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絕望的杜景蟬
杜景嬋從公寓里走出來時,并沒有想好接下來去哪里。
她坐在小區公園的涼亭邊給女友發短信,她說:我很絕望。
她想寫的字不只這四個,但是,讓她怎么說,
第一樁絕望來自今天下午——下午本來應該是home day。她衷南,還有不足周歲的女兒第一次一起開車到海邊玩。女兒可以看到大海,嗅到海的咸味,而她,可以甩開十月懷胎和六七個月繁瑣的照顧新生兒的那些煩悶,到海邊曬曬太陽,與衷南一起看女兒在海灘上蹣跚學步。
他們一路上都很快樂。
當她閉著眼讓暖風拍打在臉頰上時,她甚至感覺到幸福。
幸福原來是這樣近啊,她完全忘記出門之前準備奶粉、太陽傘、紙尿布等物件的手忙腳亂。
女兒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她和衷南相視而笑,她在倒車鏡里看到自己的笑臉。
可惜這快樂太短暫,不等到海邊女兒就哭了起來。他們在路邊停下車,景嬋手腳利索地找出奶粉和保溫瓶,打算給女兒沖泡奶粉。
可是,她帶了所有的東西,卻忘記了奶瓶。
女兒不停地哭。
她求助地看向衷南,衷南卻忿懣地嘟噥一句“你是怎么當媽媽的!”
爭吵就從這里開始。起初衷南還可以耐著性子開車,吵到后來,他索性跳下車,攔下一輛出租,頭也不回地自己走了。
看著那輛出租車揚長而去,杜景嬋傷心得幾乎要從車座上跌下去。
她哄著女兒,等她哭累后睡著,然后茫然地坐到駕駛座上將車發動起來。
她一路開得很慢,眼淚在眼窩里熬著,直到她安全地回到家,才大滴大滴地掉落在方向盤上。
衷南沒有回家,她將女兒放進小床后,打電話讓放假的保姆快點回來。
等她終于安靜地坐在沙發里時,她才開始認真地哭,哭到頭痛眼脹時她忽然明白,她有了一個家,卻在這個家里找不到她自己。
讓她絕望的事情不只這么一樁。
她是衷南的第二任妻子。朋友都反對她嫁給衷南,不僅因為他是二婚男,更因為他與前妻還有一個兒子。
女友苦口婆心“繼母不好做。”
但是杜景嬋卻不以為然,那時她還天真地笑,說童話里常見繼母欺負繼子,哪兒聽說過繼子會欺負繼母。
結婚那天,她穿著紅色的旗袍、披著縷空的紅色薄紗,衷南問兒子她漂不漂亮,那孩子卻用手捂住眼,仿佛受了驚嚇“紅色!太可怕了。嚇死人了。”
景嬋不與他計較,繼續著婚禮。終于挨到孩子要來叫新媽媽時,她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旁人哄著他開口“快叫啊。”孩子沉默了許久還是開了口,但不是叫媽媽,而是硬生生的三個字“杜景嬋”。
這些,她都忍了。但是當夜晚與衷南親熱時,他撫摸她平坦的小腹,說“你要給我生個漂亮的女兒。”
她問他為什么不是兒子,他遲疑了一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啊。”
她賭氣“如果偏偏懷的是兒子呢?”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是兒子就不生,什么時候檢查出來是個女兒,我們再生!”
這種自私的話讓杜景嬋倒吸一口冷氣,睡在紅色的婚床上半天回不了神。
他睡著后她還沒有睡,她問自己是不是嫁錯了,要不然,怎么感覺這樣涼,這樣絕望。
“衷南是個自私的男人。”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一定不會嫁給他。”
“將妻子和女兒扔在車里,自己卻跑掉,這種男人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杜景嬋,你為什么不離婚?”
“他現在還沒有回到家,連個電話都沒有打,可見他心里根本沒有我和女兒,我們為什么還要和他呆在一起?”
“他不回來,我也不要回去。”
杜景嬋對著手機激動地講話。聽眾只是手機沒有人。她按下了錄音鍵,讓自己激動的聲線被記錄,向旁人傾訴不也是這種被記錄的過程嗎?而且機器不會改寫她講述時的情緒與原話,這比向人傾訴更安全,更忠實。
手機不會給她回應,不過,她也不指望有人可以回應她。
(二)害怕回家的衷南
衷南越來越害怕回家。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杜景嬋變得神秘兮兮。起初他還以為她是有了外遇,否則怎么會連上洗手間都帶著手機?
