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橋河鎮,在資水地區的姐妹集鎮中,歷史是最悠久的了。大約一百多年前,這里就已經出現了幾十間鋪面供資江流域或洞庭湖一帶的商販駐足經商。小鎮借稻谷、棉花、麻桑、茶葉及豬、魚、蛋、禽等農副產品與外部世界溝通聯系。接下來它就顫顫巍巍伴著時光頭發胡子一同長。到時下,雖不乏當代標志,也偶見點點陳房老舍,斑駁其間便把一部史書擠得很滿。
趙剛作為鎮長,他欣賞這鎮委院子的氣派和清安,尤其是那二萬多位百姓,盡管他們大多都沒有班上或拿不到工資,但他們還一律在各自的軌跡上按部就班地運作,絕少有人到鎮政府門前來尋個什么麻煩。然而近日,卻有一人攪得他難以安寧。
十二年前,趙剛和楊梅同在一個教室里學習。那時趙剛很調皮,坐在位子上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老師很氣憤,便喊他站起來回答問題。趙剛不知道老師喊他做什么,只得站起來像蠢豬一樣的把頭低著。楊梅坐在趙剛的前桌,她知道他上課沒有認真聽講,就扭過頭來輕輕地提醒他說:“老師讓你用‘無影無蹤’造句。”于是趙剛望望天花板就造句說:“老師您講了些什么我腦子里全都無影無蹤了。”
老師聽了加倍地生氣。同學們則哄地一下笑了好幾分鐘。楊梅不笑。她臉紅得厲害,像是在代替趙剛害羞。她并且向老師解釋說:“他昨晚替奶奶熬藥很晚很晚才睡。”趙剛明白楊梅在替他打掩護,老師居然還點頭“哦”了一聲。自那回以后,他便認定楊梅是個好人。
這世界可真是滄海桑田呀!十二年后,運氣卻把趙剛和楊梅倒過來安排了一下,趙剛是鎮長,而楊梅則是一個普通居民,且跟兩個男人結婚又離了婚。而今她擺個小圖書攤營生,想必日子一定過得很凄苦。趙剛心想,假若她有什么事來找我,我將毫不猶豫地答應幫她,就算是為了昔日的那次快樂事吧。可是楊梅就是不來,而趙剛也由于事務繁忙很少見到她。
日子像水一樣地流過去,轉眼趙剛到新橋河鎮任職已一月有余了。鎮上招待所要增加一個業務主管,所長等人來征求鎮長的意見。趙剛說要得,不過他建議還是要按時下流行的辦法搞考試,擇優錄用。等到把卷子收上來看時,只有一個人各科成績都可以。他對所長等人說:“這個人我怎么沒一點印象?”就這么一句話,沒想到竟被他周圍的人演繹出了好多好多的意思。結果那個人真的落了選。
無獨有偶,那個被卡下去的人偏偏就是楊梅。盡管楊梅改了名字怪不得趙剛沒印象,可是他卻依舊覺得有一種罪孽感在深深地束縛著他。本來他說的是一句極為隨便的話,沒想到由于他是個領導,便有人揣摩品味出了一種無端的歧義……
趙剛見楊梅不來責難自己,便在某天下決心要去小巷看望她,就為那句給她造成苦惱的話而想求得她的寬恕與理解。
悶而又熱的天。墊了卵石黃砂還潑了柏油的正街,黑亮黑亮的在太陽底下正一個勁地噴射著火焰。
楊梅原來住在一條很深很窄的小巷里。趙剛七拐八彎找到她的住處時,正好看見她蹲著身子在后門口洗頭發。楊梅翹起的屁股像一本厚厚的被翻開著的書。趙剛不敢喊她,他怕自己的叫聲驚跑了眼前這一道特殊的風景。
