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中女性愛的缺失及其符號學意義

內容摘要：舍伍德·安德森在《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中有一條隱含的主線，把各個故事串聯起來。這個主線就是女性愛的缺失。至今，學術界很少有人注意到這條主線。本文首先論述女性愛的缺失，然后討論其在社會學角度和心理學角度的符號學意義。

關鍵詞：女性愛的缺失 社會學角度 心理學角度 符號學意義

On the Absence of Feminine Love and Its Semiotic Meaning in Winesburg， Ohio

Abstract: There is an implicit thread integrating individual stories in Sherwood Anderson’s Winesburg， Ohio. Few academic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this thread so far. This paper first illustrates the absence of feminine love， then further discusses the semeiotic meanings of the absence in sociological and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s.

Key words: Absence of feminine love;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

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在美國文學史上是一個特殊的作家。人們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對他的作品也是眾說紛紜。當然，他最著名的作品當屬《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Winesburg， Ohio），吳巖先生譯成《小城畸人》，張強先生認為應譯成《小鎮畸人》[1]，筆者取直譯名，因為兩種意譯名似乎都有先入為主之嫌，對做學術研究不利。試想：如果在我們讀小說中的人物故事之前，先被告知他們都是“畸人”，那么文本里很多暗含的信息就有可能被忽視。國內對安德森作品的主題有了較為固定的看法：“反映了工業化造成的現代人之間的感情疏遠和隔膜，他們的失落感，受挫后的無奈和絕望” [2]191，小說中人物的“怪誕”是因為“人們疏遠他們，人失去了愛和理解就會變成心理畸形兒”[2]193。筆者同意上述看法，但想通過一條被學界忽視的小說主線來闡述這一主題。這條主線就是女性愛的缺失。全書二十五個獨立篇章，以小鎮為共同背景，以喬治·威拉德為貫穿始終的中心人物，展現了一群孤獨而扭曲的小鎮人物。筆者通過細讀文本發現這群人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女性愛的缺失。這一缺失在社會學角度和心理學角度都有符號學的意義，也與畸人群體有著重要聯系。

一、女性愛的缺失

安德森本人的少年生活充滿艱辛，歷經坎坷，母親對他的影響很大。安德森在《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的題獻上寫到“謹以此書紀念我的母親埃瑪·史密斯·安德森，是她對周圍生活的敏銳觀察最先喚起了我心中透過表層觀看生活的渴望” [1]。十四歲時母親去世，兩年后少年安德森獨自來到芝加哥，母親的影響使他常常認真思索和感受城市居民的孤獨。從此以后，母親在安德森的心目中的地位一直是無法取代的。“他[安德森]常常把母親看做一個女人，一個激勵他去做好事、去寫作的人。她活著的時候，他無法走近她，那么他要通過作品來接近她。”[3]77

可以說，母親的離去在一定程度上使安德森失去了他最為珍貴的女性愛，失去了歸屬感，他通過《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中的眾多人物缺失女性愛的主線，描繪了一群精神上受到壓抑、孤獨苦悶的人，也表達了自己對他們的同情。

小說的開篇《畸人志》，可以說是整部小說的濃縮。老作家感覺自己“像一個懷孕的女人，只是懷的不是嬰兒，而是一個青年人。不，不是年輕人，而是一個女人” [1]4，這種感覺按照弗洛伊德的升華理論可以理解成來源于女性愛的缺乏。《手》中“飛翼”比德爾鮑姆年輕時非常喜愛他的學生們，他對那些男孩子們的感情與女人對男子的愛意并沒有什么區別[1]11。只是他的這種感情被愚昧所驅逐，為世俗所難容，就像他那雙手一樣。他在小鎮上孤獨地生活了20年。安德森提到他和姑媽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直到她死去。安德森的安排意味深刻，因為一方面比德爾鮑姆本身女性的愛難以表達，另一方面也得不到女性的愛，這一切與他的怪誕不無聯系。《紙丸》中的里菲醫生原是一位有品位、有思想的人，后來變得孤僻，神經質，這當然與他善解人意，樂于傾聽的妻子的死亡有著直接的關系。《母親》中的伊麗莎白·威拉德從一個充滿理想、滿懷激情的少女逐漸變成了孤獨異化的畸人，筆者以前認為是由“特定社會歷史壞境下，內心無法滿足的欲望”造成的。[4]現在發現，女性愛的缺失也是一個重要維度，因為安德森在《死亡》中明確寫到“伊麗莎白·威拉德已記不起母親了，母親死時她只有五歲。她的少年時代是以一種可想而知的最亂七八糟的方式度過的。”[1]173