他趁她洗澡的時候偷偷翻查過她的手機短信和通話記錄,那里面清白得讓人可疑。于是,在又一次她帶著手機進洗手間,而他俯在門邊聽到洗手間里有私語聲時,他忍不住撥打她的號碼,他和她都被手機鈴聲嚇了一跳,她在洗手間里驚慌地問“你打我電話干什么?”他強做鎮定,“按錯了。”
又一天她做飯前將手機放進圍裙里時,他實在按捺不住,在她身后冷冰冰發問“你是在等什么人的電話吧?”
“等電話?為什么等電話?等誰的電話?”杜景嬋的迷惑不像裝的,而衷南更加糊涂了。
不只是手機天天不離身,她還不再與衷南交流,甚至吵架。
比如說看電視,衷南強行換了她正在看的頻道時,她也不像以前一樣去責怪他,而是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抓起手機向其他房間走。
家里的氣氛冷靜得異常,沒有煙火,但是,仿佛輕輕一吸,鼻孔里就灌滿了令人窒息的硝煙。他試著送杜景嬋禮物,但是她卻拿著盒子搖了搖,聽聽里面沙沙的響,就扔在床上,然后半真半假地說一句,“你不如送我輛車,這樣下次起出門時,我們就可以各開一輛,你就不用半途下車攔出租。”
他知道她還在為那件事情生氣,但是,他不知道如何道歉。
衷南離婚之后帶兒子看了一陣心理醫生,他擔心兒子會受到影響,對成長不利。可是看了幾次醫生之后,醫生私下對他講,他的兒子心理很健康,倒是他,需要認真地看看醫生。
他當然對這話嗤之以鼻,但是現在,他倒想去和醫生聊聊。
他想問問醫生,為什么女人都擁有讓他發瘋的本事。
他第一任妻子叫羅白,是寵物醫生。她有著柔順的長發和美麗的眼睛。但是,她喜歡和寵物說話。
每個人見到可愛的寵物都會忍不住逗弄下,或者說幾句類似于“你很可愛呀”之類的話,但是羅白不一樣。她和寵物聊天氣、聊她的內衣今天有些緊,安全套又用光了之類的話,他只要去她店里接她,就感覺那些動物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知道他今天穿了什么顏色的內褲。
于是他勸羅白辭職,他說他們該考慮有個孩子了,天天和寵物在一起,會容易感染什么弓形蟲之類對胎兒不利的病。
他以為離開了那些動物一切就會變好,但是,可怕的事情是羅白開始對著肚子說話,從扁平講到膨脹。每當她開始與肚子聊天時,他就躲在另一個房間里將電視聲音調大,或者下樓到汽車里聽音樂,或者干脆在另一個房間用手指將耳朵塞緊。
生育之后也沒有幾天安靜的日子,羅白經常和襁褓中的兒子講話。
衷南提醒羅白,“他根本不懂你說什么。”
羅白神秘兮兮地看著他,一臉的不服氣“我說什么他都會懂,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明白我的意思。”
終于有一天他們吵架,他讓她閉嘴,她卻抱著兒子向樓下跑。下樓的時候,她不小心摔跤,等他聽到哭聲出門看時,兒子的額頭正在流血,恐怕會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疤痕。他心疼得自己也差點掉了淚,將兒子抱起來后,再拉起地上的羅白,只說了一句話“我們離婚吧。”
醫生問衷南“為什么一定要離婚?”
衷南嘆氣“我不想讓她繼續在孩子耳邊說話,我想讓他的童年過得單純一些。”
“可是,她是他的母親啊,她和他說話不是正常的事情嗎?”
衷南暴躁起來,“她會告訴兒子我有多么不好,她會破壞我和兒子的感情。”
“那么,你現在的妻子呢?”
“她……”
“那我們不講她們了,說說你吧,你的童年是什么樣的?”