“噫喲,今天吹的什么風呀!”楊梅在往頭上澆水的時候,無意中卻從她的腿縫里看到了身后呆立著的趙剛鎮長。
十二年了,楊梅的嗓音依舊。可是,這依舊的嗓音卻把趙剛給帶回了對她異常感激的年代。由于他的思緒里摻和有現時的負疚,所以一時他竟然在她的面前說不出什么話來。此時此刻的趙剛該說些什么呢?說“無影無蹤”?說“沒有印象”?這都是不行的,于是便只得呆呆地僵立在這間屋子里。毫無疑問,無話可說的趙剛一定顯出了幾分的尷尬和愚鈍。
這屋子很陳舊。墻壁像被流水沖蝕過的青石板,溝痕累累。四處灰塵絡素光線暗淡,唯見床上很精致且很熨貼。一條毛巾被顏色鮮艷,水竹篾涼席用白布鑲了邊,極像一個剛剛建好的籃球場。靠里,堆著一些書,多為當今很有讀者的《知音》、《家庭》、《女友》等等雜志期刊。
“你一個人,過?”趙剛好像沒有準備的忽然這么問了一句。可是話一出口,他便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與冒失。他想,她聽了一定會很難受的。
然而,趙剛完全猜錯了。楊梅不但沒有難受,相反,她還給了他一個似乎很為得意的微笑。
“這么說你對我有了印象?”楊梅的話是柔柔的,而她的笑卻又是相當的明朗。這樣,趙剛便感到自己臉上麻辣火燒起來。于是,他低下頭去看一群螞蟻合力同心拖運一只死了的蒼蠅。他極想作些解釋,卻又搜腸刮肚找不到準確的詞句。
楊梅看著趙剛那假惺惺畏葸葸的樣子,直覺得有一股發酸的氣味從自己胃里翻了出來。她想,我要轟他出去很容易做到,我只消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諒必他就要知趣而去的。可她還是沒有這么做。因為她知道,鎮長親自登門本來就是很難得的,這在以前便從來沒有發生過。
楊梅在流汗。趙剛尤其厲害。熱的?有意思的是,楊梅讓百分之六十的毛細孔直接與大氣交流,而趙剛則把白襯衫塞在長褲里,涼皮鞋套襪子盡量地遮遮掩掩。以前,他們同學時,趙剛是不肯拘泥于這些的。有一天,學校叫楊梅和趙剛監督一批“牛鬼蛇神”到田里除草,他就曾是一身短打,而且在只背過去五六步遠的地方便摸出那家伙朝禾苗蔸子施一線曲里拐彎的騷尿。那聲音落在水里便發出一長串的丁咚爭鳴。
“休息!”趙剛對著勞動者喊道。他居然還有一包煙。一根根,再一根根地分給“牛鬼蛇神”,完了他就對著空煙盒子哈一口氣,擺在掌上用另一只手往下一拍,煙盒就會“嘭”的一下爆出一聲脆脆的響聲,于是田垅上那一溜人就會不約而同的驚愕回首。下午,他還把五個人胸前的那塊煙盒子大的白布扯下來包了泥鰍,使壞人和好人一片混沌沒有了標志。楊梅很害怕他由此而闖下什么禍事。晚上回到家,她便悄悄地仿制了五張偷偷塞給他們。
就在那個晚上,趙剛躲到楊梅歇涼的竹睡椅背后學貓叫,一聲聲以假亂真。楊梅并不怕貓,叫的貓也不怕,于是不管他。趙剛又叫,這回性急了可能嘴巴張大了些,叫出來的聲音就像老虎在楊梅背后吼。這樣一聲變形了的貓叫,其效果是讓少女楊梅嚇了一跳。楊梅心想,好一個嚎春的公貓,好一條該死的發情小狗……
