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年復一年的勘界、訂約與談判,由郡縣、邊疆、“藩服”和“遠夷”構成的那個天下圖景,日漸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西部”、“中國”和“世界”,是那些嶄新的、來自西方的地理視野。劃定西部邊界,或者說從“邊疆”到“西部”,也就是現代中國的開端。
1874年12月10日,在《籌議海防折》中,李鴻章提出了“暫棄新疆”、專務海防的主張。他認為,在新疆叛亂、東南多事的情況下,與其以有限財力去填西北這個無底洞,不如專務海防、“備東南萬里之海疆”。畢竟,與華北、長江流域相比,新疆不過是“數千里之曠地”;畢竟,作為遙遠的邊陲,“新疆不復,于肢體之元氣無傷;海疆不復,則腹心之大患愈棘”。

不僅如此。李鴻章認為,新疆可有可無,乃至得不償失:“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間始歸版圖。無論開辟之難,即無事時,歲需兵費三百余萬……已為不值。”何況,兵危戰兇,在阿古柏叛軍興風作浪之際,誰敢說新疆一定能收復呢?何況沙俄政權虎視眈眈,“即勉圖恢復,將來斷不能久守”;又何況,在“一國生事、多國構煽”的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下,此舉會不會引發列強的連鎖反應呢?“論中國目前力量……尤慮別生他變”。
這份洋洋灑灑、長達九千余字的奏折,完整展現了這個洋務派領袖的個人風格:重實利、誡意氣、視“維持”為大局。那么,李鴻章有沒有意識到呢?在他視新疆如雞肋,而東部是“肢體”、“腹心”的話語背后,包含了中國人“天下觀”的一種千年錯位?
“中國”和“天下”
這種千年錯位,表現為“中國”與“天下”的混沌疊合,官方話語和普遍感受的長久割裂。自從公元前11世紀周人在陜甘流域初崛起后,它就沒有間斷地宣揚著自己的“天下觀”和“天命觀”:一方面,不僅農耕文明區,那無窮無盡的叢林、大漠、草原、雪域,那些或采集、或狩獵、或游牧乃至茹毛飲血的部族,同樣是周天子的臣民,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另一方面,作為天下的正統,農耕民族有著天然的使命,去教化、同化、歸化那些未開化的人群。而在未開化之前,這些部族只能視為“非我族類”,無論“東夷”、“西戎”、“南蠻”還是“北狄”,均如此。
這就是“大一統”的觀念,這就是“華”、“夷”之辨。它不僅是話語的,它還是歷史的:幾乎立國之初,僅有六、七萬人口的周人,就向廣袤區域四面進發,進行前所未有的武裝拓殖;他們一路出潼關、過河洛,經營黃河下游,勢力直抵海邊;他們另一路過武關、向江漢,影響蔓延至江、淮流域。他們開辟山林、推行農耕、建立城郭、同化土著……周初封建的七十一諸侯國,大致囊括了后來千余年的農耕文明區。
在三百余年的拓殖后,“東夷”變成了“三晉”、“齊魯”,而“南蠻”也同化而為“荊楚”。一個延綿三千余年的東方大國,漸漸成形了。然而,向西、向北的兩路擴張,不僅從來沒有著手過,乃至幾近無人提及。
這涉及到西、北兩路特殊的地理狀況:燕趙以北、秦國以西的廣漠土地,不僅地廣人稀,而且降水量太少,無法種植莊稼,無法推行農耕。如果說周人之所以自居為天下正統,是因為農耕、農業象征著歷史的主流的話,那么,“皮之不存,毛焉附之”?以封建為形態的政治制度,以及以周禮為核心的生活方式,自然也無法推行到那里。
不僅如此。這個現實,還催生了萬里長城:后人已經發現,秦長城的各處舊址,都在降水量400毫米的分界線上;而保存至今、因為植被破壞而南移千余華里的明長城,也如此。在很大程度上,長城是這么一種象征:它不僅是此后幾千年“華”、“夷”的分界線,是農耕文明區和非農耕區的物化區隔;它還意味著農耕民族接受了無力擴張的現實,而轉為內向的防御了。
“中國”與“天下”概念的混沌疊合、中國人“天下觀”的千年錯位,正由此而來:在后來的年月,農耕民族僅僅向南部繼續擴張,然而周人的天下觀,卻依舊以“撫有四海”的字眼,代代沿襲;帝王們不關心長城以外的世界,卻宣布擁有它;這個國家從來沒有劃定過自己的邊界,然而在大多數中國人的心中,真實的疆域,僅限于漢字的、禮樂的、衣冠的、祖先崇拜的、文官制度的……一句話,是根植于農業,并僅限于農耕文明區的。
