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精力過剩的少年,圍坐在村里唯一的一臺電視機前,觀看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
對于這群少年而言,山村的日子,就意味著你可以整日穿著一條大褲衩,在村莊附近的河流、山地,在每一戶人家的房前屋后,盡情揮灑自己的少年時光。而電視機這個高科技怪物的入駐,則意味著一個全新的世界開始介入并影響村民們數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我就是這群少年中的一員,在這個夏天,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個叫做“奧運會”的東西,見識到世界上有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運動方式,比如說排球。在我們那所鄉村小學,只有一個質量非常低劣的籃球,之所以這樣說,現在回想起來,它壓根就不是一個標準圓形。比如說體操,我們很難想象,一個人可以在某個鐵桿上繞來繞去,無論如何,我不能把自己能夠迅捷的爬上某棵大樹跟這些充滿技巧和柔韌性的運動聯系起來。
那屆運動會,唯一記住的運動員是一個叫做陸莉的小女孩。(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我現在用的搜狗輸入法,打不出這個名字,但是倘若張朝陽是在1996年底,整出這個輸入法,那陸莉很可能是排在第一個的詞語。)當時,我驚奇地看著這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在兩根鐵桿上跳來跳去,安穩落地,最后得了個10分——滿分。雖然記住了,但我很難解釋這其中包含一種怎樣的情感,至少是無關國家、民族這么宏大的情感,譬如說當看到她得到金牌之后,國歌奏響,國旗飄揚,我也感到熱血沸騰,像課本里面教導的那樣,一種民族自豪感騰空而起,這種高標準的政治覺悟對于一個農村少年而言,無疑過于苛刻。
然而,這樣一屆奧運會,它之于的全部價值,都不會超過村小學那一座乒乓球臺。更確切地說,對于12歲以前的我而言,所有關于體育,競技,奧林匹克之類的東西的存在意義,都比不上這座小球臺。這是一個愛好乒乓,20出頭的年輕教師,利用學校修廁所的剩余轉頭,先圍成一個箱子模樣,然后把中間用土填滿,上面鋪一層轉頭,和一點水泥,就成了一個乒乓球桌。一到下課或者午間休息,這里變圍了幾十號人,每人五個球,誰輸了誰下,輪流來。
對于一個不服輸的少年而言,這張球桌的意義,不僅僅是打球的樂趣,更在于,你必須時刻告誡自己,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球技練得更好,讓自己坐莊,否則的話,你就會甚至一個課間休息也輪不到打一次球。那時候,為了精修球技,我自己用木板精心雕琢了一個球拍,隨時都握在手上,沒事的時候,一個人對著墻壁擊球(可以幫助提高接球的穩定性),在某日獨自一人對著墻壁連續擊球超過一千次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把這看做個人的重大成就,四處宣講,有很炫耀的快樂。另外,當你碰到一個水準跟你差不多的,球就可以翻來覆去的打下去,在10分鐘的課余時間,這意味著你們可以舞弊,盡量將你們的那局拖得足夠長,當然,在相持的時候,少年那種最單純的情意,也在雙方的眉來眼去中逐漸發酵,比之于一個人擊球,更有一種很溫暖的快樂(比如說,這一輩子最好的朋友,也正是在發端于這張球桌)。
過了多年,這張沒有支架的球桌終于塌陷,而我也從來沒有成為一個哪怕是業余的乒乓球高手(初中之后就逐漸荒廢),但那種心里丟失某種東西的感覺,卻仍會時不時蔓上心頭。我想,這其中所包含的某些純粹的情感,那些充盈的快樂,或許就是我們人生中最可遇不可求的情愫。
多年后,在一次舉國歡騰的運動盛會,我保持了冷靜,對于我來說,那一塊塊的金牌,離我是那么的遙遠,更確切地說,自己不會因為這些金牌而更快樂,或者而言,觀看某些場次的比賽,和觀看某些其他電視節目,沒有多大的區別。更重要的是,對于已經成為資深球迷的我,奧運會足球是不能入法眼的,而中國足球的那點破事,對于球迷的侮辱遠大于快樂。
寫到最后,總要來一點宏大敘事,我只能說,我看“體育”的標準很簡單。他能給人民帶來多少快樂,它就是多好的“體育”。而我們的問題,就是總是在制造那些不快樂的“體育”,譬如金牌戰略,譬如大國榮耀,這些無關體育本意的玩意,而那些真正令人快樂的,那些孩子,學生,大眾自發的參加的組織的“體育”,譬如說老師總是在課堂上三令五申別去踢球,別去打籃球,別去這樣那樣,卻總是受到重重阻礙。
也許,那個塌陷的乒乓球臺,真的很像這種不快樂之“體育”的時代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