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如霜

雪妖，山中異也。其壽逾千載，造化通神。成年方經十載情劫，乃制其唯一命穴也。

序

我成年那日，正值初春。雪消融，天未霽。山巔之上仍是凜然的寒意。

風起，衣袂涌動。在微微的喜悅與悵然中，驀地看見族長轉過了身，面容平靜，喉間卻是溢出一聲輕嘆。

去罷，這十年的劫，你莫要忘。

然后我看到他白皙的手掌里倏忽間泛出幽藍色的光芒，像極了我們頭頂那片亙古不變的蒼穹。

寒風獵獵。冰雪似要一股腦地將我吞噬，那一刻，我攥緊素色的衣袖，微微閉上雙眼。

遠處，我聽見了年輕雪妖的歌唱，冷峭而悠長。

一、初識

我醒了。

耳畔不再是呼嘯的狂風和族長溫軟的叮嚀，丁冬作響的絲樂告訴我，

我回到了過去。

這是江南的三月。有流離的煙雨，熏染的空氣，和，女子低噥軟語的嬌羞。

自從數日前，借以族長無上的冰寒圣力穿越了時空的界限來到這里，我就無法遏止地戀上了它，這個宿命的，注定要讓我承受劫難的地方。夜夜流連于那花紅柳綠，紛香馥郁的景兒。憑借著幼年在山中寂寞時疏學的琴藝，也在沉香閣里掛了牌。見著熱鬧，便撫琴一曲，抑或低唱淺吟，博一片掌聲，幾句贊言，日子過得也算逍遙。

自然，我并不是普通的琴師。我是山中的雪妖幻化而來，成年之后方得人類外貌。這次入了人世，不惜打亂時間的次序來到這里，也是因成年之初的“十年歷練”。

族長曾教誨道，情之一物，傷人無形。惟有過了十年的情劫，才真正可以算是成了年的雪妖，有資格取得家族名分，繼續修煉造化;而倘若過不了這一關，便只能如凡人一般，跌入紅塵，世世輾轉于奈何橋傍，往生崖前。

只是我在人間已過了一年多的光景，仍不見絲毫“劫”的影子，心底不免也有了幾抹疑惑，也逐漸地生出了得意，這“情”字，也不過是商賈的幾把銀子，書生的幾句酸詩罷，有何可懼!歷來大多數雪妖有去無歸，也當真是可悲可嘆!

直到我終于見到他，方知了這趟辛苦的旅行的意義，是的，他就是我的全部意義。

是夜，雨疏風驟。沉香閣里燈火通明，滿眼盡是金杯玉盞，瓊脂佳釀。

忽然就來了興致，于是命伙計將我的琴搬上臺子，揮一揮水袖，信手彈起我閑時自作的曲子。

一曲終了，珠珠落盤似的的琴音纏繞在懸梁之上，裊裊而去。

“好!”這第一聲的喝彩，就來源于他。

斂眉，抬頭，我卻是惶然一怔。

濃的眉，淡的唇，亮的眸，墨的發。從他的面相中，我看穿了他的身份，過去，記憶;卻獨獨看不到他的未來，他的結局。只是覺得一片茫茫的虛無遮了我的天目。

以我兩百年的雪妖之能，借著天眼，至少應該能夠窺到凡人未來的大致走向才對。

可，他注定是個沒有結局的人。

或者，用人類的說法，該尊稱他一聲，皇上。

這一出神間，他已嘴角含笑，沖我舉杯示意，“請教姑娘芳名?”

我于是亦回笑，盈盈道，“小女子步瑤。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似是猶豫了一下。既而，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朗聲道，“在下，非尋。”

我起身，走下臺。也斟了一杯酒，沖他一挑眉，“好酒，好名。”

非尋但笑不語。

以后的幾日里，他便常常過來。每次與他彈琴，對詩，倒漸漸的，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期盼，哪日他不來，竟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心里也隱約地，覺出他的不尋常。

因為只要念頭一轉到割舍上，便自心底有了陣陣的酸澀。仿佛，他不是才認識半月的尚不算熟悉的客人，而是相識多年的，知音。

腦中蹦出這兩字時，自己也微微詫異。才多長時間，居然視他為知己?卻是由不得細想，突然就察覺到，這該來的，似乎已經來了。

月余后。

老鴇匆匆地來找我，道，“那位非尋公子急著見你，看他那樣子，怕是不日就要離開了。”

我略一怔忡，仍很快站起身來，笑道，“媽媽不必擔心，步瑤這就去與公子告別。”

去廳里見著他，果然是衣冠整齊，門外已有馬車相候。

我迎上去，用有些嗔怨地口氣道，“公子這就是要走了么?”

