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見過最凜冽的寒風”,回憶起1884年4月,自己站在羅譚隘口的山坳中哆嗦顫栗的情形,英國人榮赫鵬這樣說到。那一年他21歲,在駐印英國皇家龍騎士兵團服役,夢想著“見到更多美麗的山景……我決心去西藏,到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去,了解那里的人,成就自我,以偉大的旅行家之名揚名千秋?!?/p>
“那是我見過最凜冽的寒風”,回憶起1884年4月,自己站在羅譚隘口的山坳中哆嗦顫栗的情形,英國人榮赫鵬這樣說到。那一年他21歲,在駐印英國皇家龍騎士兵團服役,剛從一名二等中尉升任副官。

羅譚隘口位于中印邊境拉霍爾地區的喜馬拉雅山區分水嶺,海拔4000米以上?!傲_譚”在當地土語中的意思是“骨骸”,印度人認為這里是“堪供人類居住環境的盡頭”,翻過這個隘口,山的那一邊,是由寒風、冰雪與無盡的荒蕪交織而成的死亡禁地。
然而,這個年輕人似乎對死亡的預警無動于衷,他興奮地不停翻越羅譚隘口,“一路滑下去,有次還正面朝下摔倒,迅速下滑,幸虧有登山杖支撐……”。最終,榮赫鵬成功抵達了山的另一邊,此時已是夜幕降臨。寒冷、疲憊和饑餓,都無法替代他所看到的景象帶給他的震撼:“月亮升到山谷之上,一個山峰接著一個山峰亮了起來……水晶般透明之空氣,山脈積雪之皎白……有如不真實的夢境,散發著不屬于人間的光華。”
也就在此時,一個念頭如星星之火一般燃燒起他潛藏于內心深處的野望,終其余生,這生命禁區將成為他永遠的宿命:“我只看到了喜馬拉雅山另一面山脊的一小角,我渴望見到更多美麗的山景……我決心去西藏,到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去,了解那里的人,成就自我,以偉大的旅行家之名揚名千秋。”
尋找“約翰長老的王國”
西藏屹立在在亞洲的心臟地區——大陸板塊的撞擊聳立起綿延起伏的群山之中,海拔大多在4000米以上,直沖云霄。維多利亞時代的西方旅行家對此驚嘆不已,將其稱為“世界屋脊”。地處偏遠的首府拉薩,因長期以來禁止外國人進入而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被稱為“禁城”。
自北而南,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唐古拉山、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和喜馬拉雅山,這些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群從三面切斷了西藏和其他亞洲地區的聯系,有限的交通關口,常年被冰雪封鎖,有效地防御著來自外界的不速之客。
自公元七世紀中葉佛教傳入藏地,這個自稱是獼猴與巖魔女后裔的好戰民族,氣質上發生了顯著變化。在十世紀他們的帝國崩潰之后,徹底退回群山環繞的天然堡壘之中,經幡、念珠、嘛呢輪、轉經筒、受苦、贖罪、涅磐、天葬……這些元素構成了他們與世隔絕、隱忍修行生活的全部。
榮赫鵬不是第一個對西藏發生濃厚興趣的西方人。早在公元前四世紀,古希臘最偉大的史學家希羅多德記載到,在印度北部和西藏有一種挖掘金沙的“大螞蟻”,于是西藏便成了歐洲人眼中的黃金熱土。到了公元1145年,西方人又深信不疑一個新的傳說:統治西藏的是一個叫約翰的國王,他篤信基督教,“在財富、道德和勢力方面超過了大地上其他所有的國王”。
諸如此類廣為傳播卻又不知出處的傳聞,實際反應了十字軍時代歐洲對于東方的憧憬、對遙遠地區進行十字軍大征服的夢想。正因如此,約翰長老的故事在西方極其受歡迎,它直接促發了歐洲人前往東方尋找西藏的沖動。當蒙元帝國的騎兵橫掃歐亞大陸之時,東方和西方不再是遙不可及,而第一批踏上尋找西藏之路的,是那些最為虔誠的基督徒。
