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盛放的鳶尾到靜默的蓮花

內容摘要：安妮寶貝的作品中一直有一個貫穿始終的幾近相似的女性形象，本文主要從童年時的創傷經驗，成長中的漂泊尋找，成年后的塵埃落定三個生命階段分析這個不斷重復的女性形象，并由此揭示出作者創作心態的逐步變化。

關鍵詞：安妮寶貝 女性形象 創作心態

安妮寶貝起家于網絡寫作，從2000年開始正式通過紙質傳媒出版小說及散文集，在近十年的創作歷程中，一直保持著均衡的寫作節奏。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安妮寶貝的創作愈加成熟和內省，沖突糾纏之后的安定平和在文本中愈加清晰。本文主要從童年時的創傷經驗，成長中的漂泊尋找，成年后的塵埃落定三個生命階段分析文本中反復書寫的女性形象，并試圖揭示出作者創作心態的逐步變化。

一、童年時的創傷經驗

童年是人生之初，更是人性之始，是人的身心、個性和智力發展的第一個重要時期。童年的生活經驗也即“童年體驗”，“是一個人在童年時期(包括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經歷中獲得的心理體驗的總和，包括童年時期的各種帶有情緒色彩的感受、印象、記憶、知識、意志等多種因素。”[1]童年經驗所留下的生命印記會長久地存留在個體的精神成長歷程之中，并影響著個體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建立與形成。而這里所說的創傷經驗，就是“指主體在生命的某一階段，突然受到一種心靈無法承受的強烈刺激而引起極度的失衡，并造成精神損傷的一種生命體驗，這種體驗是如此深刻以至作為殘余物或沉淀物留在心靈深處，永久性地擾亂該主體的心理活動。”[2]

悉數安妮寶貝的作品，我們會發現幾乎每部作品中都有一個充滿童年創傷經驗的女性形象。安童年時期一直寄人籬下（《最后約期》）；安生則被父母拋棄，一人獨自生活（《七月和安生》）；安藍則在父母離異后經常無緣無故遭到母親的責打（《傷口》），這些是安妮寶貝早期作品中幾個頗具代表性的典型文本，我們無一例外地看到女主人公創傷性的童年經驗。后來的長篇也一直延續著這種對童年創傷的敘述嗜好。《彼岸花》中母親死于南生的降生，使得南生的降生帶有了無法擺脫的罪。后來父親被汽車撞死，也是因為南生。南生仿佛一場災難，先帶走了母親，又帶走了父親。這樣的陰影和“罪孽”注定要跟隨這個女子一生，無法驅除又無以償還。《二三事》中的蓮安和《蓮花》中的內河也都有著不幸的身世，大多數孩子都可以享受歡樂的童年，她們卻不曾接受過來自親人的疼愛和關懷，親歷了人世的冰冷和嚴寒。于是，作者筆下的這些女子對于家，對于愛都沒有明確的感知，都不懂得生命深處該有彼此疼惜的溫暖所在。在生命的起始處，她們就遭到了嚴重的精神創傷，這成為她們成長過程中不能擺脫的一道傷疤，如影隨形，并且一直左右著后來的生活。

二、成長中的漂泊尋找

弗洛伊德在分析童年經驗與日后經驗的關系時指出，一個人“思想發展過程的每個早期階段仍同它發展而來的后期階段并駕齊驅，同時存在。早期的精神狀態可能在后來多少年內不顯露出來，但是，其力量卻絲毫不會減弱，隨時都可能成為頭腦中各種勢力的表現形式。” [3]也就是說，童年的創傷經驗作為殘余物或沉淀物滯留在心靈深處，會隱藏但不會消失，它會在某個震動但不為人知的瞬間迅速撕裂開來。“尤其是在他們遭遇創傷應激原相似的場景或相同的感覺、感受之時，舊時的情形和體驗便會重新出現。”[4]

童年時期家庭的破碎和親情的缺失在個體內心深處形成的被遺棄心理，導致個體無法確認自我存在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安妮寶貝筆下的女孩在成長過程中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漂泊生活，無法停息，這在潛意識深處其實是一種尋找，尋找童年缺失的愛和一直無法獲得的信賴。她們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沒有父親，不曾感受過父愛，所以內心深處對父愛有一種格外強烈的需索，她們成長過程中一條隱秘的情感線索就是尋找父愛。進入青春期的她們甚至把愛情也摻雜到這種缺失的情感需索里。她們試圖在愛情中復原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光輝”的父親形象。《彼岸花》里南生黑暗壓抑的童年生活中，和平給過她大男人式的溫暖和疼愛。對于喪失雙親的南生而言，和平充當了她潛意識中的父親形象，他是她通往整個世界的橋梁，是她對人世的唯一信賴。《二三事》中蓮安則把唯一的親情和最初的愛情不加取舍地全部給了那個做過她“父親”的尹一辰身上。《蓮花》中與內河戀愛的也是比她大得多的已婚男子。這些女子都幻想著找到一個感情角色來代替從未出現過的父親。正如黑格爾所說:“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5]青春期的她們一次次地陷入對年長男子的愛情，又因為純粹和完美的不可獲得而一次次地告別和離開。這種對愛情的追尋，在根底里是對“父親”的尋找，是對生命源頭處溫暖缺失的回應，是一種對自我存在的求證和確認。在這艱難而糾纏的生命成長之路上，安妮寶貝還是給了筆下的人物一種難得的溫暖，也就是作者不停回望的女子情誼。這種情誼既包囊親情和友情，又超越兩者之上，是彼此靈魂靠近的全心付出。七月和安生（《七月和安生》）、良生和連安（《二三事》），在靈魂深處是相通的，她們能夠互相理解和抵達內心，然而現實的種種遭際卻使兩個人呈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一個安于一隅，只求安寧，另一個則始終漂泊在路上，無法停息。但是這個安寧的七月/良生，則一直是漂泊的安生/蓮安在整個追尋路上的溫暖所在，光之所在。七月/良生對安生/蓮安的牽掛、照顧和包容，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母性的體現。這也從某種角度上解釋了為什么這種女子情誼出離了世俗的高度，上升為一種信仰般的堅持。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安妮寶貝不斷擺脫創作初期的陰冷抑郁和頹廢絕望，在不斷擴展的視域中更加關照內心，并嘗試從各個角度尋求心靈救贖。從《薔薇島嶼》開始，安妮寶貝的文本中逐漸顯現宗教的影子，她從宗教中尋找與生活感悟相關的契合點，試圖從中獲得說服。文本中女子的尋找，同時也是作者自己的尋找，她以此為方式深入人的內心，探索人性深處的真正需索。