非尋一笑，親昵地刮了刮我的鼻子，“是啊，不過，”他忽然用力握住我的手，“還要帶你這小東西一起走。”

我看見他背后的侍從欲言又止。

車馬顛簸了整日，暮色深深時，終于在一家客棧前停下。

進了房，與他舉杯相談許久，甚是歡愉。

終于，聽他似無意地說起，“若我說自己是當朝皇帝，瑤兒你可信?”

我故作惶恐，“公子切不可亂講話，這客棧乃是人多眼雜之地，若真不小心被當今圣上聽見，怪罪下來可不是我們所能擔當得起的。”

非尋大笑，亮出了隨身所佩玉飾，上面精雕五爪蛟龍。

我于是婷婷跪下，道，“小女有眼不識泰山，請皇上下罪。”

他撫掌，呵呵地道，“朕不但不怪你，他日入了京，朕還要正式冊你為妃!”

我聽著，不過是澀然一笑。

二、冊封

半月后，馬車進京。

入了宮，他便又是九五之尊，萬人景仰的天子。我的身份，也尷尬起來。

他向太后提起我，要接我入宮。自然，因我出身不詳，又是風塵女子，太后極力地反對，諄諄教導說了無數，卻終究是扭不過他，勉強應了，但只能給我貴人稱謂，封號“沫”。

燭火下，他憐惜地凝視我，“瑤兒，對不住，朕，暫時只能為你爭來這些。”

我搖頭，“瑤兒一個風塵女子，能夠承恩于圣上，已是三世修來的福氣，實不敢再奢求那些個名號。”

他撫著我的發絲，輕輕地，擁我入懷。

這樣地暖。

不知何時，窗外，已是細雨淅瀝。

我就在這霏綿小雨中被一頂小轎從宮廷側門抬入。表面上，似乎對這宮廷未產生任何影響。不過……這三尺宮闈里，驀地進來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只怕每個妃嬪都在暗地里算計著吧。我坐在轎里，注視著路邊或精巧典雅或奢華富麗的建筑群，忽然就想起了遙遠的山巔，族長住的那冰琢宮殿，終年大雪紛揚，寒風呼嘯。

恍惚間，感覺兩者竟是有了重疊的美感。

三、承恩

五日后，非尋翻了我的綠頭牌，點了我侍寢。

那夜月色很好，云淡風清的。我著一身湖藍衣裙，薄施粉黛。鬢上斜插一支碧玉簪子，腕上帶著凝有我族香氣的寒冰鐲子。笑盈盈地拜下向他行禮。

初見時，他醉了我。今日，我便要他醉。

軟塌香帳中，大腦一片混沌。一剎那間幾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擁緊他，再緊一點，幸福地以為這個男子可以成為我的一切。

夜深，人寂。

他在我的身旁已然熟睡，寢宮里的燭火也慢慢地暗淡下去。半宿輾轉難入眠，索性起身，拿起梳妝臺上的寒冰鐲子，細細把玩起來。

這一刻，我用衣袖擦拭著玉鐲，看著上面幾近完美，人類永遠也雕不出來的白色飾紋，心下忽然不可抑制的有了寂寞之感。山中冷冽的風，漫天的雪，族人姣好的容顏，齊齊在心頭翻滾起來，一點一點的，沖淡了我方才一瞬間暗暗許下的諾言。

我對著明鏡似的鐲子泯然一笑，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族長的面容在鐲子上一閃而逝。

次日清晨，非尋照常上朝，我則按照禮節一一與各妃嬪見了面，從上午一直忙到日頭偏西，才和抱了一堆禮物的丫鬟緩步回了我的住所—沐雪居。

晚間，正吃著飯，卻聽見宮里太監纖聲細語地來報，“皇上駕到——”

于是趕忙整了整衣衫去迎接。

換了便衣的他面有微倦，應是剛剛批完奏折就趕了過來。想到這里，我很小心眼地暗地里高興了一陣。

他斜斜地瞥了我一眼，笑道，“瑤兒怎的今日這樣高興?”