衷南的童年一點也不幸福。他的父親和母親常年吵架,而每次爭吵,他都是中間那個“最公正的評判者”。他們會將成人世界里的那些亂事一股腦兒地向他道來,然后用手拎住他的肩搖晃他,問他站在誰一邊。
他憎惡這樣。但是,當母親哭得很傷心時,他就會忍不住去告訴她,父親是個大混蛋,他和母親是一伙的。而父親也會低落,男人的傷心有時更讓人不安,他只好堅定地告訴父親,是母親的錯,他和父親是一伙的。他為自己左右逢源而難過,但是這些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當他第二天滿懷歉疚地起床時,卻發現父母正一副恩愛的樣子坐在餐桌邊用早餐——他不明白他們怎么就會忽然和好了,而和好了的他們讓他感覺像只丑陋的蝙蝠,哪兒都不能靠,誰都不會喜歡他。
他太了解孩子面對成人世界那些糾葛的感覺,所以,他不希望在孩子面前與妻子有任何爭吵。但是,女人,真是太讓人失望了。先是羅白,不但當著孩子的面與他爭吵,還抱著孩子離家出走,甚至摔傷孩子的額頭,讓他留下永遠的印記!現在,杜景嬋也是這樣,車里那樣狹小的空間,孩子還在哭,她卻不知道先將孩子哄好,而是與他爭吵。
他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辦,難道沒有一個家里面全是笑聲和溫暖?
(三)她們都孤單
家里只有保姆與女兒。
衷南在小區花園的涼亭里找到了杜景嬋。
她居然靠在亭柱上睡著了,月光下她的表情恬靜美好,他原本準備好的埋怨忽然煙消云散。她那樣睡著,不像是他孩子的母親,而是戀愛時受他寵愛的那個開心少煩惱的大孩子。
他在她身邊坐下,不忍心驚醒她的夢。
他們曾經是有過戀愛的啊。
什么時候開始,他記憶里的她會成為一個容貌潦草、挺著大肚子。動作遲緩呆板的女人呢?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月光下看到這樣的她,他幾乎要否定他們有過的戀愛,否定那些曾經讓他心跳眼眩的感覺。
正在他神思亂游時,杜景嬋忽然驚醒,看著身邊的丈夫,她愕然地說不出話,眼睛閃了半天,只是一句“今天羅自來過。”
“什么?”
“羅白說這個周末她去接孩子,讓他在她那兒住。”
“你怎么說?”
“我同意了。”
“嗯。”衷南剛剛擁有的美好感覺消失了,他皺著眉頭抱怨,“這種事情,你應該讓她打電話問一問我。”
杜景嬋深深地看他一眼,這一眼讓衷南差點打了冷戰。
杜景嬋回家后衷南獨自在涼亭坐著。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前妻羅白打通他的手機才讓他回過神。
“我得見你。”羅白不容置疑。
杜景嬋起初還在嬰兒房里哄逗女兒玩,但是看著女兒可愛的模樣竟然感覺心酸。
她去陽臺收衣服,保姆說衷南打來電話要去羅白那里,可能不回家吃飯。
房間里開著冷冷的白熾燈,她感覺不到一點溫暖。
她起初只是將曬干的衣服疊好,后來,她就開始疊那些衣柜里掛著的衣服,然后將這些衣服裝進很久沒用過的旅行箱里。
她想她得離開這里了,帶著女兒一起離開。
她將手機拿出來,打算對手機說些什么,但是看著手機卻半天出不了聲——這,不是她的手機。
“這是杜景嬋的手機。”羅白將手機放在衷南面前,“我們手機的型號一樣,剛剛去你家,居然被我拿錯。”
“就這事兒?”衷南哭笑不得,他剛剛可是一直超速駕駛啊。
“你想再離一次婚嗎?”羅白很認真。
“什么?”
“做你的妻子很孤單。”
“什么?”
“特別是懷孕之后。”
“你在說什么?”
“你不記得我與胎兒說話嗎?”
那幾乎就是他們離婚的原因,衷南怎么會忘,他聳聳肩,讓她繼續講。
“而她,是與手機說話。”羅白嘆著氣,將手機文件夾里的聲音文件調出來“是兒子剛剛拿著手機玩時調出來的,當時嚇了我一跳。”
——杜景嬋在手機里緩慢又憂傷地講著話,她說“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呢……”
衷南回去的路上也是超速駕駛。
他想快點見到杜景嬋,這樣,她那些自言自語的抱怨才能從他腦海里散去。
闖過一個紅燈,又一個紅燈,交警將他攔下時,他俯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交警有些尷尬,拍拍他的肩,“只是開張罰單,不會沒收你的駕照。”
他抬起身子,搖搖頭,“我的兩個妻子都感覺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