楊梅的父母由于順著潮流迎接最高最新指示去了,這樣家里便只留下了她一個人。這事實使她既驚惶又竊喜。無風的夜播下空曠的寂寥,飄飄渺渺,時而四肢松散點點滴滴成為芥末,時而又渾身緊得發毛。少女楊梅像一條折了舵的船無法把握但又覺得必須把握,因為她對墜入這夜空毫無準備,不過也許是這樣,她在等待,等著事情的發展。
趙剛跟楊梅一樣對那種游戲十分不內行,只有猜想缺乏實際操作經驗。他僅僅結結巴巴發表了一個簡單的序就渾身顫栗潰不成軍了,作為序后的全部文章只有一個標點——他把嘴巴圈起,并慌不擇路地在楊梅臉上刷上一個句號便完了事。
那句號光芒四射,有一束竟然沉重地打在楊梅的心上。她發熱,她氣悶,陡然間又像是茫茫蒼穹,一伸手就夠著了。
那年她十八歲。那夜他走得無影無蹤。可是十二年后,他居然成了這小鎮上一顆亮麗的明星在她的眼前閃灼。
趙剛走出那間屋子時就斷定,只要等到這熱天一過,這屋子和周圍的一些類似建筑就要被夷為平地。不管它積淀著多少深刻的記憶蘊藏著幾許溫馨,推土機手們都會轟轟隆隆地推動著歷史前進。還要鋪水管潑柏油兩旁多栽些闊葉樹,免得像今天這么熱。他邊走邊想:楊梅的兩次不幸婚姻,一定給她造成了精神上的很大創傷,她復述我少年的頑劣說不定是為了安扶傷口,她還只有三十歲,她的胸、臀、腿這些最能顯示女性特征的部位依然楚楚動人,引人遐想。可是,兩次了!頭一次興許沒經驗,那么第二次為什么又跟著重蹈覆轍呢?這難道沒有她個人的原因?顯然,她讀過不少期刊雜志,說不定兩次婚姻的失敗就是讓那些文人筆在心靈里戳下了無數個洞眼而變得通體輕率欲把自己徹底拋向自由市場的?
楊梅的追述,非冷非熱。她那平靜的聲調讓趙剛憶起了年少的莽撞。因此,他便覺得自己不無甜蜜不無羞慚,甚至一瞬間也曾心旌搖蕩——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純男性公民那該多好啊!
就在這會兒,趙剛的腦袋暈暈乎乎冒出了許多汗。而楊梅卻機敏地捕捉住了這一些,她甩給他一本書讓他扇扇風。趙剛沒接住,書掉到了地上,攤開的那一面上海闊天空地印著鄭板橋的七律:
夜闌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感謝上蒼及時送來了先人的古訓。清朝的這位老頭子發自幽明的一聲斷喝,頓時讓趙剛清醒了許多——別看我們已經改革了這么些年,其實我們還有不少的人民依然生活得相當的苦。既然這樣,那么我們這些當官的又何不把自己的精力和心思多花在改善人民生活的事情上呢!
真是鬼使神差,楊梅怎么就跟趙剛談起了那些陳年舊事呢?莫非她頓生邪念竟想勾引一介名流?楊梅心想:說了就說了,就像兩次離婚那樣離了就離了。他到底會怎樣想我搞不清那是他的事,不是“沒印象”嗎,那就加深些。
起初,楊梅看出趙剛在沿著她指引的路線思維,所以她便繼續這么想著,那聲聲貓叫的誕生地就在他剛剛站著的地方不遠,就是這個屋子,我父母親的遺產。我就是從這個屋子里出生又走出去讓一個又一個男人擁抱,去跟他又和他睡覺。終于又回來了……男人哪,可憐可鄙是不是也有可親可愛呢?唉!想這些干嗎?既算有,又跟我這個小寡婦何干何涉?在我的面前,趙剛你別那么陰沉得像在注視著人類的下一個世紀,也無需這么道貌岸然讓人想起唐三藏蒙難盤絲洞!流那么多汗,熱的?