我扶他坐下，故意打趣，“自是皇上風流倜儻，看都看得癡了，一時竟收不住心思，全被皇上看出來了。真真是羞死臣妾了。”

“小馬屁精，在江南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能說。”他寵溺地為我夾了幾片筍，“多吃點，好有力氣繼續奉承朕。”

我笑嘻嘻地接過，拖長了聲音說，“臣妾遵旨——”

吃過飯，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因喝了幾杯酒，我和非尋都微微有了醉意。進了內堂，非尋脫下外衣，臉色比平常紅了不少，我原想出去端杯清茶為他醒醒酒，卻被他一把拉住。

“瑤兒……給朕彈個曲兒吧，這回了宮以后忙這忙那的，竟好長時間沒聽了……”

我于是取出琴，思量片刻，揀了剛剛學成的人世間的曲子，便悠悠地彈了起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哈哈，瑤兒，這曲兒雖好，詞卻是不應時，朕此刻在你身邊，又怎么是‘成追憶’‘已惘然’了?該罰，該罰……”

我于是溫婉地笑，“那就罰臣妾水酒一杯罷……”甘醇入腸，心底，卻慢慢泛起了酸澀。非尋，我終究，是要離開的啊。十年，不過是恍然一夢罷了。我將那寒冰鐲子日日帶在身邊，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能，對你陷的太深……你是帝王，自不能專心待我。我，亦是不愿為了你，再見不到我的族人，生生世世地償還這情債，生生世世地受輪回之苦啊。

他并未覺察到我的出神，只是凝視著我，嘴角勾起一抹揶揄，“那可不行，朕罰你，唔……重彈一曲吧……”

不消片刻，流水般歡快的琴聲潺潺涌起。

四、子嗣

三日后，貴人步氏晉封嬪。

兩月后，沫嬪晉封容華。

半年后，容華步氏再度晉封為婕妤。

兩年后，沫婕妤封妃，乃后位之下稱妃第一人。

已是深秋，日頭漸漸的短了下來。這一日，我去昭陽殿請安后，聽說御花園里秋海棠開的正好，便由貼身丫鬟玉兒攙扶著過去賞花。

淡淡的幽香撫面而來，園中已洋洋灑灑地成了一片花海。嫣紅，明黃，郁紫，純白，各自招展著花枝，吐蕊放香，輕輕折下一枝，頓覺那暗香從鼻尖哧溜地滑過，盈袖，溢目。

一直對海棠沒有過多的情感，只因它過于艷麗，實不符合我的性子。今日一見，卻是怔怔地被它迷了心魂，一杯愁緒，在心底暗暗地氤氳開來。

“沫妃娘娘吉祥!”思緒被一句脆生生的請安打斷，我抬頭，便看見一個不過二八年華的女子，錦衣羅綺，珠翠滿頭，面容也十分姣好。

“呵呵，妹妹何必多禮。”微笑著扶她起來，心不在焉地問了句，“不知妹妹是?”

“回娘娘，嬪妾錦華宮貴人薛氏。”

“哦，薛妹妹啊。”我似乎有點印象，仔細在腦海里搜索了一會，不由地一陣感慨。這薛氏是三年前選秀女時入的宮，比我還早了半年有余，沒想到，竟一直只是身居貴人之位。

如此算算，我入宮也兩年多了，本以為與非尋的歡愛和他與其他妃嬪一樣，不過是三天熱度，激情退去，就再也不記得我這么個人了。可是，這兩年里，他卻一直未曾變心，對我的寵愛，仿佛一盞清茗，經久彌香，退卻了濃烈，更是有了細水長流的情致。

于是驚覺，自己一天一天地，離不開他了。

“皇上駕到——”正想著，他卻真的來了。

我與薛貴人皆盈盈下拜，道，“臣妾拜見皇上，皇上萬歲。”

他似乎有些驚訝，扶我起身，笑道，“朕聽皇后說御花園里有景兒可觀，就過來瞧瞧，沒想到瑤兒也有這般雅趣，真是跟朕想到一塊兒去了。”

“呵呵，臣妾也是今早請安時聽皇后娘娘說起的。”我隨手折下一枝海棠，巧笑，“正巧碰著薛妹妹了。”

他微微沉思，“這皇后也真是……調皮。”

我不由失笑，用“調皮”來形容皇后，也虧非尋想得出來，不過……皇后故意安排我和非尋在這里見面，不知道，又是怎么考慮的?