三、成年后的塵埃落定

從《告別薇安》到最新的《素年錦時》，安妮寶貝筆下不斷漂泊尋找的女子，成年之后也漸漸塵埃落定，而這種落定的結局主要呈現出兩種模式：一是離別或死亡，二是回歸與感恩。

第一種模式主要表現在初期的作品中。例如《最后約期》中，安藍在離開林之后，因為難產死于偏僻的山村。《交換》中的她默默等了他16年，在他要轉身與她一起的時候，她的生命卻走到了盡頭。《七月和安生》中安生帶著對七月的愧疚和對人世的絕望而死于難產。《彼岸花》中有兩條線索交叉進行，不論是敘述著者喬，還是喬筆下那個曾經為愛歇斯底里的南生，最后的結局都是離開。主人公需索愛，追尋愛，但由于童年創傷經驗留下的懷疑焦慮心理，使她在內心深處質疑愛的存在，并陷入一個矛盾糾結的怪圈，難以自拔。她們不斷地沖突，不停地尋找，最終卻沒有走出童年的陰影，以悲劇結局。對她們而言，生命只是一場不自知不自控的幻覺，只有離別和死亡才是永恒的。這種對結局的慘烈而絕望的處理方式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當時的創作心態是頗不寧靜的。

第二種模式則主要體現在后期的作品中。從散文集《薔薇島嶼》開始，安妮寶貝的創作漸趨平和，少了《告別薇安》里潮濕濃烈的欲望糾纏，也沒有《八月未央》中冰冷陰郁的宿命輪回，更不是《彼岸花》中深情決絕的尋找與追隨，而是多了一份內省，多了一份感恩。這種心態的轉變在小說中的呼應是從《二三事》開始的，良生把蓮安所無法承擔的生命之重勇敢地承擔起來，最終明白“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永無止息”，并將曾經缺失的愛在孩子身上一針一針地縫補著，讓我們看到了希望。《蓮花》中顛沛一生的內河終于在與世隔絕的墨脫獲得了靈魂的平靜與安寧。后來內河的死已經不同于安妮之前作品中人物的死，安生和蓮安到死也沒有獲得真正意義的解脫，而作為與安生和蓮安有著相同漂泊靈魂的內河，則已經找到了停留的歸宿，她的死亡是因為把他人安危放在自我生命之上，這使得她的死亡獲得了之前所沒有的價值和意義，從中我們看到作者價值觀念的變化。“要一些簡單和重要的東西。嘗試為身邊的人服務，放低自己，有所付出。”這是屬于內河的信念，也是安妮寶貝一路走來的積淀和成長。新近的散文小說合集《素年錦時》則有之前任何一本書所沒有的完整和唯美。生命中曾經的沉重和尖銳都被逐漸剔除掉，只帶著感恩的心情簡單生活，做一個純簡安和的人。

正如陳染在訪談中說過的，“一個智慧的人。他的人生走向應是從早年激烈的悲觀主義到溫和的懷疑主義再到明晰的樂觀主義。這個樂觀主義不是盲目樂觀而是坦然和淡定，是世事滄桑之后的豁達。”[6]縱觀安妮寶貝的創作，我們可以發現她的心態也經歷了一個這樣的發展歷程。從欲望糾結到沉默自省，從空望彼岸到感恩此生，她終于從一朵兀自盛放的鳶尾成長為靜默圣潔的蓮花。安妮寶貝自己也說“我相信感情的光明、溫暖、開放、解脫，相信這樣的感情需經歷過痛楚、黑暗、虛無、行動才能獲得。”[7]漫長的黑暗主題終于過去，離別與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唯一，生活中依然有值得感恩和希望的所在。安妮寶貝終于達成與生活的和解，換得溫暖人性的回歸，以一種感恩的心態對抗隱秘沉痛的過往，淡定從容地簡單生活。

注釋：

[1]童慶炳主編.文藝心理學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92頁.

[2]童慶炳.藝術與人類心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0.434頁.

[3]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創造力與無意識[M].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217頁.

[4]周正酞.精神分裂癥的體驗回歸障礙學說. 山東精神醫科學2000年第13卷，第3期.

[5]黑格爾.美學（第二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327.

[6]陳瀟.陳染:當目光不再冰冷.Elite woman 出色女人（尖鋒對話）.2004年06期.

[7]包丹虹.綻放中的<蓮花>——安妮寶貝訪談錄.文化交流.2006年第六期.

參考文獻：

[1] 安妮寶貝.告別薇安.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2] 安妮寶貝.八月未央.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3] 安妮寶貝.彼岸花.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

[4] 安妮寶貝.薔薇島嶼.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

[5] 安妮寶貝.二三事.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4.

[6] 安妮寶貝.清醒紀.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7] 安妮寶貝.蓮花.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8] 安妮寶貝.素年錦時.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9] 童慶炳主編.文藝心理學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10] 黑格爾.美學(第二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