基督徒到達西藏的記錄零星散布于紛繁復雜的歷史記載之中,事實上在19世紀之前,只有極少數人可以突破高山和沙漠安然抵達目的地。藏人并沒有禁止他們的到來,而他們的傳教事業卻幾乎全部夭折于此,對西藏的佛教神權政治沒有任何的威脅。
但是到了19世紀,世界形勢風云突變,西藏開始感受到來自相鄰兩個強大勢力的壓力。與此同時,傳教士們逐漸退出,而野心勃勃的探險家們則開始登上這片雪域高原。
“大競力”時代
從1833年就控制了印度的英國,穩步向北擴張,占領和征服了一系列小國諸如尼泊爾、哲孟雄(今錫金)、不丹等,將其影響力延展至喜馬拉雅山區。與此同時,沙皇俄國向東向南在中亞地區大肆攻城掠地,繼打通經由波羅的海進入大西洋、經由黑海進入地中海、以及占領海參崴取得東出太平洋的海軍基地后,沙皇的觸角又瞄準了印度洋——“要在溫暖的印度洋里洗濯靴子”。如此一來,英俄陷入爭奪中亞的冷戰狀態,史稱“大競力”(The Great Game)。而處于中亞心臟和樞紐位置的西藏,便成了英俄爭霸短兵相接的角斗場。
藏人對這兩個外來者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們是異教徒,他們的到來必然損害自己的生活方式,于是干脆關閉邊界,禁止與西方人往來,就像宗主國清朝政府所做的那樣。

西藏的自我封閉反而更加激發西方人試圖打開它的大門的沖動。這一時期,早期關于西藏的種種傳說早已失去魔力,西藏和其他在歐洲人眼中低劣的亞洲文明并無二致。但這并不會減弱歐洲人對它的興趣,一部分是因為冒險活動的樂趣,他們征服了南極、北極,卻無人到達拉薩;另一部分則是為了科學研究,以及出于軍事、政治目的的地圖堪輿。于是,第一個抵達拉薩,便成了探險家、科學家與間諜們爭奪的圣杯,都想第一個進入這座自1811年以后便無歐洲人涉足過的禁城。
在19世紀后半葉,許多人都想成為第一個抵達拉薩的人,但毫無例外都失敗了。俄國陸軍上校普熱瓦利斯基嘗試了五次,即使有驍勇的哥薩克騎兵保護,還是全部失敗;美國外交家柔克義兩次化裝成中國朝圣者試圖潛入,皆遭失??;瑞典探險家斯文#8226;赫定,也扮作朝圣者進入,卻在離拉薩僅有五天行程時候被發現,被迫離去……截至19世紀末,西藏在大約四十年的時間里,扼殺了約為十一次西方人前往拉薩的企圖。
但藏人手中所持的中世紀武器,終究不可能永遠抵擋住外面來的不速之客。1863年5月31日,奪得圣杯的人在印度出生,他就是榮赫鵬。
天生的競力家
站在羅譚隘口凜冽的寒風中,榮赫鵬無比興奮。對于他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險峻的山巒、貧瘠的荒原和惡劣的天氣。更不是那些關于死亡的傳說,而是陳腐的現實生活、壓抑的人際關系以及與年少時理想的漸行漸遠。
他的父親是駐印英國皇家炮兵團的總指揮官,畢生以帝國榮耀為己任;母親來自英格蘭西部一個富有的福音教派家庭,恪守教規,不茍言笑。榮赫鵬4歲時候被送回英國,由兩個獨身的姑姑照顧。這兩個姑姑信教極為虔誠,小榮赫鵬任何在她們看來是品德松弛的行為,都會遭到她們用皮條鞭打的懲罰。這直接造就了他過度敏感、矛盾、壓抑、害羞的性格。
他12歲時被送往名滿英倫的克利夫頓學院,那是一所秉承維多利亞時代民族主義風潮的學校。其辦學宗旨便是“培養高貴紳士的苗圃,一個為國家付出最大貢獻的新基督教愛國騎士團隊”。而事實證明,該學院的確培養了一大批經營大英帝國的人才。這些人大多成為軍人、海員、官員、法官以及殖民地公職人員,足跡遍及全球,成為撐起龐大帝國行政架構的強大而穩定的中間階層。