“呃……”一直侍立在旁的薛貴人不知怎的，忽然一陣呻吟。

我趕忙扶住她，“薛妹妹這是怎么了?”

她的臉色煞白，不時有虛汗自臉頰滑落，卻是虛弱的試圖推開我，“臣妾沒事，不過是有些頭暈，想來是昨夜睡得不好，讓皇上，娘娘見笑了。”

話音未落，竟“哇”地一口吐了出來。

非尋也是一驚，伸手喚來貼身內監，道，“扶薛貴人回宮，傳太醫。”

錦華宮。

“恭喜皇上，薛貴人有喜了。”太醫把了把脈，恭恭敬敬地對非尋道。

聞言，非尋怔了怔，臉上霎時間喜氣洋洋，一把握住薛貴人的素手，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錦華宮主位柳婕妤領頭跪下，屋內頓時道喜聲一片。

我看著薛貴人幸福的臉龐，眼前閃過皇后舒氏的端莊眉眼，不由得在心底冷冷一笑。

這宮闈之爭，我到底是小瞧了她們。

入夜。

非尋今日自然是在薛貴人，不，應該是端嬪處留宿。

獨倚窗欄，驀地感到涼意習習。憶起今兒下午非尋笑意盈盈的面容，憶起他在我耳旁的輕語，“瑤兒，什么時候也給朕生個大胖小子。”憶起后宮里的流言蜚語，“這沫妃得寵兩年多了也沒個動靜，該不會是……”心底空落落的疼。

這么長時間了，自己，還能如剛進宮時那般堅定么?

忽然，只覺眼前一暗。還未叫出聲，口鼻就被一只手捂住。

我掙扎，不經意地抬頭，卻仿佛扎了根一樣，呆呆地看著他。

是族長。

冷峭的眉眼，瀑布似的黑發，以及那象征了王者的冰琢長袍，都與我成年那日的記憶，一模一樣。

可是，族長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應該在遙遠的未來……屬于我們的那個年代，安靜地統治著整個雪妖一族么?

他放開我，我于是彎腰行禮。

“這些日子，你在宮里過得可好?”

“族長……”凝視他，嘴里滿是苦澀，不知該如何啟齒，“我恐怕……也是回不去了……”

“哦?”他似乎饒有興趣。

“我……很愛非尋。”

沉默許久。

他的手指觸上我的臉頰，冷意蔓延。他輕笑，眸子里有淡淡的精光，“是么?我看不見得。若真愛他能愛到舍棄族群，你又怎么，不肯為他誕下子嗣?”

我遙遙地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錦華宮，雙手握緊成拳。如果雪妖為心愛的男人生下后代，那么，在孩子出世的同時，雪妖便成了普通人類。我蹙眉，驀地一陣茫然，自己，又是放不下什么呢?

族長的長袍無風自鼓，他放開我，也順著我的目光望向遠處。片刻后，只是喃喃道，“來日方長呵。”

微風掃過，已不見了族長蹤影。

只留下我一人，癡癡地，獨倚空樓至天明。

五、秀選

半月后，三年一度的選秀開始了。

宮里一下子又進來不少新人，妃嬪們各自忙著送禮，打探，一時間熱鬧非凡，竟好似過節一樣。

新進的五位秀女一律被封為常在。都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也自然個個都年輕嬌艷，美麗不可方物。

本來不應為這逃不開的事煩心，只要非尋的心還在我這兒，任他有千百妃嬪，又能如何?

只是……自那五位新人進了宮，一顆心便始終惶惶不安的，仿佛，有什么事情將在不久發生。

我信賴自己的直覺，于是暗地里也多加了小心。

然而，事態的發展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幾日后，侍過寢的幾人一起來昭陽殿為皇后請安。行完禮后，皇后留下眾人喝茶。上好的蘇州碧螺春，淺啜一口，頓感味鮮生津，清香撲碧。幾位新晉的常在自是連連道謝，卻聽得皇后似無意地說起，“聽說皇上接連三日點了慕容妹妹侍寢?當年沫妃也不過是三日的記錄吧，妹妹好福氣。”

我一怔，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皇后。素來對后宮之爭不甚關心，有了事情也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所以也從沒去翻過那本記錄著妃嬪侍寢記錄的“彤史”。

只聽一個嬌柔的女聲淡淡響起，“皇后娘娘見笑了。嬪妾初入宮門，怎敢和沫妃娘娘相比?”

