信任地看著蘇立說,蘇立,我是星探,明白嗎?臺灣女演員林青霞,在馬路上走著走著,被星探一眼相中,出演電影《窗外》一舉成名。
噢,先生,遇到你三生有幸,蘇立雙臂抱在胸前,目光冷漠。
79
第二天上午十點半,蘇立準時推開白雪茶樓棗紅色的大門。服務員簡單詢問幾句,把她帶入伊甸園房間,坐在沙發上的項達彬彬有禮地站起來,寒喧幾句之后,蘇立端坐在項達對面的沙發上。項達問蘇立喜歡喝綠茶還是花茶?蘇立說,綠茶,項達便要求服務員來一壺綠茶,服務員要求挑一種,項達翻開報價單,掃了兩眼,點了一種。服務員接著問要不要點心,項達問蘇立要不要?蘇立點了兩種小點心,服務員清楚地記在本子上,留下一張笑臉轉身離去。
不一會兒,茶和點心擺到了桌子上,項達告訴服務員,暖瓶放在這兒我們自己來。服務員點點頭,輕輕帶上了房門。
項達倒好茶水,第一杯放到蘇立面前,再給自己倒滿一杯,小巧別致的茶具可愛極了,一個茶壺共配四個茶杯。項達說,說個老掉牙的笑話蘇立聽不聽?蘇立淡然一笑說,請講吧。項達說,一個晚清遺老說,你們見過一把茶壺配上四只茶杯,但是可曾見過一只茶杯配上四把茶壺?這位老先生說這話的意思是,一個男人可以擁有多個女人,一個女人卻不能擁有多個男人。
蘇立冷漠地說,一點不好笑。
項達喝下一杯茶水,說,潛規則,你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懂?現在的女人,傻瓜也會心領神會。打開窗子說亮話,你首先讓我品嘗你的味道,然后你才能品嘗成功的味道。嗯,你該感到榮幸,你是我期待品味的第七十八個女人,我發誓在拜見馬克思之前要品味二百個女人。
蘇立咯咯咯大笑起來,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她止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項先生,你真偉大,真看不出來。不過,你聽清楚,你將是我勉強品味的第八十八個男人。
項達睜大眼睛問,你講的可是真話?
蘇立說,真話。
你,有沒有性???項達聲音顫抖著,臉頰變成煞白。
恕不奉告。蘇立打開坤包,取出一包三五牌香煙,取出一支銜在嘴里,優雅地打亮火機。
哈哈,恭喜,祝賀,可喜可賀。項達握緊蘇立的手說,剛才是我的即興表演。了不起,你經受住了糖衣炮彈的腐蝕,你是名副其實的蘭質慧心的女子。然而,你的外表不符合片中的女主角,很遺憾,我們只好再見。后會有期。項達迅速收集起全部資料,風一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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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立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像坐在夢里。剛才,真的有個叫項達的男人坐在對面嗎?越想越分不清真假,干脆,不想了,喝茶吃點心吧。思緒依然靜不下來。蘇立再次從包里取出姐姐的來信讀著,信沒讀完,淚水已經流下來。姐姐在信中寫道,家里急需五千元錢,無論如何快些寄來,朱林在丁香村入學需交兩千元借讀費;姐夫心臟病突發住院,借了三千元。萬能的金錢!在這個血淋淋的世界上,錢是多么重要啊。蘇立仿佛看到朱林站在校園門口渴望的眼神,她的鼻子一酸,淚水變成了流淌的小河。好孩子朱林,媽媽既然把你帶到世界上,就有義務讓你健康成長,你到了上學的年齡,媽媽應該送你上學才對啊。蘇立開始后悔剛才的決定,決定的不是太倉促嗎?為了孩子,還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我要去找項達,為了孩子,我要馬上去找項達。