在這個意義上,李鴻章“暫棄新疆”、專務東部的主張,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作為講求實際的重臣,即使他沒有意識到這種天下觀的錯位,他也厭倦著“名”、“實”的分裂,話語和現實的對抗;在這個意義上,二十多年后譚嗣同變賣新疆、蒙古、西藏、青海諸地,“結其歡心”、“坐獲厚利”的說法,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甚至此前魏源提議的“棄尚未收入內地之定海(今舟山)”,此后孫中山提出的將滿蒙交割給日本、以換取支持共和革命的構想,也能在這樣的中國視野里,獲得各自的解釋。
然而,對李鴻章的說法,左宗棠并不認同。
“邊疆”與“腹心”
在左宗棠看來,新疆絕非可有可無,它同樣關乎天下氣運。這一年冬天,從《統籌新疆全局疏》開始,他反復強調著新疆的戰略意義,由此開啟了長達半年的“海防”、“塞防”之爭。
如果說李鴻章的“海防”主張,強調的是英法的海上威脅的話,那么,左宗棠認為,沙俄的覬覦西北,同樣不能掉以輕心。在《統籌新疆全局疏》中,左宗棠談到,“俄人拓境日廣,由西而東萬余里,與我北境相連,僅中段有蒙部為之遮閡……不可不預為綢繆者也”;他說,“若新疆不固,則蒙部不安。匪特陜、甘、山西各邊時虞侵軼,防不勝防,即直北關山,亦將無安眠之日”……

換而言之,新疆是東部、“腹心”的屏障,“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不僅如此,他還不無諷刺地指出了李鴻章對新疆的無知:“新疆全境,向稱水草豐饒,牲畜充牣”;特別是有“富八城”之稱的新疆西北部,“土肥泉甘、物產殷阜”,絕不是什么“數千里之曠地”……
那么,海防怎么辦?
左宗棠認為,英法諸國,重在通商牟利,與阿古柏叛軍、沙俄政權相比,輕重緩急不可同日而語。何況,福州船政局已經開工,“彼挾以傲我者,我亦能之”;又何況,改買船為自行造船之后,“購船之費可省……無需別籌者也”。在這種情況下,完全可以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并重”。而對此,李鴻章嗤之以鼻,他認為“二者并重”的結果,只能是“皆無成而已”……
就從這里開始,奕、奕譞、文慶、王文韶、丁寶楨、錢鼎銘……越來越多的王公大臣紛紛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然而,在沸沸揚揚的爭論中,一個重大問題再次被大多數論者忽略了:如果說李鴻章的說法重在“腹心”,那么,左宗棠的視新疆為屏障、以邊疆保內地的觀點,在根本上也沒有什么區別。傳統的天下觀是如此完整,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在“民族國家”概念漸漸興起、舊有的中國與天下秩序不斷坍塌之際,照樣沒有人思考這樣的一些問題——該如何界定包括新疆在內的西部邊疆的地位?“中國”與“天下”的區分,又該如何厘定呢?
這是不可承受的歷史之重:在西方、工業文明狂飆般崛起,農耕與農業人群日漸邊緣化的年份,沒有人覺察到,既然時世演替、斗轉星移,那么基于農耕優越性的舊邊疆、舊“中國”與舊“天下”觀念,也該徹底修正了。在那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關頭,歷史依舊捆綁了活人,過往仍然拖住了現在,它折射了這個政權的驚人顢頇,一個巨大民族的無比惰性。畢竟,“撫有四海”的話語,已徹底淪為自欺欺人的說法;畢竟,在一次又一次的勘踏邊界、訂立條約中,這個古老國家已經喪失了太多本該屬于它的領土。
“郡縣”和“藩服”
在持續近半年的爭論后,1875年4月12日,左宗棠先后呈遞《復陳海防塞防》及《遵旨密陳片》兩折。它使原本搖擺不定的“兩宮”態度漸漸明確。5月3日,紫禁城以“(左宗棠)所見甚是”、“著以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的上諭,宣示了收復新疆的決心。
新疆的戰事頗為順利:次年設立西征軍大營后,8月17日,古牧地首戰告捷,次日收復烏魯木齊,并收瑪納斯北城;1877年春天,左宗棠部攻克達坂、吐魯番、托克遜三座堅城,并迫使阿古柏自殺。到當年年底,除控制在俄國人之下的伊犁外,西征軍已收復了大部分新疆領土。
索還伊犁的談判,斷斷續續地進行著。然而,大功告成之際,左宗棠又面對著一個棘手的問題:該如何明確中央政府對新疆的主權呢?