我笑笑，抬頭，正碰上她的目光。

只覺周身陡然一寒。

非常端莊的女子，柳眉彎目，眸子深深如墨，仿佛在笑，卻，又讓人一眼望不到底。隱隱地，感到她微微上揚的嘴角，生生勾出一抹，令人無法覺察的嘲諷。

是錯覺么?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突然一陣恍惚。眼前自動抽出一幅畫卷，漫天飄飛的紅，她的眉眼間驀地盡是狐媚，腰肢纖細妖嬈，踏歌而舞，濃烈的恨意與嘲笑狠狠地糾纏著我，讓我窒息，全身仿佛被置于烈火焚燒之中!

“啪”的一聲，茶杯落地，碎成片片絕美的痕。

“妹妹這是怎么了?”皇后見狀，趕忙命人打掃了碎瓷片，關切地問我。

“嬪妾今日身體抱恙，失禮了。”

“唉，妹妹今日有病大可不來，若為了請安導致病情加重，就真是姐姐的罪過了。既如此，妹妹就早些回去歇著吧。”

我淡淡一笑，向皇后福了一福，便被玉兒攙著離開了昭陽殿。沒有在意隱隱約約妃嬪們的饒舌。心里沉甸甸的，只是想著剛才的那一幕，逐漸皺緊了眉。

那是只有狐族才會的“攝魂之術”!而能將幻術施展到連我也擋不住……這慕容常在，恐怕……只能是九尾天狐了。

忽然就感到了，多年都不曾有過的害怕。

卻又是不知在怕些什么。

六、宮闈

七日后，終于，在一個紅霞漫天的傍晚，非尋來了我的沐雪居。

“呵呵，皇上吉祥。”第一次，嘗了等的滋味。我凝視他，笑得牽強。

“瑤兒，”似是覺察了我的不快，他微微一咳，目光有些躲閃，“你知道，最近新進來幾位常在，加之皇后一直身體欠恙，所以……”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瑤兒并沒有問什么，只要尋郎……來了便好。”很久沒有叫出口的名字，就在這一刻，不經意地自口中嘆出。

他忽然抱住我，語調輕顫，“瑤兒，你要相信，朕……必不負你。”說到最后，已是一字一頓，脈脈柔情。

撫著他的錦緞長袍，這一肚子的委屈，倏忽間，就說不出了。

是夜。人聲寒。

盡管有他的許諾，盡管不喜歡參與宮闈里的事事非非，但有些事，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從一月中幾乎有半月留宿在我的沐雪居，到七八日，再到兩三日，才不過一年光景，他，竟甚少再來。

常說宮里得寵容易固寵難，我偏不信;又說君心難測，我也不過是一笑了之。我待非尋，向來只將他當作我的夫君，當作我可以愛的男子。可是，從何時起，他對我逐漸地有了敷衍，有了不耐?又是從何時開始，慕容常在所居的梨曇宮夜夜歌舞生平，琴瑟鼓噪?

已經很久很久，未與他共同邀月，和曲，憶起以前，常常會恍惚地流淚。

長夜漫漫，我在寂寞里，終于，品盡了女子的癡，傻，怨，妒。

終于，亦是憔悴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每個雪妖命中的劫難。因為我始終不能相信，他對我的好，對我的寵，又怎么會是冰冷的一個“劫”字!

而這一切，他卻是并不知曉，抑或不在意的。

然。傷情之下，卻愈加頻繁的見到族長。每次，他就淡淡地挑著眉頭，問道，“你，還是不愿回去么?”

第一次，我堅定地搖頭。

第二次，我微有猶豫。

第三次，第四次……

越來越難以抉擇，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可是，每次的回答，最終還是搖頭。

換來族長的嘆息和蕭瑟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固執地留下，又是為了什么。

又一年八月十五。月圓，人團圓。

參加完宴席，他破天荒地沒有與已經升為麗婕妤的慕容氏回梨曇閣，而是翻了我的綠頭牌。

接到內監的信兒，我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惆悵。

蓮步輕移，默默地進了后殿，非尋正斜倚著龍椅，雙目微闔，一盞清茶，已涼透。

“你來了?”涼薄的語氣，淡淡發問。

“是。”我一笑，親手將茶杯換下，示意御前宮女奉上新茶。“皇上請用，今年新貢的西湖龍井。”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終究還是將茶飲盡。“瑤兒……你進宮，總有三四年了吧?”