太好了,茶具旁有一張名片,是項達的。蘇立拿起名片,按兩下服務器,門外很快傳來和風細雨的敲門聲,蘇立喊聲請進,服務員推門而入。買單,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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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立撥通了項達的手機。你好,是項達吧?是。你好。哪位?我是蘇立,我想到你身邊去。項達仿佛聞到一股玫瑰花的芳香,從蘇立的聲音中散發而出。項達洋洋得意地笑著說,快過來吧。蘇立連忙應答,好啊,我馬上過去。
抬頭看看天空,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陽光下璀璨奪目,蘇立的心也亮堂堂的。陽光水一樣在天地間流淌,南來北往的人們像一群群魚,在陽光沐浴下快樂地穿梭。蘇立想讓沉重的步子變輕松些,卻輕松不得,因為自己的身體就要背叛自己嗎?因為自己的靈魂就要背叛自己嗎?多少年來,自己的身體沒有背叛過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靈魂沒有背叛過自己。可是今天的蘇立啊,你為什么要背叛自己?沒有誰逼迫你。目的只有一個,為了錢。錢!錢!錢! 為了錢蘇立決定豁出去,用自己的身體賺錢去。
用自己的身體賺錢可恥嗎?不知道。不想了。不管它。蘇立一甩頭發,甩掉了心中的全部困惑,步伐卻變得更加沉重,雙腿像灌滿鉛。
蘇立正在猶豫時,一輛轎車在蘇立身邊戛然而止。項達微笑著走下車來,他優雅地為蘇立打開車門,蘇立坐到了副駕駛座位上。項達穩穩地坐到車上,握緊方向盤。窗外的景色飛一樣向后退去。飛駛的車輪,你會把蘇立帶到哪里去?蘇立側眼看一眼項達,項達握著方向盤,目光平視前方。一陣屈辱的閃電掠過蘇立心靈最柔軟的一角,接著是一陣揪心的疼。停車!蘇立高聲喊道,馬上停車,讓我下去。項達毫無反應,他的面部表情表明,蘇立的話沒一個字進入他的耳朵。項達繼續專心致志地轉動著方向盤,汽車平穩地向前駛去,停車!蘇立的聲音更加響亮,項達猶豫片刻來了個急剎車。項達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高深莫測地看著蘇立。蘇立抬手去推車門,推不開,在停車的瞬間,項達已把車門鎖住。蘇立正在焦急時,項達按下了音響的播放鍵,車箱內飄蕩起歡快明朗的美國鄉村音樂。項達猛踩油門,汽車風馳電掣般向前駛去。樂聲將蘇立的心帶回了故鄉,蘇立又一次想起姐姐的信,姐姐的信像一把梳子,將蘇立心中零亂的思緒梳理得整整齊齊。蘇立醒了,她想起了坐在項達車里的最終目的。隨便讓項達帶到哪里好了。帶到高山,帶到海洋,帶到哪里都無所謂。汽車帶著蘇立在一座白墻壁藍房頂的別墅前停下來。項達走下車,為蘇立拉開車門,蘇立大大方方地站在項達身邊,和他并排著向前走去。走到一個大鐵門前,項達按響了淡綠色喇叭花形狀的門鈴,歡快的鈴聲飄蕩起來,一個干凈利索的阿姨走出來,她滿臉堆笑、畢恭畢敬地問項先生好,接著友好地請蘇立進屋。
蘇立渾身的熱血直往上涌,臉頰漲得通紅,仿佛站在面前的陌生阿姨目光具備X射線功能,能夠穿透她的內心。陌生的大門啊,為什么我會突然站在你面前?蘇立正在遐想時,腰已經被項達緊緊地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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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綠色布藝沙發擺放在潔凈的原色木地板上,客廳真夠開闊氣派的,做會議室綽綽有余。蘇立一坐到沙發上,就被窗臺上那盆怒放的白菊花迷住了,柔和的細絲般的花朵悠然盛開著,灑脫自如,一塵不染。透過窗玻璃射進來的陽光,照耀著潔白的花朵和墨綠色的葉子。
項達問蘇立,喜歡嗎?這盆菊花名叫女皇。
蘇立說,喜歡,很漂亮。
