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趙孟頫“古意”說

內容摘要：趙孟頫提出的“古意”，是一個有著豐富內涵的美學概念，包含著中和、雅正、自然、質樸、奇逸等基本特點，在藝術創作上要求遵循“古法”，并不片面地強調個別性而是重視個別性與普遍性的統一，追求藝術上的超越性、普遍性、永恒性、共相等等。

關鍵詞：趙孟頫 古意

中國傳統思想中有一種“厚古薄今”、“是古非今”的價值趨向。很多人認為“古”比“今”好，倫理上慨嘆“人心不古”，藝術創作上鄙薄時風，感嘆不能超越時代的藝術家為“時代壓之、不能高古”，把“古雅”、“古質”、“古麗”、“古樸”、“古淡”、“高古”、“奇古”、“古奧”等等作為自己的審美理想，批評那些“不古”的藝術作品“妍媚”、“俗氣”等等。在類似的審美評價中，“古”已經從一個單純的時間概念上升為一個審美鑒賞標尺，標識著某種形態的審美趣味、審美價值、審美理想。例如在文學方面，“道統”文學觀一直居于主流地位。這種文學觀所講的“道”，就被解釋為通過一代代的“圣賢”承傳下來的東西，是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直傳到孔子、孟子的真理。劉勰《文心雕龍》明確提出“原道”[1] （P13）、“征圣” [1] （P16）、“宗經” [1]（P18）的文學創作口號，以《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1]（P18）等古代典籍來規定文學理想，還有唐宋的“古文運動”，明代“前后七子”的“復古”運動，都有著相似的理論傾向性。在眾多具有“復古”傾向的文藝思想家中，趙孟頫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

趙孟頫（1254——1322年），是元代的藝術巨匠、詩人、文學家，是“詩文書畫”兼善的“通才”，是元代藝術史上的領袖人物。《元史·列傳第五十九·趙孟頫》稱：

“孟頫所著，有《尚書注》，有《琴原》、《樂原》，得律呂不傳之妙。詩文清邃奇逸，讀之使人有飄飄出塵之想。篆、籀、分、隸、真、行、草書，無不冠絕古今，遂以書名天下。天竺有僧，數萬里來求其書歸，國中寶之。其畫山水、木石、花竹、人馬，尤精致。前史官楊載稱孟頫之才頗為書畫所掩，知其書畫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經濟之學。人以為知言云。”

可見，趙孟頫在詩歌、文章、書畫、經濟之學方面均有非凡的才能，但是世人往往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趙孟頫的文藝思想和文學藝術實踐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肯定趙孟頫的同時代和后代的文人，如鮮于樞、文征明等，無不努力宣揚、延續趙孟頫的思想；批判地繼承趙孟頫思想的后世文人，如董其昌等，無不努力在繼承的基礎上試圖超越趙孟頫的思想；否定趙孟頫比較厲害的后世思想家，如傅山等人，無不努力消除趙孟頫思想對后世的影響。這就說明了一點，無論是趙孟頫的支持者還是反對者，趙孟頫的文學藝術思想，都是一種他們不得不認真應對的強大力量。

趙孟頫在文學藝術上是“復古派”，他明確提出了“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2]的思想，主張在書畫、詩文創作領域延續古代的藝術精神。這種思想首先影響了同時代的鮮于樞，然后又影響了明代的王鐸、文征明和明末清初的傅山，這些人都是些厚古薄今的人。傅山對趙孟頫的態度比較復雜，他早年學習趙孟頫的書法，后來因抗清的緣故，批判趙孟頫仕元的活動，隨之也討厭趙孟頫的書法，“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但是在“復古”問題上，傅山比趙孟頫走得更遠，提出“作字先做人，人奇字亦古”[2]和向篆隸學習的主張。由此可見，主張“復古”和追求“古意”，是唐宋以來文學藝術領域中很值得探討的問題。其中，趙孟頫的“古意”說，是這一審美意識發展的重要邏輯環節。建國以來，學界對趙孟頫的研究非常多，但主要集中在藝術史、藝術學、繪畫、書法、詩歌等方面，探討趙孟頫“美學思想”的文章還不是很多，研究也不夠深入。

趙孟頫提出“古意”說的原文如下：

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傅色濃艷，便自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所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為知者道，不為不知者說也。[3]

在這段文字中，“古意”被表達為兩種東西的對立物。一是與“用筆纖細，傅色濃艷”的畫風相對立，這是針對南宋到元初的繪畫趣味而言的；二是與“簡率”相對立，這是針對違反“古法”的做法而言的。既表達了“復古”的傾向，宣揚“古意”這種藝術理想。

從美學上講，趙孟頫所說的“古意”究竟是怎樣的呢？本文認為，可以從以下方面界定這一范疇：1、“古意”是意境的一種類型。2、“古意”的基本特征包括中和、雅正、自然、質樸等。3、追求“古意”的理論實質是追求藝術的普遍性、永恒性、超越性和“共相”。4、文藝價值觀方面重視“以六經為師”，主張個性表現服從“文以載道”的根本宗旨，具有“復古”的思想傾向。5、“古”和“今”是相對的概念，應從孫過庭“古質而今妍”的界定進行理解——追求“古意”就是對“妍媚”的否定和對“質樸”的肯定。