“是。”

“你……也不能怨朕，你看，你這么多年也沒有生育，后宮之中的流言蜚語朕也不能毫無顧及……”

我一滯，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沉默良久，這一腔的癡與怨在心底徘徊，沖撞，到了嘴邊，卻只化做淡淡地一句，“皇上以前，是并不在意這些的。”

他還欲說些什么，我已起身，低頭向他行禮，“臣妾今日身子不適，告辭。”

回宮的路上，秋風起了寒意，繁星滿天綴，明月別時圓。

不覺彷徨無措，淚眼潸然。

七、舊事

第二日，才五更時分，整個后宮便喧嚷起來。

梨曇宮婕妤慕容氏經太醫診斷，有了喜。

自從一年前薛貴人懷胎不到三月便小產后，慕容婕妤是第一個有了身孕的后妃。

盛寵之下，又有這般的福遇，不消說，梨曇宮現在自然更是門庭若市，好不熱鬧。傳聞連皇后也親自去探望。皇上自然更不用說，一下朝便直奔梨曇宮，日夜守著。

只是……自從那日知道那慕容氏是九尾天狐后，我曾經努力地探察過她進宮的意圖，以及她是否真如以前宮中所傳，是以狐媚之術迷惑非尋，都沒有結果。甚至連她是如何得到這禮部尚書之女的身份的，竟也分毫無法知曉。

然，有一點我卻是清楚的。

“慕容萱沒有懷孕。”

我回頭，看見族長如往常一樣，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的身后。

“可是……”我遲疑著，“她，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啊，我一直無法明白，她是天狐，她進宮，承寵，甚至現在用幻術假孕，究竟是為了什么?”

“呵，為了什么……”族長茫然一笑，沉吟片刻，道，“今晚，你讓她過來。有些事情，是真的該結束了。”

族長……似乎一觸及到這個非尋的寵妃，整個人就不一樣了。我說不清楚，這里面究竟有一種怎樣的情素，只能暗自希望:

一切事情，都能如愿在今晚解決。

戌時剛過，就聽見側門有輕微響動，我看向族長，卻發現，他已轉過了身，背影微微發顫。

嘆息一聲，我悄悄地走過去開門。

“沫妃娘娘吉祥。”慕容萱瞟了我一眼，輕笑。

我說，“你自然知道是誰要你來的。”

果不其然，她的臉色一白。

“萱兒……”族長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蒼老。“你，何苦這樣為難步瑤。”

“哈。辰天，是你騙我在前!”她一笑，神色冷峭。語氣，卻愈加的急促起來。“你當年，告訴我你們族什么過了情劫就不可以再動感情，還記得么?你當年是怎么離開我的?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啊……現在倒好，你，卻有了別的女人?!”

我一呆，族長和慕容萱?想起以前我不經意間提起慕容萱的事情時，族長的神情，想起她的天狐身份，想起她進宮的時間，忽然就明白了。

慕容萱，是族長的劫啊!

而我的劫，卻恰恰與他們的時代重疊在了一起!

一時間，我的頭緒紛亂如潮。

“步瑤，不過是我的子民……我有責任照看她……”

“可笑!”慕容萱杏目圓睜，“你又是來騙我了嗎?剛成年的雪妖經歷‘情劫’之時，根本不允許任何同族接觸她!何況你這個族長!”

院里，忽然間極是靜默。

我和族長同時怔住。

慕容萱的面容，慘白慘白。

是了……我隱約想起成年前，母親曾經絮絮叨叨地說起過此事，彼時，我也未曾上心，后來族長費了那樣大的魔力來看我，雖然也有些疑惑，竟，從未往這方面想。

我看向他，帶著微微的茫然與不解，仿佛被一下子抽去了神智，突然間，什么都看不清了。

“族長，你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呢?”沒有任何思考，突然就這樣問了出來。

沒有人回答。

“沫妃!”不知過了多久，慕容萱忽然叫了一句。

如在燈火闌珊處驀地看見一簇明焰，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道，“非尋……”

族長的手一顫，那樣明顯，連我，都看得分明。

于是心底倏忽間一疼。

慕容萱笑了，欲說什么，卻……

“萱兒，我們的事從那天起就結束了!請你，好自為之。”族長撂下這句話，兀自負手回了內堂。

月光下，驀然發現，原來，我們的影子全部孤單而落寞。

慕容萱盯著我，目光冷冽。素白的裙袂搖曳在月華下，寒芒乍現。

“我，絕不放過你。”

八、相顧無言

兩日后，慕容婕妤小產。龍顏震怒，下旨徹查。

三日后，昭陽殿。

“啟稟皇上，經奴才查問，是……”

“說!”