克利夫頓的每一個人都堅信將英國文化模式傳播到世界各地是其義不容辭的宗教及道德責任,為此不惜發動戰爭甚至獻出生命。身為其中一分子,榮赫鵬要在多年的人生歷練后,才開始質疑這種思想,而在當時,他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在19歲時候,在離開英國前往印度赴職之前,他對姐姐艾米說:“我預感有一天我將終成大事?!?/p>
然而當他到達印度之后,才發現現實的殘酷。在他看來,袍澤們沉溺于肉體的歡愉與罪惡,蓄奴、養馬、吃喝嫖賭、論人長短……“這些齷齪的事情比較受歡迎”,榮赫鵬幾近絕望,夢想中的軍事榮耀與宗教成長變得遙不可及。在那樣的環境中,他時常感到孤獨,而本來就拘謹、壓抑的性格,更使他成為同僚們眼中的怪人,“他經常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用望遠鏡觀察鸚鵡、猴子和豹,卻從不開槍獵殺”。
沒有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軍旅生活令他窒息,于是榮赫鵬將全部的閑暇與假期時間用于外出漫游。他一直夢想自己能過上兒時偶像羅伯#8226;肖那樣的生活。羅伯#8226;肖是他舅舅,印度北部的大茶園主人以及豪勇不羈的冒險家,熱衷于穿著印度原住民服飾,多次進入喜馬拉雅山區旅行,曾獲英國皇家地理學會金質獎章,英年早逝。
沿著舅舅的足跡,他穿越了喜馬拉雅山區的羅譚隘口,雪域高原攝人心魄的夜景徹底征服了他,也喚醒了這個嚴謹、拘束、害羞的小個子男人內心深處的全部野心。事實將證明,他是天生的“大競力”玩家。
投身荒漠
有趣的是,讓榮赫鵬初嘗成名滋味的是中國的其他地區而非西藏。從羅譚隘口回到部隊后,他立即寫信給英國皇家地理學會,詢問有關西藏的種種情況。倫敦的回信代表了此前數百年歐洲對于那塊神秘土地所知寥寥的尷尬:“我們……所有資料幾乎全部來自學會‘學者’的調查……如果您能親自前往,相信必有有趣的發現。但我們也建議您,繪制地圖路線極為重要……”。
在榮赫鵬之前,英屬印度當局已經著力培養了一批印度土人,經過間諜訓練后,喬裝為商人、僧侶和朝圣者,跟著穿梭于印藏之間的商隊進入禁區。這些人帶著特制的裝備,用蜜蠟封口的裝有水銀的貝殼、藏著三角儀的轉經輪、夾層藏有六分儀和羅盤的皮箱,邁著固定距離的步伐在藏區行走,手上的念珠用于計算步數。就這樣,九死一生的幸存者測繪了最早的西藏地圖,但即使如此,大部分藏區仍舊神秘而無人涉及。
榮赫鵬很快學會了繪圖和測量,他懷揣密令前往的第一個地區是滿洲里。這是他據理力爭才得來的任務,他認為這塊夾雜在蒙古、西伯利亞和高麗間的土地有著無與倫比的戰略意義,但當時大部分人對他的觀點不以為然。完成任務之后,榮赫鵬寫了詳盡的探險報告,卻被束之高閣。日后的歷史證明了他的敏感:1900年,沙皇俄國借口整頓軍務,揮軍入侵滿洲里;再后來,日本人占領了這里,扶植起一個傀儡政權,并以此為基地,將整個東亞卷入血雨腥風之中。
榮赫鵬第二個任務是重走馬可#8226;波羅之路。1887年,24歲的榮赫鵬行走在茫茫戈壁沙漠中,為了尋找中國通往印度的新路線。他的行程涵蓋了中華帝國西北數萬里之廣袤疆域,“我用鉛筆在地圖上劃線時,行程中隱含的未知、恐懼和不確定使得我更加興奮……”。這條路線的終點是位于中印邊境的分水嶺,喀喇昆侖山邊的一處海拔高達5800米的隘口,名曰穆斯塔格。在歷盡艱險爬過穆斯塔格隘口后,這個矮小而內向的年輕人,面對著雄偉的喀喇昆侖山,釋放出個性中被深深壓抑的一面:“壯麗的山峰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頂峰覆蓋著最純的白雪,還有巨大的斷崖……我到了白種人從未到過的地方……這個世界比我以前知道的美太多了,我因見到它而偉大!我怎么還會矮小呢?”

