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魯迅先生的作品以其思想的深刻性見長,同時也因其鮮明的現實指向性而被賦予了更多的時代意義,然而一部作品不僅是一個時代的鏡子更是一個作家的鏡子,魯迅的作品既是時代的回聲也是作家在時代潮流中的一種內心狀態的呈現。
關鍵詞:孤獨 絕望 抗爭 冷漠
魯迅作品中的形象記錄了中國民性、民情、民魂,他的作品往往被看作是五四時期的鋒利的匕首,當然這把匕首刺向的是封建制度、封建文化以及封建制度的守護者。他的作品更多的被賦予了時代的意義,背負了反封建的重擔,在我看來一個作家的寫作不僅是時代的強音,更是作家本人的內心世界的反應。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強音,五四時期是反封建的狂飆時代,與其說魯迅的作品是時代的反應,倒不如說他作品的犀利冷峻就是魯迅的心理世界在那個時代的反應,是五四讓魯迅找到了心理發泄的突破口。同樣是五四時期,不同作家的作品表現了不同的風格,郭沫若是熱情洋溢的,郁達夫是幽閉郁悶的,而魯迅是犀利尖刻的,同樣的環境不同的表達方式,這不得不讓我們想到作者的人格心理對于作品表現的影響。魯迅《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是一個孤獨者,文章的題目就是《孤獨者》,這篇文章放在五四這個特殊的歷史環境之中,大家更多探究的是魏連殳作為先覺醒的知識分子的孤獨的境遇,以及由此引申批判了黑暗社會對先覺者的摧殘和壓制,可是我更關心的是從魏連殳看到的魯迅的影子。孤獨的魏連殳即是孤獨魯迅的影子,魏連殳漸漸覺悟的世界和人情的冷漠即是魯迅漸漸的體味到的世界和人生的冷漠。
魏連殳和魯迅先生遭遇的世態炎涼
文章中的魏連殳是“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無定,失意的人也不會長是失意人,所以也就很少長久的朋友。”這是一個朋友甚少的人,所以當他一旦成為失意人之時,身邊的熙熙攘攘便消失了。在魏連殳失業兩三個月之后“我”來他家中看望他,當“我”推開他門走進他的客廳時我發現“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滿眼是凄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剩無幾了,連書籍也只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常常圍繞著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骯臟吵鬧的孩子們的,現在卻見得很閑靜,只在面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人生也許就是這樣,當我們春風得意之時門檻都會被拜訪的人踩破,可是當我們失意之時,所有的人便會躲得沒了影。在魏連殳做了杜師長的顧問之后,“這里有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鉆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惡心”,交運之后又別是一番景致。正如魏連殳死后,大良的祖母說的“他交運之后,人來人往,我把正屋也讓給他住了,自己便搬在這廂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紅運,就與眾不同,我們就常常這樣說笑。要是你早來一個月,還趕得上看這里的熱鬧,三日兩頭的猜拳行令,說的說,笑的笑,唱的唱,作詩的作詩,打牌的打牌……”這與前面魏連殳失業之時的冷清截然不同,這時的熙熙攘攘對于看透世事的魏連殳來說更是一中悲涼。對于這種世態炎涼魯迅是深深體會了的,這樣才能更透徹的看清魏連殳的人生和他的孤獨,這種社會的世態炎涼并不只是封建社會的專利,更不只是覺醒的知識分子的遭遇,是一種人性的反映。魯迅經歷的人情冷淡在他內心深深烙下了痕跡,這就反映在了他的作品中。魏連殳的遭遇也就帶著魯迅遭遇的影子。這種世態炎涼魯迅在小時候就體會到了。魯迅的童年時家庭經歷了大變故,他誕生于浙江紹興的一個仕宦家庭,家庭還算富裕,可是祖父的科場舞弊案卻使原本富足的家庭破了產。家道中衰,魯迅作為家里的長子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他在《吶喊自序》中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涂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又寫道“我有四年多,曾經長長,——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1]家庭的變故,經濟的困竭,使他看清了原本沒有看清的奚落冷漠的面孔,體味了人世間的世態炎涼。