“回皇上，是……在沫妃娘娘送去的桂花糕里查出了落胎藥……”

我抬頭，正碰上非尋厭惡的眼神。

心下，終于有了絕望。

一切都已明了，他，早已對我無半分感情，所以才能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就信了太監之言。而我，不過是一直癡癡地陷在里面，告訴自己再給他一次機會，告訴自己他不過是中了慕容萱的狐媚之術……雖然從知道慕容萱與族長的關系那一刻起，我就明白，她，根本不會屑于在非尋身上多傾注一分力氣。

“沫妃步氏，為人心腸歹毒，卑鄙好妒，即日起廢妃之稱謂，降為答應，遷至霄秋冷宮暫居!”

眼前，只是他大步流星地離去;看到的，不過是他的背影。

可是非尋，告訴我，人心，竟真是這樣易變的么?

我被關了起來。

雖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整日與已經癡傻的廢妃住在一起，可是，失去了他的愛，他的寵，也許，我也已經癡傻了。

整整三個月沒有得到他的丁點訊息，即使，冷宮與他的寢宮，同在這窄窄的宮闈里。

所謂的咫尺天涯，也不不過是如此吧。

日日與我相伴的，不是別人。

還是族長。

“瑤兒，還是不走么?”

我淡淡一笑，“族長，對不住了。只是怪我，斷不了這情思……”

他撫了撫我的發髻，嘆息，“這天兒，可是越來越冷了。”

“答應步氏接旨——”遙遙地，傳來了內監拖長了聲音的腔調。

族長捻起手指，隱去了身形。

我婷婷下拜。心底，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賜答應步氏，自盡。欽此!”

整個世界，就在這一剎那，安靜了。

賜答應步氏，自盡。

賜，自盡。

我笑著，恍惚間拿起了白綾。好美的顏色呢。

既然，你要我死，我就只好，從命了啊。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極了我的故里，雪山之巔。然而，在紛紛揚揚的大雪里，有他。褪去了明黃的龍袍，他著一身素白長袍，幾乎與天地融合……折扇輕搖，笑容，勾上他的唇角。

很久，沒有看到他這樣的笑容了。

我凝望他，嘴里滲進了澀澀的苦意。

脖頸仿佛被什么勒住了，卻絲毫不感到疼。

遙遠地，似乎有人在喚我，很熟悉的聲音，讓我不由地略微一遲疑。

突然，眼前的畫面傾斜起來。我閉了閉眼，試圖使視線清晰一下，然……

再次睜眼，眼前又成了破敗的冷宮。來宣旨的太監全部癱倒在地上，族長握著破碎的白綾，急促地呼吸著。

“瑤兒……這白綾上，有慕容萱的幻術……所以你才……”

我呆了呆，扶族長起來，剛才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似乎一切未變，而我，又分明有了什么變化。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淡淡地笑著說，“瑤兒，你回憶一下非尋的容貌，再試著，看他的面相。”

我依言嘗試，剛一閉眼，非尋的面貌就清清楚楚的出現在我的面前，與以前分文不差。可是，我突然發現了問題。

“五年后，立四皇子為太子。七年后，御駕親征西北部叛賊。十二年后，因肺癆病故，時年……族長，這是怎么回事?我以前明明看不到他的未來和結局，現在為什么……”

“只因我剛才在替你解幻術時，剛好拔掉了你的最后一點情思……你走不出來，其實不過是對往事太過執著罷了。當年，你看不透他的未來，是因為他的未來中，將與你有所交集，而現在……”

“而現在，我與他，再無關聯了。”我輕輕接下這句。

靜默許久。

“瑤兒，這劫，你就算是過了。”

我笑笑，第一次，牽起族長的手，“我們，回家罷。”

窗外，大雪紛飛。

終

十二年后，春三月，京城。

皇上已是彌留之際。

打翻了藥盞，非尋掙扎著起了身，不顧所有人的勸，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

夜色下，海棠開得嫵媚。

非尋怔怔地望著那花，碎了的記憶紛飛零落。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