于是,她又甩過去一本書想讓他拿著扇扇風……
趙剛有意對楊梅的情況作了一些調查,這對于他是很容易的。不管他問到什么人,男的或女的都會謹慎地說出一些現象,雖然人們都很機警不肯明明白白地或褒或貶。然而這樣更好,它讓他能更加冷靜地作出一個接近準確的結論。
當然,趙剛討厭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壓縮成干巴巴的幾條“結論”,他覺得豐厚的人生是不能靠幾葉薄薄的紙張概括得了的。他不知道,那些給人寫結論的人是否明白,“結論”常常是靠不住的,就如同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等無產階級的真正偉人們對社會主義所下的結論一樣……
然而,依據人們提供的情況加以分析,卻讓趙剛焉頭耷腦不能振奮。楊梅跟第一個男人僅僅共同生活了三十二天,就鋪蓋一卷義無返顧回了娘家。接著她便以堅忍不拔的毅力用兩年八個月的時間,無數次口頭與書面提出離婚。終因她一往無前誓不回頭的氣概感動了年輕的法官,于是如愿以償。可是不知怎的,楊梅打了離婚證理應與第一任丈夫南轅北轍好自為之,但她卻仍然與他藕斷絲連時有來往。而當地居民組長本著傳統禮教向她提出“不能那樣”的教誨時,她更應迷途知返知錯必改方為明智。可她卻用了許多不常用的漢字拼成古怪的句式,把一個端正無邪的革命老媽媽聽得頭暈眼花誤以為是大學九年級的課程。
至于她與第二個男人的合與離,則純粹是一截兒戲與荒誕的歷史。他們口角不斷,武斗時有發生。她的第二個男人是近視眼,這毛病卻被她巧加利用了。打架活動的前半闋倒也勢均力敵難分彼此,而打至半酣時,她便出其不意掃掉他眼睛上的眼鏡。這樣,那邊頓時天昏地暗重影疊疊防不勝防,這邊就聲東擊西拳不虛發,忽一個掃堂腿把那位弄個嘴啃地。于是她利索地跨上去作一番策馬狀……
結果,是那位用一萬元人民幣贖回了他那“牛馬不如”的身子。
趙剛無法目睹從猿到人的演變,卻耳聞了一個同學的十二載生涯,這是不能不令他感奮與興嘆的呀!他清楚地意識到,于公于私,他都有理由有責任對楊梅的以往和以后作些努力與關照。
月亮把一條直且寬的柏油街越發粉得墨黑。它白天一個勁地吸收熱量,到此刻便瘋狂地吐瀉出來,這就是大地的呼吸。街道兩旁的居民由于受不住這熱氣的蒸騰,就一律龜縮到他們的房子里,于是就有人詛咒柏油且深深地懷念那往日一溜的麻石街。而當趙剛轉彎踏進這與之垂直幽暗深長的小巷時,倏忽間,新與舊,現狀與傳統便宛如這交錯的路,在他腳下劃出了一個特大的十字架!
在一個堪稱彈丸之地的小鎮上做女人,多有意思!寡婦楊梅這么認為,從立在我頭上的居民組長開始,一級一級直數到鎮長,各色人等仿佛三十三天般摞著,有時真壓得你透不過氣來。他們什么屁本事都沒有,停工的廠家越來越多,破產倒閉的企業一大絡,可他們卻照樣地車進車出,酒氣醺人……盡管鎮財政所的帳上早就出現了嚴重的赤字,但不知他們為何還要不顧家底的大興土木。據知情者透露,上次正街上改麻石為柏油時,包工頭在搶“標”前便送了鎮黨委書記三十多萬呢!你們當官的得了也就罷了,可為什么又要勒索我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呢?我們單位開不出工資我只好擺個圖書攤過活,你們不是派工商所的過來要管理費、稅務所的要營業稅、環衛所的要衛生費,就連他媽的居委會都還要鉆出來收個“集鎮占地費”等等。這個日子到底還叫人怎么過呀?現在的干部呀真他媽的不得了,就說那居民組長老大媽吧,據說在北京城一個部長都不大起眼,而她卻儼然共產黨中央派下來的御使。她眼睛瞟著天邊那朵云教訓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把一口臭人的唾沫呈標點符號狀地打到我的臉上,一準她把我那不算難看的臉認作了一只白瓷痰盂!