長久以來,東部行郡縣,包括新疆在內的西部因地制宜、但總體上“不理民政”,是這個國家的政治傳統。以新疆為例,自從漢代設立“西域都護府”以來,它長期沿襲“軍府”制度;以苗疆為例,即使在改土歸流后,它仍然保留著大量的“土司官”;以蒙古為例,部落化的“旗”、“盟”依然控制著軍隊,而在西藏,中央政府更只派駐了一個象征性的“駐藏大臣”……正是這種迥異于東部的政制,使西部成為“邊疆”而非“郡縣”;但也正是這種管轄模式,使貪得無厭的西方人一次又一次地宣稱,西部不是中國的領土,紫禁城對它們擁有的,頂多是宗主權。
正因此,1877年冬天,在《遵旨統籌全局折》中,左宗棠提出了新疆“設行省、改郡縣”的主張。它再次引發了朝廷的紛紜議論。
地荒人少、“難成一省”,是反對者的主要理由。以翰林院編修劉海鰲為例,他認為“改設官制、亦為虛名”;以八旗名士李云麟為例,在列舉“八不可”后,他表示“西陲建省之說亦可廢”、“不待再計而決矣”。即使是以開明著稱、被認為當時最了解西方的洋務派重鎮郭嵩燾,也認為此舉不過是左宗棠好大喜功的手筆。而李鴻章也談到,“新疆各城之郡縣暫難改設”……
在沸沸揚揚的爭議中,新疆建省整整拖延了七年。直到1884年,又一輪的邊境危機才改變了這一切。
在農耕區、“邊疆”之外,北京還擁有從朝鮮到廓爾喀、從琉球到爪哇的龐大朝貢體系。這個近乎周禮、混合著天下觀念與國防需要的制度,曾在明成祖的手上達到了它的頂峰。即使時過境遷,在那個夕陽晚照般的年代,北京依舊保留著對十幾個國家的宗主權。在古老的天下觀念里,這些遙遠、陌生的土地,也屬于紫禁城;而在“民族國家”的觀念譜系中,這種以文明向化、貿易需要為出發點的古老而平和的臣服,比之西部邊疆更值得質疑……
這就是獨特的、沒有邊界的中國體系:它以農耕文明區為中心,以控制下的廣袤西部為邊疆,以禮儀紐帶中的諸國為“藩服”,并在觀念層面上,頑強地保留著自己“君臨天下”的假想。如果說1860年西方各國在北京的設立公使館,是這一體系在觀念層面上的噩夢開端,而1879年日本的吞并琉球,是朝貢體系瓦解的起點的話,那么,這一年法國的殖民越南,次年英國的染指緬甸,則意味著這個體系的全面崩潰……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是李鴻章而不是別的什么人,提出了“寧失藩服、毋損郡縣”的主張。
所謂“寧失藩服、毋損郡縣”,指的是接受朝貢體系崩潰的現實,但要盡快依照西方認可的《國際公法》,劃定邊界,以確保實際控制區域的完整。為此,不僅舊有的郡縣、原先的農耕文明區,包括新疆、蒙古、西藏以及苗疆在內的邊疆,也要盡快推行內地政制,或盡快勘定邊界。李鴻章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中國的邊疆……
這個主張罕見地沒有引發爭議。當年冬天及次年春天,這個國家的版圖上又增添了兩個行省,新疆和臺灣。
從“邊疆”到“西部”
又何止是新疆和臺灣?這一年,在紫禁城的授意下,蒙古、西藏和西南邊陲,也采取了種種防范措施,以回應西方的圖謀。以苗疆為例,當年夏天,在張之洞的主持下,中越邊界開始會勘立碑;以西藏為例,1886年7月,僧俗領袖們在布達拉宮大舉集會,并聯名簽署了《抗英衛教神圣誓言書》,決心阻止一切外國人跨越邊境……
在四十余年的回避、喪土失地以及頑強地捍衛舊天下譜系的掙扎之后,這個國家終于采取了更為現實、更具彈性的態度。即使這個態度充滿了屈辱,并意味著長達三千年的中國時代的結束。在此后的年月,伴隨著年復一年的勘界、訂約與談判,由郡縣、邊疆、“藩服”和“遠夷”構成的那個天下圖景,日漸地斑駁著、消褪了,并一去不再復返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西部”、“中國”和“世界”,是那些嶄新的、來自西方的地理視野。
在后來的年月,盡管蒙古分裂,而英國也曾煽動西藏獨立、日本試圖吞并滿蒙,但由舊郡縣和舊邊疆組成的那個現代中國,畢竟深入人心。它構成了延續至今的中國疆域。在這個意義上,劃定西部邊界,或者說從“邊疆”到“西部”,也就是現代中國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