幾乎是自殺式的探險壯舉為榮赫鵬贏得了他夢寐已久的名聲,英軍駐印總司令向他發來賀電,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正式向他發出入會邀請,于是他決定衣錦還鄉。稱贊他進行了“人類最偉大的登山壯舉”的聲音不絕于耳,而一貫高傲的皇家地理學會更是發給了他象征榮譽的金質獎章,還請他登臺演講?!澳鞘莻€令人永生難忘的夜晚,”姐姐艾米想必是回憶起當年初離英倫時弟弟說的話:“我親愛的弟弟站在那些博學的先生們之間,講述他的旅行,看上去如此年輕和俊美?!?/p>
宿命無常
看上去一夜之間榮赫鵬成為了帝國寵兒,但那只是浮云表象。事實上,聲名鵲起使得原本孤傲、呆板、拘謹的他陷入了更大的麻煩之中。中國之旅讓他負債累累,每月的薪餉被勒令扣除200盧比。讓他更受打擊的是,軍團上校毫不留情地警告他,絕對不允許再度擅自離開。他夢想中的西藏瞬間變得遙遠無比,所有的計劃都變成了體制和人情的犧牲品。他只能回到“無趣和無意義”的軍旅生活中,整個一個夏天,他都在高溫下行軍、敬禮,“整日檢閱士兵制服上的塵土”。
理想破滅使得榮赫鵬脾氣更為古怪、乖戾,所有人都無視他的存在,升遷之道早已停滯,并且娶了一個強迫他答應永不做愛的老女人。一度偉大的探險家在他最年富力強的年月,陷入窮途末路之中。
直到認識了另一個“大競力”的玩家:喬治#8226;寇松,榮赫鵬的命運才再度發生重大轉折。
與榮赫鵬一樣,寇松對西藏迷戀無比,并且堅信沙俄是英國在中亞最危險的敵人。這位“粉紅臉頰,頭發一絲不亂,總是微彎著腰以卓越風度和人交談”的年輕的英國下院議員很早就開始關注起榮赫鵬的探險活動,并謀劃著有朝一日送榮赫鵬進入禁城。
機會終于來了,1899年1月,年僅38歲的寇松被任命為印度總督,他第一時間找到了自己的朋友榮赫鵬,讓他做好前往西藏的準備。榮赫鵬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了整整15年。
拓殖
寇松就任印度總督之時,正值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狂潮洶涌。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之后,以《辛丑條約》的簽定為標志,清政府在實際上已經沒有能力控制地方了,遑論邊疆。用一位美國駐華公使的話來說:“清廷除了直隸一省而外,事實上沒有地方剩下來給美國了?!?/p>
在爭奪西藏的競賽中,沙俄似乎走在了英國人的前面。1895年,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親政。沙俄扶持下的蒙古喇嘛德爾智在取得西藏喇嘛上層人物的普遍信任后,大肆鼓吹俄國乃是佛經中所說的理想國“香巴拉”,他竭力讓達賴相信“英國北侵,藏事威迫,清政府不足恃,只有依靠俄國才可挽救喇嘛教的命運”。于是在三番五次互遣密使交往之后,達賴正式親筆向沙皇提出要締結“俄藏條約”。
拉薩與彼得堡之間的眉來眼去,自然引起了英國的極大不安。寇松分別給達賴寫了三封信,要求與西藏談判、通商。不出所料,英國人的要求被拒絕了,讓寇松更為難堪的是,達賴甚至連信都沒有拆,原封不動退了回來,理由是:根據清政府規定,非經駐藏大臣同意,“我不能給任何外國政府寫任何信件”。
達賴的謊言讓寇松勃然大怒,眼看著俄國即將據西藏為己有繼而逼近印度,他如坐針氈。此時,英國和日本業已結盟,日俄兩國在中國東北地區的爭奪已趨白熱化,日俄戰爭一觸即發。寇松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對西藏發動戰爭。
血腥旅途
1903年5月20日,即將迎來40歲生日的榮赫鵬,被寇松邀請到避暑勝地西姆拉的一個賽馬場。坐在躺椅上,看著馬匹在面前走動,寇松告訴榮赫鵬自己決定“對西藏采取強制措施”,并對他說:“全印度沒有人比你更加勝任……”。榮赫鵬的反應讓他的朋友無比滿意,“我毫不猶豫地建議盡快破處喇嘛們的權力,以避免他們繼續自私地阻礙西藏與鄰近英國地區的繁榮。”