《虔誠》四部曲是整部小說中篇幅最長的一篇，描寫了一家幾代人的沉浮，女性愛的缺失在這一部獨立的“長篇”中很明顯。其中的杰西·本特利年少時和父親哥哥們一起勞動，就很少有女性的愛，文中寫道：“進入他們生活的很少有不是粗糙和殘酷的” [1]39，后來哥哥們在戰爭中相繼離世，父親老湯姆難以支撐農場，杰西· 本特利開始掌管農場。接下來母親“突然死了”[1]40，這時他只有22歲，“纖弱、看上去很敏感”[1]40，妻子結婚后一年也死了。于是杰西·本特利的女兒露易絲從小就沒有母親，后來上學時寄宿在鎮上哈代家。哈代的女兒們很討厭露易絲，可以說，露易絲從來沒有得到女性的愛，這一點與她以后的古怪脾氣，經常半瘋半癲的“畸人”形態很難說沒有關系。她的兒子大衛從小就沒有正常的母愛，這與他內心的羞怯與惶恐也有一定的聯系。

除了這幾篇最重要的故事外，女性愛的缺失這一主線還可見于其它故事中。《哲學家》中帕雪瓦爾醫生指出“他母親愛他的弟弟遠勝于愛他” [1]29。《無人知道》中的敢和喬治·威拉德偷歡的路易斯·特魯霓沒有母親。《異想天開的人》中喬.沃林的母親是“一個面容特別蒼白，陰沉、寡言的女人”[1]70。《曾經滄海》中愛莉絲·欣德曼深深地被孤獨折磨著，“母親的第二次婚姻加劇了孤獨” [1]82，這里文本也暗示了女性愛的缺失的意義。《可敬的品格》中沃什·威廉因為妻子的不忠而憎恨女人，自行放逐了所有女性的愛，他對喬治·威拉德說：“我的妻子死了，確實死了，我告訴你，所有女人都死了，我的母親，你的母親……她們都死了。”[1]89《思想者》中賽思·理奇蒙從母親那兒得到的愛是不自然的。母親維吉尼亞·理奇蒙因為丈夫的死亡，對兒子的態度非常矛盾。文中寫到，當兒子離家出走后回來時，她本想狠狠訓斥一下，可當面對兒子時她卻“鼓勵道”：“我很高興，你堅持到底了。”[1]95

《坦迪》中開篇就指出：“她父親很少關注她，母親死了。”[1]105《上帝的力量》中，偷窺凱特·斯威夫特的牧師柯蒂斯·哈特曼恨自己的妻子因為“她恥于激情欺騙了自己”而“男人是有權期待女人身上的美麗與激情的” [1]114。《教師》中的凱特·斯威夫特似乎更缺乏的是男性的愛，但不可忽視她從母親伊麗莎白·斯威夫特那里也得不到女性的愛，于是她很想在喬治·威拉德身上表現女性的愛。《寂寞》中的伊諾克·羅賓遜一直渴望女性的愛又懼怕女性的愛，最終也沒有得到女性的愛。《一覺》中的蓓爾·卡朋特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對母親的虐待使她的童年很不幸，她也因此憎恨父親。《古怪》中埃爾默·考利說：“父親古怪，母親從前也很古怪”，“父親不知道，母親在世的時候也不知道” [1]149。這樣文本也就間接地告訴了我們埃爾默·考利的生活狀況。