楊梅真想罵她你是個什么東西你懂個雞巴。可她最終還是改口說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又能怎樣?她說我實話告訴你革命的老媽媽我只能這樣也只能那樣,否則我就成了木乃伊。說著說著,楊梅也就怪她自己怎么跟這號人來了句“嫩寒鎖夢因春冷”?老媽媽不懂但又慈禧太后一樣地翻白眼表示不屑。
多少次了,楊梅在背過那革命的老不死的居民組長說:這蠢貨!你什么也不懂卻對造謠技術諳熟于心。你背著我卻對著許多人稱我是“性欲狂”、“騷得叫”,全不把肚皮底下那點東西看重……謝謝你不斷地加工制作,哪年我能榮幸地被你捻成個“現代婊子”,我就哪年授予你一個“全世界造謠競賽一等獎”。
就這樣,楊梅不堪忍受謠言的誹謗下決心再次嫁人。她說,只要不是陽痿,什么人都行!可是天哪!她這樣不成了冬天的涼席?由于楊梅急著嫁人,物極必反,見著她的男人便一個個的直打冷顫,又好像她是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挨著她就一定會被啃得只剩一具骷髏……
后來,楊梅找了一個沒有質量的近視剃頭匠,比她小十歲,可是她說不要緊,我把你看成自己的兒子一樣就是了。眼睛看不太清楚?那就湊近些,近了你就曉得我桃紅花色,親一個嘴包你一個月不思茶飯……
楊梅流淚了。
小時侯她看過一出戲。戲里的小姐跟員外父親打賭說:“萬事由人”,持“由天論”的員外氣得胡子抖起老高,他說那好,明天開門看見的第一個人就定著你的夫君。結果來了個打魚的。小姐毅然跟他上船去了。風餐露宿,含辛茹苦。有一天他們打了一網瓜子金,把員外父親的財產拿來一比,嘿,零頭!
楊梅心想,戲里的小姐你等著,奴家我踩著你的足跡來了。
誰知,近視的剃頭匠終究不是那打魚的人,而她的“名聲”也就每況愈下了。
晚上,楊梅獨伴孤燈,任淚水濡濕枕頭,于是縱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言說?白天,她擺個書攤與工商、稅務等等公家人員周旋勉度時光,要愁都沒功夫呢!
趙剛來了。
月亮像一條孤獨的小船,又像一口鍋掛在高高的天上,她生怕掉下來,就忙找了楊梅屋后門口那株枯柳,因為有光禿的枝丫把它托住它就放心了。
楊梅知道來的是鎮長,雖他只“咳”了一聲。她趕緊躲一邊將自己身上一些部位堅壁清野。她之所以這樣,一是因為上次她確有一點要誘惑趙剛這位她青年時代的戀人上鉤的想法而最終沒能成功,這便使她不得不在他面前自尊自愛起來;二是當她看到趙剛是個好人想在家鄉有所作為而不讓其背上黑鍋誤了他的前程。此時,楊梅心里明白得很,別看他當著鎮長能管著居民組長居委主任管著上萬名平常百姓,但在這烏漆墨黑的小巷深處沒有交往只有交媾,夜晚的故事,最容易被人完善得瑯瑯上口。
趙剛懷里揣著一本古今道德大成,厚厚的沉沉的每句都可用來拯救世人。但臨到要開口時卻又捉襟見肘,于是他只好隨便翻一頁,問道:
“你和剃頭匠分手的時候,要了人家一萬元現金?”
“噢。”她答。“怎么了?”她反問。
“為什么要這樣?”
“生命折舊。”
電壓不穩,電燈恍惚。楊梅看見趙剛的嘴唇動了動,像在咀嚼。他想起了那只孤獨的小船,或者是那口生怕掉下來而尋找依托的鍋。想了好久,他忽然明白了一點道理,于是自言自語:“是啊是啊,是可以理解的呀!”
