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酒國》是莫言的一篇較為特別的作品,它既不像莫言大部分作品那樣立足于高密東北鄉這片肥沃的土壤,又非《豐乳肥臀》等新歷史主義的作品,但是只要一閱讀文本便會發現是莫言的風格,其中蘊含著莫言所有作品都萬變不離其宗的內核,同時讓我們欣喜的是,通過閱讀我們感受到了莫言在《酒國》的敘事方面注入的新的因素,并能夠暢游于其營構的意象世界。
按時間維度劃分,小說《酒國》存在著兩個敘事空間。一個以小說中的莫言與酒博士李一斗的來往書信、李一斗的作品以及小說中的莫言在酒國的經歷為主要敘事內容,為了方便,暫時稱之為第一敘事空間;另一個敘事空間則以偵察員丁鉤兒在酒國的查案經歷為主要敘事內容,暫稱為第二敘事空間。我個人認為采用兩種空間進行敘事增加了文本所蘊含的信息量,更重要的是可以打破一個空間的局限性,突破單一空間對作者想象力發揮的裹狹、圍困。莫言的想象力在兩個空間中都得到了充分的放飛,甚至獲得了超越現實的特權。“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鉤兒本來應該是個像個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1]通過小說中莫言的說明可知第二敘事空間為其所創,并且丁鉤兒經歷的書寫受到第一敘事空間的極大影響。小說中的莫言對第二敘事空間的敘述進程是滯后于第一敘事空間的,如在第三章第二敘事空間嘴含柳葉小刀的生鱗小子出現在第四章第一敘事空間的李一斗大作《驢街》中;第七章丁鉤兒想到的“龍鳳呈祥”出現在第四章《驢街》中等等。然而在一到七章的范圍內,作家莫言卻有意將其前置,當然由于布置巧妙,除非仔細對照閱讀否則讀者必無法辨識時間的正確順序,也不會發現信息的潛在流動,讀者迷失于作者莫言巧布的空間中,難以分辨真實與虛假,尤其是“信息”的共享使得兩個敘事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合二為一,共存于文本中。丁鉤兒的故事節奏緊湊,能牢牢地抓住讀者的閱讀心理,且根據敘事學的理論,出發于人物內心狀態的書寫會極大調動讀者的同情心,可以說讀者是不愿質疑其真實性的。然而小說中的莫言在文章幾乎結篇處終結了這種真實感,我想這也是作家莫言在對文學自身真實的消解。兩個敘事空間在文本中是交錯呈現的,造成讀者閱讀過程的短暫終止使得連貫性、一致性的信息遭到延宕,對彼此空間的切割行為對于第一敘事空間來說最具挑戰性,第二敘事空間總是于關鍵處戛然而止,頗有些“請聽下回分解”的味道,意猶未盡的讀者醉心其中極有可能徑直躍過第一敘事空間繼續關注丁鉤兒。針對這一點,作者莫言就李一斗作品可讀性加大力度意圖保持兩個空間的平衡,遏制這種閱讀興趣的傾斜。在敘事空間內部也處處表現著作者莫言對敘事安排的良苦用心,第一敘事空間由李一斗的來信、李一斗的作品、莫言的回信組成,在順序安排上莫言沒有采用以一貫之的形式,三個部分互相間隔,不為成式所拘泥,我想,這些都是莫言在進行一份探索,文本以不固定的形態進入讀者視野易于創造一種“陌生化”的藝術效果。
《酒國》的敘述者、敘述視角是極其復雜的,尤其是第一敘事空間呈現出了巴赫金式的復調敘事,如文本中數不勝數的“金剛鉆說”、“我岳父說”、“我岳母說”,李一斗在信中說等等,眾聲喧嘩中敘述者、視角、聚焦人物一再變更,“作者的、敘述者的和人物的語言——各自代表自己說話,而并不把他們融為一體以表現單一的信仰體系和社會立場”,[2]這無疑會增大文本的信息量并且通過“多聲部”的聲音的發出,講述的自是酒國駭人聽聞的事件,勢必給讀者帶來一定的沖擊。第二敘事空間主要以丁鉤兒為聚焦人物來觀察酒國,需要時則讓其出竅之靈魂來做“代言人”,有第三人稱轉為第一人稱敘述,不致于出現敘述的“盲點”,又為文本平添了一份荒誕之感。“莫言”作為人物出現在文本中固然有著原敘述的影子,更利于兩個空間的并置、信息的流通以及增加文本的可信度。