在最后幾篇故事中，女性愛缺失的這一主線依然明顯。《沒有說出的謊言》中的雷·皮爾遜有婚姻無愛情，對妻子不滿意，對生活很失望，似乎可以說他實際上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女性的愛。于是他想阻止霍爾·文斯特被套上婚姻家庭的韁繩，可是到最后他什么也沒說，因為他知道他所說的一切“可能只是謊言” [1]160。這說明雷·皮爾遜雖然沒有幸福的婚姻生活，但他并沒有懷疑擁有女性愛而可能產生的幸福。《酒罪》中湯姆·福斯特從小就沒有母親，一段時間里他接觸了許多妓女，發現了“丑陋、罪惡和淫欲” [1]165，從而對女性失望了。但后來他愛上了海倫·懷特，并幻想和她做，。這說明，湯姆·福斯特缺乏女性的愛并渴望得到。《成熟》中，喬治·威拉德首先感到了女性愛的缺失。母親的死使他感到孤獨，“他想要一個人能理解那占據自己心靈的情感”[1]182。然后他在海倫·懷特身上找到了，體驗到了女性愛的甜美，他也就成熟了。最后喬治·威拉德的離開也表明了安德森的樂觀與希望：讓相對健全的喬治·威拉德離開一個缺乏女性愛的小鎮，去開始新的生活。

二、女性愛的缺失的符號學意義

安德森的作品“帶有濃重的現實主義色彩”[2]191，這就決定了他作品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有研究者認為他的創作方法主要是象征主義的，“借多彩多姿的意象傳達意旨和情感”[5]，筆者支持這種觀點，但同時認為對文本的符號學解讀也是可能而且有意義的。女性愛缺失這一主線是否是安德森的有意安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本已經顯示“女性愛”作為一個隱含的能指符號在呼喚讀者進行所指追尋。索緒爾認為，“施指（能指）/所指關系存在在所有表征關系中”[6]77，所以“女性愛”這一能指的缺失也表達了它可能所指的缺失。

從社會學角度看，“女性愛”這一能指可以表達“田園牧歌式的黃金時代”。楊金才先生認為安德森“著眼于世事變遷，對傳統價值的失卻表示驚慌”，“留念過去那恬靜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方式，表現出一種懷舊心情” [7]。在小說中，女性往往都和傳統農業和舊的生活方式相聯系，都對新興的工業文明和瘋狂的物質主義表示焦慮和擔心。《母親》中伊麗莎白·威拉德年幼時失去母親，在工業文明涌入小鎮時“她的少年時代是以一種可想而知的最亂七八糟的方式度過的。”[1]173她以后最擔心的是自己的兒子會像他父親那樣熱衷政治，追求“成功”。 《思想者》中賽思·理奇蒙的母親維吉尼亞·理奇蒙告訴兒子，他的父親“是個好人，對所有人都很溫和，本不應該嘗試著去做實業家的”[1]93。可以看出，政治，實業都是與傳統農業文明不符的，也是書中女性們所反對的。

從另一角度看，安德森對傳統鄉村生活的眷戀表現在他對工業文明的抵觸情緒和對城市居民的反諷上。在《虔誠》中安德森寫道：“與工業主義相伴而來的是種種的喧囂與吵嚷……”[1]44，“露易絲從小就神經質，屬于過度敏感女人一族中的一員，這樣的女性后來的工業主義將會大把大把地為我們的世界產生出來。”[1]57這兩句充分表明了安德森對工業文明給小鎮生活所帶來破壞的擔憂。他還描寫了一個兄弟們是城市人的農民，說他“說起話來像我們最好的城里人一樣油嘴滑舌，言不及義” [1]45。湯姆·威拉德就被描寫成了類似的人物。這里安德森似乎想說工業文明在抹殺傳統農民的純真與美好。所以，能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人們的這種純真與美好的女性之愛就顯得非常珍貴，一旦缺失則無比遺憾。

安德森似乎希望小鎮在經歷從傳統農業、手工業向現代工業的過渡期間，能夠保留些許過去的溫存。“女性愛”就是這種溫存的一種符號，一種對過去依戀的符號，一種對工業文明抗拒的符號。女性愛的缺失就是一種溫存符號的不在場，就是一種平衡被打破的遺憾，就是一種美好的一去不復返，就是一種意義追尋時的虛無感。

“女性愛”這一能指還有另一層意義，體現在心理學角度。女性愛表示寬容，理解，和諧以及滿足。女性愛中很重要的是母愛。德國心理學家弗洛姆說：“母親是我們的家，我們來自那里；母親是大自然，是土壤，是海洋。”[8]母愛“是一切愛中最純粹的愛，往往是一個人感情生活史上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一頁，在很大程度上將影響其一生。”[8]誠然，小說中許多人要么年少時失去母親，要么有一個古怪的母親，對他們來說母愛是缺失的，所以他們的怪誕行徑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追溯到這一點上的。另外，來自妻子、姐妹、女性長輩和朋友這些女性之愛也很重要，小說中很多人都是孤獨一人，渴望女性之愛而不可得，像《畸人志》里的老作家，《紙丸》中的里菲醫生等等。