項達說,第一眼看到這盆菊花我就想起了你,或許它天生屬于你。來一棵,項達從茶幾上拿起一包香煙,抽出兩支,一支遞給蘇立,另一支自己拿著,啪地打亮火機,先給蘇立點燃,再給自己點燃。項達吐出一口煙霧,悠然自得地說,從此時開始,這盆菊花改名蘇立。
蘇立修長的手指彈一下煙蒂,從手指間飄落的煙灰靜靜地落到白瓷煙灰缸里,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一抹笑。她十分享受地吸一口煙,目光逼視著項達說,謝謝!現在我收回白雪茶樓的決定,我以對自己對別人都負責的態度和你說,我,蘇立,是健康的,絕對沒有性病。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當然,我也有我鐵定的條件,在你的潛規則實施之前,你必須一次性付我五千元錢。
項達盯著蘇立,沒有說話。
蘇立說,不想答應?好,我馬上走人。說完,大步跨到房門前。項達哈哈哈大笑著追過來,他拉住蘇立的手說,蘇小姐要有耐性,將來,你要是成為影片中的女主角,錢會洪水般滾滾而來。
蘇立不屑地說,我不相信將來,我只相信現在。
項達說好,我這就給你錢。說完,松開蘇立的手,走到低柜邊拿過黑皮包,邊開著下流的玩笑,邊數出五千元錢遞給蘇立,蘇立不動聲色地接住錢,重新數過一遍,放進自己的坤包里去。
項達像抱一根面袋子那樣抱起蘇立直奔臥室,把她放到席夢思大床上去。蘇立躺在床上看著金碧輝煌的房間恍如夢境。橡木雕刻的高大衣櫥,嵌板里面寬大的鏡面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相呼應,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湛藍的天空,陽光照耀下的大地一片寧靜。
項達按一下搖控開關,巨大的粉嫩色帆布窗簾從房頂徐徐降落。帆布窗簾上布滿斷臂維納斯的金色全身像,窗簾遮住了和整面墻壁一樣寬闊的落地玻璃窗,世界的喧囂頓時被隔絕在窗外。躺在床上的蘇立,她的靈魂似乎已經悄然脫殼,變成一只輕盈的小鳥飛出了窗外,飛到了海面上。她要把內心的痛苦拋向大海,而她的身體,孕育過一對兒女的豐潤身體,此時則淪落成項達手中的一塊泥巴。
83
蘇立如愿以償得到五千元錢,她及時把錢寄給了姐姐。
蘇立沒有成為《斷臂之春》的女主角,但她卻親自演唱了《斷臂之春》主題曲《歌唱你自己》。
然而,當影片在藍城放映時,她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窖。她親口演唱的主題曲竟然變為金子所唱,金子的巨幅照片刊登在《藍城早報》娛樂版上,照片上的金子身穿火紅的連衣裙,頭戴金色公主帽,腳穿金色長筒皮靴。照片旁邊,一篇標題為《金口玉言》的文章,把金子吹成了一輪明月。
蘇立盯著照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遍遍地問自己,金子是誰?怎么會突然冒出來一個金子?自己唱的歌怎么變成她唱的?
蘇立好像明白了什么。
84
蘇立看著波濤翻滾的大海,一遍遍唱著《斷臂之春》的主題曲《歌唱你自己》:
從此忘掉寒冬的孤寂
忘掉深夜里螞蟻的哭泣
忘掉迎春花風中的期盼
忘掉鴿子銜來的綠枝
春已經深了
走進桃紅柳綠里去吧
夢幻中編織童話的女子
去吧!唱你自己的歌
安靜地進入自己的花園
月涼如水的花園
姹紫嫣紅的花園
斷臂的維納斯拒絕接肢
85
蘇立開始不停地發燒。燒到第十三天,街道小門診部慈眉善目的李阿姨跟蘇立說,抓緊去藍城防疫站做一下HIV檢測。蘇立問為什么?李阿姨無比愛憐地說,孩子,別緊張,阿姨是為你負責,記住,一拿到結果就來找我。說完,在一張處方紙上畫出乘車路線。
第二天,蘇立順利找到藍城防疫站。根據程序做了檢查,很快便拿到了化驗結果,血清艾滋病病毒抗體檢查為陰性,醫生讓一個月后再來復查。
蘇立拿著檢查結果來到了小門診,她問,李阿姨,既然我是健康的,防疫站為什么要求我一個月后再去復查?