從一定角度來說,第一、二敘事空間是互補的,在兩者的交互作用過程中,意象酒國則逐漸清晰起來,酒國是一個氤氳著詭秘氣氛的地方,任何人走進去都會被異化。丁鉤兒是一個辦案如神的中年偵查員,卻因酒國的一個個圈套而無法自持,丁鉤兒是代表外來正常人沉淪的意象,表面上看,仿佛丁鉤兒因酒、色引誘而陷入一種酒醉般的迷狂狀態,實則真正的誘惑與壓力是由擁有巫術般力量的酒國加之于他的,這種誘惑尤其壓力是無形的,但是卻如影隨形地影響著丁鉤兒,使之快速地異化,丁鉤兒也發現正逐步迷失于這片迷霧鬼林之中,剛到酒國“出大樓時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3]不久就愈演愈劣至“他在大廳的一根鑲嵌著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個蒼老的、丑陋的男人被一個骯臟的女人支撐著。當他明白了那是自己與女司機的影子時,頓時感到萬念俱灰。”[4]一向對自己的工作很有信心的丁鉤兒在與金剛鉆第一次交鋒失敗后想到“我從哪里來,你從省城來。你來干什么?調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個小如微塵的星球上,在這個星球的人海里,站著一個名叫丁鉤兒的偵察員,他心中迷糊,缺乏上進心,情緒低落,悲觀孤獨,目標失落。”[5]這就是酒國待了很短時間的正常人的如實的心理寫照,亦是吃了“麒麟送子”之后心中充斥著的負罪感所致,對于女司機寄寓的愛情是他借以自我救贖的稻草,最終發現那又是酒國的一張畫皮,崩潰、癲狂、殺人是必然的結局,踏入酒國即意味著走上不歸之路,要么同流合污異化為“非人”,要么瘋或者死。如果說金剛鉆是咄咄逼人的,那么四面八方陌生人的敵視更是一種可怕的重壓,作者意圖表現弱勢遭遇強勢,個體與群體對抗時的可憐境地,無處求援的丁鉤兒“感到失望,明白了這世界上誰也救不了誰的道理” [6]的吶喊也許正是作者對冷漠人際關系的一種影射吧。葬身糞坑是對丁鉤兒瘋狂肉體的解脫,是死亡,但對于他的正義精神或許是一次再生。小說中的莫言來到酒國就投入了同樣一個“輪回”之中,“莫言恍惚感到小馬的微笑含著綿綿的情意,情感沖動,幾乎想伸胳膊摟住她,在那紅撲撲的臉上親一口。”[7]“我好像在戀愛”[8]的結篇之語仿佛敲響了警鐘:又一個即將墮落的靈魂!酒國的意象是在各種聲音的狂歡之中逐漸生成的,即以物質欲望滿足為根本價值標準的“國度”。
凡是能在此地生存下去的“人”大都已非真正意義的人類,而是喪失正常心智、偏執于一種欲望并癡迷其中的行尸走肉。袁雙魚夫婦是典型的代表,以酒為妻、以酒為夫來代替正常生理欲望,還有因升官而不計較丈夫亂倫情節的酒博士夫人,更不用提那些以賣嬰孩為生、吃嬰孩為樂的人了,通過這些酒國墮落的意象群作者表現出對崇高道德標準、正確價值觀念的淪喪的深度焦慮。讀這部小說讓我想起了老舍的一部著名作品《貓城記》,無獨有偶的是都塑造了一些為精神鴉片所異化的人,我想兩位作家都對人性、人類的未來有著深深的思考與擔憂吧。當然我很高興看到就在這一片死寂中作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俠客般的意象,我們無從得知嘴含柳葉小刀的生鱗小子與紅衣小妖精是否為同一人也無法揣度其在文本中的真實身份,但我們看的的是在這個俠客般的小子身上寄托著的一點希望。
就是在這樣一個作者精心營構的敘事語境中,在各式意象的狂歡中我們認識了酒國。我認為這部小說應算是成功之作,因其具有著莫言獨有的藝術魅力。
注釋:
[1]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294頁
[2]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5年3月第2版 43頁
[3]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17頁
[4]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184頁
[5]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108頁
[6]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216頁
[7]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302頁
[8]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314頁
參考文獻:
[1]莫言:《酒國》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 2005年1月第1版
[2]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5年3月第2版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 北京:三聯出版社 1988年7月第1版
[4]申丹:《敘事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