曾經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了解到,人類的潛意識的基本成分恰恰就是幼年生活的凝縮物,可能就是童年生活留給魯迅的記憶在他內心刻下了印記,只是在日常生活中這種記憶或是意識深藏在意識深處,而有一天這種意識會爆發出來。這應該就是文字的表達,魯迅把自己內心深藏的關于人性的冷漠和世態炎涼賦予某人的命運之中,這就是魏連殳體味的人情,這其實就是魯迅體味的人生。在后來魯迅的生活中也遇到了許多受欺騙的事,他的學生喜歡來這個老師家里玩兒是為了騙煙抽,而他的一個學生更是找借口帶女朋友在魯迅的家里白吃白住了數個月。這個老師就是不斷地受到生活中的人情冷暖的沖擊,一次次受欺騙和碰壁使魯迅成為了小心謹慎的人。他變得不信任任何人,是因為以前他太容易相信人,并上了信任的人們的騙。他變得愛憎分明,嫉惡如仇,所以魏連殳的本家為了過繼一間寒山石的破房子想要把兒子過繼給他,這樣做只是想方設法逐出在那一直借住的老女工。這就是魏連殳眼中的人,也是魯迅眼中的人。可能是受到了太多的冷漠和欺騙,魯迅不容易相信人,所以《孤獨者》中的魏連殳遇到的本家就是這種貪圖小利而富于算計的人。
魏連殳和魯迅先生的絕望的抗爭
每個孤獨的人可能開始都會有希望,可是希望往往在一點點失去之后使人更加絕望。如果一個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可能就會習慣了黑暗,可是如果一個人從陽光之中走向黑暗便會看不清任何東西。就像一個有希望的人在現實的打擊之下覺得一切的希望都是虛妄之后,就會絕望到放棄自己。魏連殳是一個有著希望的人,在他的眼中即使大人是虛偽的,但是“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 所以“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可是三個月之后,魏連殳卻說,“想起來真是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此時的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所以“他似乎微露悲哀的模樣”,他對希望的懷疑和破滅更顯悲涼。而這種希望一直碰壁,最后魏連殳便也境遇困頓,想要找份工作維持生計。他說,“我……我還得活幾天……”即使是困窘也還有活的希望,然而數次的失敗之后,在來信中他說,“這半年來,我幾乎求乞了,實際,也可以算得已經求乞。然而我還有所為,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個愿意我活幾天的,這力量就這么大。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別人呢?也不配的。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一個也沒有了。快活極了,舒服極了;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這是魏連殳的絕望,是他絕望后的抗爭。他活在一種復雜的悖論之中,活在矛盾的心理煎熬中,而這一切卻又是魯迅的境遇,魯迅的絕望的抗爭。魏連殳的人生境遇和這種矛盾的心理正是魯迅五四之后的心理。魯迅在當時給許廣平的信中有這樣的話,“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卻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2]當時的魯迅生活在復雜的境遇之中。此時正值大革命時期,在段琪瑞執政府的統治之下,政治黑暗,經濟凋敝,五四高潮已落,新的革命正在醞釀之中,魯迅覺得自己處在荷戟獨彷徨的境地。生活中,一向親密的親兄弟周作人與魯迅關系失和以致決裂,在女師大的斗爭中有產生了不愉快的情緒以至于此時的魯迅生活在孤獨絕望之中。他正是在這種絕望的境地之中抗爭,也就是魏連殳所說的雖然覺得自己不配活下去,但是還是覺得偏要為不愿意他活下去的人們活下去,即使是失敗的,但是以這種方式勇敢的面對、抗爭就是一種勝利。魯迅就是在這種絕望的抗爭之中生活在那個特殊的時代。
文學有時候背負了太多的附加元素,作品的解讀也常常會被套上政治的帽子,而作品本身展示給讀者的往往被忽視。在魯迅的《孤獨者》中,我讀到的不是五四新覺醒的知識分子受壓制的苦悶,而是讀到了魯迅先生的內心世界,看到了魯迅先生的人生。
注釋:
1 《吶喊·自序》,見《魯迅小說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3頁
2 《兩地書·四》,見《魯迅全集》,第11卷 ,20—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