女性愛是一種陰柔之愛，是一種有韌性的堅強，是維持一個人的理智和心理健全不可或缺的重要維度。安德森在小說中暗示，女性愛缺乏，在心理學角度可以表現在五個方面。第一，孤獨異化。當然有些人物表現的孤獨異化也許與女性愛的缺失沒有直接聯系，但是不可否認這一維度的重要性。典型人物有《畸人志》里的老作家，《紙丸》中的里菲醫生，《母親》中伊麗莎白·威拉德，《酒罪》中的湯姆·福斯特，《虔誠》中的大衛等等。第二，暴力傾向。伊麗莎白·威拉德急怒中要殺死丈夫；《虔誠》中伊諾克·本特利用馬鞭的把兒擊打他父親湯姆·本特利差點殺死了父親；露易絲縱馬在街上狂奔絲毫不顧及路人之安慰；《上帝的力量》中，瘦弱的牧師柯蒂斯·哈特曼打破玻璃，毀壞圣像。第三，失語。女性愛的失落使很多人同時也失語了，變得與人無法溝通。典型人物有《手》中的“飛翼”比德爾鮑姆；《沒有說出的謊言》中的雷·皮爾遜，《寂寞》中的伊諾克·羅賓遜；《紙丸》中的里菲醫生，《母親》中的伊麗莎白·威拉德等等。第四，偏執。因為女性愛的缺乏打破了平衡，使很多人在追求片面的 “真理”，而不知他們的追求未必是曲高和寡，也許是曲底和寡而已。典型人物有《紙丸》中的里菲醫生，《虔誠》中的杰西·本特利，《可敬的品格》中的沃什·威廉等等。第五，愛的渴望。小說中，很多人都有莫名的愛的沖動，卻又難以名狀。《虔誠》中杰西·本特利那“不可名狀的饑渴”[1]42；《上帝的力量》中，牧師柯蒂斯·哈特曼“不知道他想要什么”[1]112。《坦迪》里的陌生人說：“我是一個熱愛者，但是我尚未找到我所愛的事物。”[1]106

所以，從心理學角度說， “女性愛”是一種維持身心完整的符號，是一種與人溝通的符號，是一種尋找心靈精神家園的符號。女性愛的缺失就是一種陰柔符號的不在場，就是一種平衡維度的消失，就是理解與寬容的放逐，就是一種內在的殘缺。

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認為語言就是能指的游戲，所指永不可得。按照這種觀點，我們無法得到小說中“女性愛”這一符號的確切“意義”。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思考與追尋，也許意義就存在于思考與追尋的過程中。就算是“誤讀”又何妨。

三、結束語

《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是一本意義偉大的小書。它體現了安德森“一種更為廣泛的人文關懷”[9]230。人永遠都是文學的母題，有關人的一切永遠都是文學無法拋卻的。人的生存狀況、心理狀況、精神狀況向來都是文學家樂于表現的，安德森也不例外。在《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中，安德森給我們展示了一群不幸福的人。安德森似乎想告訴我們，幸福是什么，是沒有答案的，不過不幸福往往是有根源的。完滿未必幸福，但缺失很可能導致不幸福。正如瓦恩斯堡鎮上的這群人物，他們缺失了很多，其中很重要的就是女性愛的缺失。女性愛的缺失是“田園牧歌式的黃金時代”的消失，更是心理平衡的打破。他們懷戀往昔的寧靜，就像那柔美的女性之愛，可是這脈脈溫情在渴望中漸行漸遠，迎來的卻是無法抗拒的物欲橫流。他們在抗爭，在扭曲中展示不為人知的甜美，就像里菲醫生那畸形的蘋果，就像“飛翼”比德爾鮑姆的那雙大手。安德森的描述可以使讀者從這群人身上理解人類的完滿與殘缺，美麗與丑陋，文明與虛偽。小說文本通過“女性愛”這一符號的在場與缺席透露出一種深層次的人文關懷，也迫使讀者去思考，去感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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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劉海平，王守仁主編.新編美國文學史 卷三 1914-1945 楊金才主撰[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