孩子,記得你和阿姨說過,和某個人做愛時,避孕套破了,真的嗎?
蘇立說,真的。
孩子,如果那個人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他很可能會把病毒傳染給你,一些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癥狀,就是連續發燒。不過,從檢查結果看,你被感染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排除感染的可能,如果一個月后復查沒問題,咱們就放心了。
蘇立一臉茫然地問,李阿姨,你說,我感染的可能性大嗎?
孩子,咱們應該相信科學,耐心等待一個月后,阿姨陪你去防疫站。
蘇立繼續問,李阿姨,如果一個人感染上艾滋病病毒,就等于判了死刑,對不對?前些天,蘇立在藍城廣場聽過大學生們做的艾滋病知識宣傳公益講座。
沒有那么嚴重,一個月后阿姨一定陪你去復查。李大夫看著蘇立,目光鎮靜。
86
蘇立跑了一個書店又一個書店,專門查閱有關的書籍,越看心里越沒數。已經三天了,沒有半絲食欲。銀行里的存折銷了戶,存款全部寄回了老家,蘇立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最壞的結果。
這個夜晚蘇立再次失眠了,她趴在寫字臺上寫起了遺囑:
我叫蘇立,如果哪位好心人發現我死在這間屋子里,請告知房主,并把我所欠的房租轉交給房主(錢將和遺書擺放在一起),請找個繁星滿天的深夜,把我埋在大海邊,讓我死后聽到大海的歌唱。
我的死與任何人沒有關系,此字據為證。
蘇立某月某日深夜
寫完遺囑,蘇立依然睡不著,只好睜著眼睛等到天亮。天一亮,她就步行來到了大海邊。根據記憶的痕跡,找到十六歲那年初次來到藍城時,坐著看了一夜大海的那片沙灘。蘇立默默地坐在沙灘上,像塊巖石。
太陽從海面上升起來了,蘇立依然坐在沙灘上沉思默想。她在回想往事,為了逃脫不公平的命運,勇敢地逃到了藍城,結果又如何?我美妙的歌聲哪里去了?我的青春哪里去了?我為什么一天一天弄丟了自己?淚水再次涌滿蘇立的眼睛,她沒有立即伸出手去擦掉,而是任憑淚水盡情地流著,流過臉頰,流進了嘴里,淚水的味道就是海水的味道。
大海,無邊無際的海水是你流了千秋萬代的眼淚嗎?
大海,哪里是你的家?哪里是我的家?
