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
樟樹奶奶家后檐溝已經撒滿了蛛網,石磨就在溝畔,溝畔是樟樹奶奶的灶房,灶房里樟樹奶奶在簸麥子,麥子在簸箕的經緯上跳著歡快的舞蹈。冷冰冰的陽光從瓦縫漏下來,不經意地掉在樟樹奶奶佝僂的身上,樟樹奶奶的藍襟衫子便不時泛起點點雪亮的光斑,像一些打著燈籠不肯回家的螢火蟲。
磨麥了。這是云貴高原上的習俗,每到年關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準備充足的糯米面粉和麥面粉,用在大年初一到十五做湯圓和包餃子,既方便又實用。照理說,這些都該拿到寨子里銀杏大伯家的加工房去,可是樟樹奶奶總覺得機器加工的面粉缺少了什么,始終沒有石磨磨的面粉香。這么多年了,由于這個原因,樟樹奶奶除了到銀杏大伯家去打米外,不管是什么面粉她都在自家的石磨上自己慢慢磨。
石磨還是斑鳩幾年前鑿的路子,磨石一轉,麥面爭先恐后地從磨縫里擠出來。樟樹奶奶一邊朝磨眼里添麥子,一邊弓下身子看麥面的粗細,雪白的頭發在陽光下眩目而倔強。
樟樹奶奶老了。
廂房那張雕花大床是樟樹奶奶的陪嫁。帳鉤索子上掛滿了祈福的仿古銅錢,很多年了,這可不是為了趕時髦,據說是辟邪的!樟樹爺爺的水煙桿也是樟樹奶奶送的,還掛在墻角里,那上面還綴著葫蘆狀的同心結。那時,樟樹爺爺纏著白頭帕兒,穿著僵硬的灰咔嘰服,踏著綴紅布條的新草鞋,那樣子實在是英武而又光鮮。
麥面磨好了,樟樹奶奶摻水揉面開始做餃子。柴草燒的火大,火焰子竄出灶膛,在鍋沿上空一舔,宛如曇花炸開般粲然、襲人。時已近午,寨子里的房子上空都冒起了炊煙,那炊煙濃濃的,平日里沒有,可到了年關,寨子里那些用橡樹疙瘩熏臘肉的,里面好像還放了一些橘子皮,味道濃濃的,還有大塊大塊燉骨頭的,或者做黃粑、豬兒粑的人家,煤火小了不行,還是得柴火。樟樹奶奶踱到門前張望,其實樟樹奶奶的眼神極差,左眼幾乎失明了。院壩里只有四只雞和樟樹奶奶晾曬的花生。
樟樹奶奶走進了院壩“哦噓哦噓”地趕雞。
樟樹爺爺在的時候,經常在樟樹奶奶的鬢角上戴上殷紅的杜鵑,樟樹奶奶的嘴角必定翹起甜蜜的嗔意。那口落滿了樟樹葉子的古井,時時映照著樟樹奶奶的影子。樟樹爺爺終于在松樹明子跳躍的光焰中落滿了淚花,樟樹爺爺的系著紅布條的草鞋要走遠路了,黃狗兒咬不住樟樹爺爺的衣角,高門檻攔不住樟樹爺爺的腳步,斑鳩呢?
樟樹奶奶說早先山里才多哩。然后樟樹奶奶舀了碗餃子,從那個用了30年依然完好如初的瓦缸里夾出幾個泡海椒和一塊蘿卜。樟樹奶奶把粗糙樸實的日子穿在納鞋的針眼里,一手一腳拉扯出三個健壯兒女。樟樹奶奶臉上的皺紋如花綻放,兒女們一聲不哼。
樟樹爺爺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掛著葫蘆狀的同心結的水煙桿頓時失去了顏色,宛如樟樹奶奶頭發上的白花,黯然泣下。雖然已經是春天了,可那年春天的風卻很凄厲,一不小心樟樹奶奶的眼角便流出了淚。杜鵑花紅艷艷的,樟樹奶奶的眼角便被染得紅腫。石磨才砌,磨桿慘白地掛在墻頭終日沉默,仿佛一只風干的影子。樟樹奶奶的左眼完全看不見的時候,生下了她的第三個孩子。這是個遺腹子,小名叫斑鳩。
樟樹奶奶蹣跚的腳步印滿了火塘的每個角落,火塘的橫梁上懸掛著許多絞纏的苞谷棒和紅海椒。三個孩子從外地回家了。大兒子和二女兒背著一大袋東西,身邊還帶著孫子和外孫女,一進們就大聲嚷嚷,餓死了,餓死了,說是兒媳和女婿忙,沒有來。斑鳩騎著個摩托,戴著個鋼盔一樣的東西,對,是鋼盔,那還是在多年前到公社看《渡江偵察記》的時候看見過,可那是國民黨戴的呀,這三吶,從小就這樣,總弄得不倫不類的,倒真有點像屋后那些斑鳩,整天“咕咕咕”的亂竄。
三個孩子坐下來沉默不語,孫子和外孫女嚷了一會兒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大家開始吃餃子,啃泡蘿卜,樟樹奶奶也坐下來,開始吃午飯。樟樹奶奶的嘴唇歙動著。剛出鍋的餃子就是新鮮,極香。樟樹爺爺也能吃到這樣好的餃子么?
今年過年難得的好天氣。院壩外的天空晴朗,有一群鳥飛過。那鳥的樣子很像樟樹奶奶棺木上用土漆漆的那只鳥。樟樹奶奶的棺木是樟樹爺爺走的時候請人做的,一直放在堂屋里。樟樹奶奶說棺木上的鳥就是斑鳩,她特意請漆匠畫的,那時樟樹爺爺走了八年,但是寨子里的人背地里都說不像,斑鳩合群呢,飛起來兩只一起,沒有打單的斑鳩呢!
樟樹奶奶端起那個海碗“呼噓呼噓”吃餃子,碗里的餃子熱氣騰騰,燙得樟樹奶奶張大嘴呵氣。樟樹奶奶的牙全掉了,腮幫癟得無依無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