第一，“古意”是“意境”范疇的一個下位概念，指的是“意境”的一種特定類型。“意境”是中國傳統美學中居于核心層次的范疇之一，最早見于王昌齡《詩格》。后來經過很多思想家發揮，這些發揮以王國維和宗白華的闡釋最有洞見。“意境”是情和景的結晶體，根據這兩種構成要素的不同，可以形成多種不同類型，“古意”只是其中之一。第二，“古意”是“道義之味”，是“道義”的感性顯現。趙孟頫說：“昂夫為學日深、德日進，道義之味，淵乎見于詞章之間”[4]（P82）；“文者所以明理也，自六經以來，何莫不然？”。[4] （P83）由此可見，在趙孟頫眼中，文藝是“道”的載體。那么，文藝要追求的“古意”，也可以說是一種“道義之味”了。第三，“古意”的內涵是非常豐富的，像樸、奧、拙、厚、淡、奇、雅、淳、蒼這些意味，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和“古意“有關。本文認為：“古意”首先具有時間的規定性，即“歷史感”。其次，具有情感性和思想性，即“精神性”，是古代藝術作品體現出來的精神氛圍。第四，“古意”的審美特點可以說是中和、雅正、自然、質樸、奇逸等等具體規定的統一。在《樂原》中，趙孟頫指出：“必欲復古，則當復八清”[4] （P73），要求做到五音六律十二管的協調，回復古音的中和；在《琴原》中，趙孟頫倡導“存上古之聲”[4] （P73），要求復歸與正聲；在《論書》中，趙孟頫說：“右軍瀟灑更清真，落筆奔騰思入神，裹鲊若能長駐世，子鸞未必可驚人。蒼藤古木千年意，野草閑花幾日春，書法不傳今已久，楮君毛穎向誰陳”[4]（P58），主張“清真”，倡導自然，同時激賞“千年意”——“歷史感”，即追求一種“豪華落進見真醇”和超越時間限制的美；在《洛神賦跋》中，趙孟頫評價王獻之小楷“字畫神逸，墨彩飛動”[4] （P149），倡導超凡脫俗的美等等。第五，“古意”的形成，有賴于對“古法”的繼承。趙孟頫一生，特別欣賞王羲之的《蘭亭序》，以至于一跋再跋，最后集成定武本“蘭亭十三跋”，跋語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于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有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又可見“雄秀”、“天然”均為“古意”的特點，而“古意”的形成，則有賴于“古法”的繼承。第六，“古意”說包含著超越性理想，具體表現為對“永恒性”、“普遍性”和“共相”的追求。趙孟頫認為藝術中存在永恒的、普遍的共相，這種東西在書法中是“千古不易”的用筆，在文章中是“明理”和“道義之味”，在音樂中是“中和”、“雅正”等等。

大體說來，“古意”說包含了豐富的內涵。那么，怎樣認識“古意”說的藝術本質呢？究竟是“再現說”還是“表現說”呢？有人認為是“表現說”，而且是“個性表現說”。本文認為，這樣的看法是錯誤的。從趙孟頫追求的“道義之味”、“古法”等等看，“古意”是不能稱為“表現說”的。但是，“古意”說是不是“再現說”，應該說也不單純是這樣。這是因為，“古意”說繼承了“寫意”理論，具有“表現”的因素，但趙孟頫強調的不是“個性”的表現，而是個人表現與“道”的再現的統一。所以，“古意”說毋寧是再現和表現的統一說。我們時代的學者習慣把“個性表現”看作藝術的本質，并經常用“表現”說來框定古人的藝術實踐，經常給人一種方枘圓鑿的感覺。黑格爾在談論西方藝術的時候說：“不要有什么作風，這才是從古以來唯一偉大的作風”。[5] （P378）這句話用在趙孟頫身上，有相同處，也有不同處——黑格爾在藝術上主張“再現說”，趙孟頫則在“再現說”的基礎上增加了“表現”的成分。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結論：趙孟頫的“古意”說絕不是要求“表現”，而是向古典主義法則和意趣的回歸。這一點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趙孟頫的“‘古意’說”有著很深的歷史淵源。在古代文論中，“古”是與質樸、雅正、中和、自然等關系密切的概念，可以上溯到老子、孔子的思想；“今”則是與世俗、流行關系密切的概念。“古意”說所追求的，實際上是一種滲透著理性的感性，就當前來說，這個問題還有進一步探索的必要。

參考文獻：

[1]黃霖編著.文心雕龍匯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傅山.霜紅龕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

[3][元]趙孟頫.子昂自跋畫卷[A].[明]張丑.清河書畫舫（酉集）[C].

[4][元]趙孟頫.松雪齋集（卷五）.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05.

[5][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