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散文發展到今天,確乎愈益暴露出它與當代人精神脫節的疲憊,被文體定勢的重負壓得直不起腰,而其中最致命的,乃是思想的貧瘠,哲理的貧乏。這大約與我們民族不是長于哲學思維有關。是的,倘若一個時代的最高思想成果和理性智慧不能在散文中得到體現,倘若散文不能對時代和民族的靈魂加以思考,那是沒有創新可言的。為此,我也曾提出過新散文必須解決的問題,即滲透現代人生意義的哲理思考;形而下與形而上的結合——走向象征與超越;繼承傳統,轉化傳統;創造新的語言、節奏、表述方式。
散文的審美品格與思想品格同樣重要,沒有審美價值,它可能混同于哲學、邏輯學、文化學,那又是散文的另一歧途。散文必須首先是形象、意境以至有意味的形式。
我感興趣的散文,首先必須是活文、有生命之文,而非死文、呆文、繁縟之文、綺靡之文、矯飾之文。自從赫拉克利特說出“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素樸的真理以來,人類對于自身在流轉的大化中的感覺就重視起來,懂得運動感是一切有生命的活物的重要特征。我對散文也有依此而自設的標準,那就是看它是否來自運動著的現實,包含著多少生命的活性元素,那思維的浪花是否采擷于湍急的時間之流,是否是實踐主體的毛茸茸的鮮活感受。有些作家名重一時,甚至被尊為散文泰斗,其寫作方式似乎是,寫喝茶就搜羅關于茶的一切傳說軼聞,寫喝酒就陳述酒的歷史和趣聞,然后加上一些自己的感受,知識可謂淵博,用語可謂典雅——不知為什么對這種考究的文章我始終提不起興趣,甚而推想它可在書齋中批量生產。對另一類矯飾、甜膩、充滿夸張的熱情的“抒情散文”我也興趣不大,它們的特征是,語言工巧、纖秾、綺麗,但文藻背后的“情”,則往往蒼白無力,似曾相識,是已有審美經驗和圖式的同義重復。它們沒有屬于自己獨有的直覺和體悟,因而也無創造性可言。我真正喜愛的,是潑辣、鮮活的感受,是剛健清新的創造性生命的自然流瀉,是決不重復的電光一閃似的體驗。這當然只有豐富飽滿的主體才可能生發得出來。這類散文的最強者,毫無疑問,是魯迅。無論讀《野草》、讀《朝花夕拾》、讀《紀念劉和珍君》、讀《為了忘卻的紀念》……那數不清的星斗般的篇什,到處都會遇到接導源于生命和實踐的感悟,它們是一次性的,只有此人于此時此際才能產生,因而反倒永遠新穎,歷久而不褪色變味。所以,要論我的散文觀,那就是:雖然承認那有如后花園蓊郁樹林掩映下的一潭靜靜碧水似的散文也是一種美,甚至是淵博、靜默、神秘氣息的美,但并不欣賞;我推崇并神往的,是那有如林中的響箭、雪地上的萌芽、余焰中的刀光、大河里的喧騰的浪花式的散文,那是滿溢著生命活力和透示著鮮亮血色的美。這并非教人躁急、忙迫,去空洞地吶喊,而是平靜下的洶涌,冷峻中的激活,無聲處的緊張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