大海,如果我能夠活著,我就做一只盡情歌唱的夜鶯。
最后一把刀子,寶刀送給有緣人,一陣生硬的漢語打斷了蘇立的思緒。蘇立站起來,面前的是位皮膚黝黑、渾身散發出異域風情的女子。她微笑著友好地看著蘇立,她戴著艷麗的頭巾,肩膀上斜背著一個土黃色帆布包,布包的長帶子上掛滿牛角號,她從包里拿出一把墨綠色外套的刀子,遞到蘇立手中。蘇立盯著刀子,被那生機勃勃的色彩迷住了,當她準備向女子致謝時,女子已經神秘消失了。
蘇立左手握著刀柄,右手拔出刀子,刀鋒閃閃發亮,呈現出夜空中浪花的顏色。蘇立的指尖輕觸刀背,手感清涼,如冰似雪,擰開刀柄頂端的活塞,驚喜地看到一枚微型指南針,指南針的北極是紅色,南極是綠色,一把神秘的刀子。
月亮已經升上夜空,蘇立依然手握刀子,癡迷地坐在沙灘上。
突然,冥冥之中蘇立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聲音來自大海深處,孩子,到永恒的春天的懷抱里來吧,到愛的懷抱里來吧,到我的懷抱里來吧,不要猶豫,孩子!請馬上出發。
啊,永恒的春天! 愛的花園!玫瑰、月季、百合、丁香、茉莉,花香彌漫。每一個花瓣是愛,每一縷花香蘊含著陽光的味道,蘊含著大海的味道。蔚藍色的海水,像蔚藍色的愛,想到這里,蘇立滾動著淚珠的臉頰上,綻放出鮮花般的微笑。蘇立的心變成了一只輕盈的蝴蝶,她感覺腋下生出了輕捷的翅膀,她伸直胳膊,做著展翅飛翔的姿勢,向著大海深處奔去,她感覺自己飛起來了。
海水打濕了蘇立的鞋子,漫過了蘇立的褲腳、上衣、繁茂的黑發。
別了!曾經的奮斗,屈辱;別了!曾經的痛苦,歡樂;別了!曾經的流浪,安寧;別了!過去的、未來的全部歲月。我要把整個身體浸入到海水中,我要把自己投入到永不褪色的藍色中,我要把全身重新注滿藍色的血,我要用最藍最干凈的海水洗凈我的罪,我要看看一波波蕩開去的漣漪是怎樣形成的,我要看看海底有沒有天空中飄蕩著的云山、云海,我要游向塵世間并不存在的另一個世界,那里只有真善美。我要追尋夢中的幸福,我要尋找永恒的愛情。
蘇立咽下了第一口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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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立喝到第二口海水之前,她的胳膊被一只手抓緊了,誰的手如此強勁有力?那雙拉緊蘇立的胳膊劈開海水向前游去,游到海岸上也沒松開。那只手的主人穩穩地坐在沙灘上,將蘇立橫抱在懷里,蘇立的臉頰朝向地面,那雙挽救蘇立的手沒有閑著,而是焦急地拍打著蘇立的背部。哇的一聲,蘇立吐出來一口海水,接著吐出來第二口。
蘇立閉著眼睛開始了呼吸,多么微弱的呼吸啊,仿佛沒有呼吸。蘇立被平放到沙灘上,面向繁星,挽救蘇立的人,虔誠地跪著,用拇指和中指掐著蘇立的人中,過了一會兒,他伏下身子,嘴唇貼近蘇立的雙唇,開始做人工呼吸。
皎潔的月光映照著潔凈的沙灘,月涼如水,映照在沙灘上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突然,蘇立發出一聲響亮的喊叫,她徹底蘇醒了,米海! 淚水模糊了蘇立的雙眼。
米海抱起蘇立,邊替蘇立擦拭著淚珠邊說,蘇立,多年來,我每天晚上都會夢到一個小男孩,他黑亮的眼睛在浪花間時隱時現,他不停地向我揮動著胳膊,像天使揮動著翅膀。而你,我的愛人,時刻伴隨在小男孩身邊,像他的守護神;常常地,我會在夢中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最后一把刀子送出去,你就會見到你的真心愛人。昨天,我的姐姐送出去最后一把刀子,我果然找到了你。蘇立,我的愛人! 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我是在夢里嗎?蘇立凝視著米海黑亮的眼睛。
不是夢,你已經從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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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海握緊蘇立纖細的雙手,蘇立的手如此瘦弱,多么像一雙孩子的手。米海禁不住鼻酸,他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問,朱迪非為什么又沒有和你在一起?
我們早已經分開。
啊! 對不起。就因為朱迪非,你決定拋棄寶貴的生命?是這樣嗎?
不是。
為什么?
這是個秘密。
蘇立,讓咱們一道遠走吧!
不,我要陪在大海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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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掀起了沖天的海浪,一陣陣涌到岸邊,撞擊著堅固而柔軟的沙堤。
新的浪花將舊的浪花深深地淹沒了。
一切永無休止。
而最終我們都將歸于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