“你并不理解!”楊梅趕緊接過來說。此刻,她像是從心底翻上來一股苦水。她想哭,想當著這位老同學與昔日戀人集于一身的鎮長大哭一場,把這些年來積存的苦水化作淚水痛痛快快地流泄出來,即使明天她就不復存在,也會渾身清爽地離開這個多事多非的茫茫人世。
趙剛轉過身來不再想小船之類,目光卻像兩把雪亮的鋼刀直直地逼著她:“可是你,你不應該跟第一個離了又還經常去他那里!”他咬牙切齒而口氣卻像對自己的親妹妹。這使楊梅開始感動,使她激動,她也用妹妹對哥哥的樣子慟哭起來:“第一個,他需要的不是妻子。當我們……睡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發現,作為男人,他根本無能為力……他孤苦無依,他需要的是母親……”她抖抖索索從枕套里翻出一個小存折夾子,那里記載著存款一萬元,戶頭是那個有病而沒有班上拿不到工資的男人。“第二個的錢,我給了第一個,他畢竟還有一門剃頭的手藝。”她淚水盈盈地說。
“你的心地真好!”趙剛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分別壓在楊梅的兩只肩膀上說,“我想你肯定會有好報的。”
“什么好報不好報的,只要政府不拆掉我父母遺留給我的這座舊房子,只要我活著還能擺個小攤賺點生活費,我就心滿意足了!”楊梅兩眼迎接著趙剛直射而來的帶電目光說,“不過,我聽別人說,你準備近期開始對我們小巷進行舊房改建工作?”
“是的,我曾經這么想過,”趙剛聽到楊梅的心語后,忙將自己兩只壓在她肩上的大手收回來背到身后并踱起步來。幾個來回后,他忽然扭過身來正對著楊梅說,“不過,我現在不想這么做了。”
“那是為了什么?”楊梅睜大著雙眼驚疑地問道,“想必你不是為了我剛才說的話吧?”
“是,又不全是。”
“這話到底怎么說?”
趙剛見楊梅這么打破砂罐問到底,便只好將自己悶在心里也有好長一段時間的想法在她這位老同學面前說了出來。
原來,心懷抱負的趙剛從市政府辦帶職下放到他的家鄉新橋河鎮時,他心里想的便是如何在短時期內將家鄉小鎮建設成為一個頗具現代氣息的湖鄉重鎮。尤其是他到深圳、珠海等沿海城市走了一圈后,他的這種加速小鎮建設的決心便下得更大了。至于現在他為何又一下子改變了原有的設想與決心,這并非完全出自對楊梅這位老同學、初戀情人生活的關照,而主要在于他從根本上了解到了小鎮廣大平民百姓的冷暖疾苦。通過微服私訪,他終于發現,鎮上百分之九十五的廠礦企業,都已到了倒閉或頻臨破產的地步,而工作在這些企業的工人們,每月連個幾十百把元的生活費都保障不了。更有甚者,在這些企業中,有的已有十四五個月未發一分錢的生活費。
趙剛在市里上班的時候,他經常看見市政府大門前堵著許多要求上班和發放生活費的城市平民,他也曾經代表市長等領導出面跟要飯吃的人們談過判。可是,他到家鄉小鎮后,知道這里的情況比市里的還要糟,這里的百姓生活還要苦,但他卻并沒有生活困難的居民結伴圍攻鎮政府等部門。他深深地感激著家鄉的父老鄉親對自己工作和處境的理解與支持,這便使他更加覺察出了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于是,他及時地改變了自己剛來小鎮時那種急功近利和欲大刀闊斧做出一些足以向世人展示自己政績的“面子工程”的心理,他認為現在擺在自己面前的頭等大事是如何切實解決本鎮二萬多名平民百姓的吃飯問題。至于擴修街道、興建高樓大廈裝飾小鎮門面等等,那都是解決百姓溫飽問題之后的待議工程……
最后,趙剛告訴楊梅說:“梅梅,我正準備把從市里貸來的五百多萬元舊街改造費用來興建一座只賺不虧的現代化的大型紅磚廠和更新工廠設備與開發新產品等等,你說這個方案行嗎?”
“行!”楊梅興高采烈而又充滿感激之情地對趙剛說,“趙剛,你這樣做,我和我們小鎮上所有沒有班上的人一輩子都會感激你的!”
“是嗎?”悠悠月色中的趙剛忽然拿一雙火辣辣的眼光罩住楊梅那微微泛紅的臉蛋問道,“別人且不說,單你,準備怎么感謝我呢?!”
“隨你,剛哥……”話未說完,楊梅便將自己的頭伏到趙剛的肩膀上,疲憊已極的她確實需要一個寧靜的港灣停靠一下了。
如船的月亮走了好遠好遠。小巷里,早已射下了一片銀灰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