在等待多年之后,榮赫鵬終于踏上了去往西藏之路,只不過這條路注定因他而以血腥作為標志。1903年12月,榮赫鵬率領著兩千士兵,越過則里拉山口進入西藏。后面跟著由一萬多名苦力、七千頭騾子、四千頭牦牛、三千匹矮種馬以及六頭駱駝組成的散亂部隊。隨行的還有幾個媒體記者,他們不想錯過這個堪稱新世紀頭條的重磅新聞。
在起初的四個月內,英軍未曾遭到任何阻攔。士兵們所要抵抗的最大敵人,是惡劣的環境。凍瘡、雪盲,這些常見的高原病癥困擾著他們。而榮赫鵬看上去并不受影響,他每天早上洗冷水澡,并且長時間在戶外閱讀、書寫、冥想。
四個月后,英軍到達了古魯鎮,藏人的抵抗終于出現了。廣闊的荒原中央,大約1500名藏兵聚集在臨時搭成的低矮的土墻后面,等待著敵軍的到來。他們的人數多于英軍的先頭部隊,但武器卻落后三百年,大多數是大刀、火藥槍、彎弓和弩矢,有些人還穿著中世紀的甲胄。
馬克沁機槍、現代步槍、重炮,一齊對準了藏軍。不時還有英國人嘲笑藏人的聲音劃破令人難受的寧靜氛圍。那一道低矮的土墻,隔開的不僅是兩只軍隊,還有文化、時空與信仰的悲劇式深淵。
西藏部隊的將軍賴丁代本前來交涉,榮赫鵬不為所動,他給了藏人十五分鐘時間解除武裝,否則就將進攻。然而這些藏兵在來古魯之前,就已經接到了達賴的命令,即使無法戰斗也不能讓開。他們的胸前都掛著一個小包,里面裝著達賴加持過的符咒與祝福,達賴告訴他們這小包可以使他們刀槍不入??v使不相信,他們也別無選擇,即使面對被屠殺的命運。
十五分鐘后,一聲槍響劃破了寂靜,一場屠殺開始了。四分鐘之后,七百多具衣衫襤褸的藏人尸體倒在荒原之上,他們身上的符箓沾著血液、散落四處。這時令英國人震撼的一幕出現了:剩下的藏人停止抵抗,轉過身去,沒有逃跑,而是低著頭慢慢地走開。士兵蘭登回憶說:“他們那緩慢的步伐,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薄睹咳锗]報》的隨軍記者埃德蒙#8226;坎德勒默默注視著潰散的藏軍,看著他們痛苦地表情,他嘗試著理解他們的心境:“祈禱、咒語、符箓,以及至高無上的圣人都背叛了他們。他們低頭而行,就像是他們的神幻滅了?!蹦且惶?,是1904年3月31日。
闖入禁城
藏人的圣人的確背叛了他們,1904年7月31日,十三世達賴土登嘉措倉皇逃往內地。而幾天之后,8月3日,英軍兵臨拉薩城下,他們未受任何抵抗,大踏步地進入了禁城。
榮赫鵬曾經希望以間諜的身份潛入拉薩,現在卻扮演者征服者的角色。然而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失落之情:“許多旅行家都強烈希望看到拉薩,我們現在就在這圣地。除了布達拉宮,這里沒有什么很重要的地方。”
拉薩的居民們對英國人的到來表現出十足的滿不在乎,除了乞丐,街上很少有人。人們從店鋪和門檻內向這些侵略者投去一束束滿不在乎的目光,甚至沒有憤怒和敵意。這讓侵略者們感到非常失落,他們將此次行動的意義轉向布達拉宮,而達賴喇嘛的逃走,亦使占領這座高達巍峨的建筑物失去了它強大的滿足感——達賴的離去,拉薩在某種意義上也就不再是一座圣城。

經過一個月的時間,在和留守的上層僧人以及駐藏大臣的談判之后,英國人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一切。榮赫鵬敲開了西藏的大門,為他的祖國和他年輕時期的夢想贏得了利益,但直到他將離去時,西藏才給了他真正的禮物。
達賴逃走后,在藏傳佛教格魯派中地位僅次于達賴和班禪的甘丹墀巴活佛被請來主持談判。這位和藹可親、目光敏銳且“令人贊嘆地絕對嚴守戒律”的老人,給榮赫鵬極其強烈地心靈震撼,他瞬間消除了對喇嘛的種種偏見。
而當9月22日,英軍離開的前一天,甘丹墀巴活佛找到榮赫鵬,送給他一座小銅佛,對他說到:“我沒有錢,只能送你這座普通的佛像。我們佛教徒注視著佛像時,心中只會想到和平。每當你看到它時,我希望你能想到造福西藏?!?/p>
榮赫鵬心懷感動地收下了佛像。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將佛像放在馬鞍里,朝著附近的山脈策馬而去。萬里無云的天空顯現著青藏高原特有的湛藍色,遠方的山峰籠罩在紫靄之中。他下了馬,坐在巖石上,凝望遠處的群山,思考甘丹墀巴的話。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的內心和周圍的環境充滿了莫名的從未有過的喜悅?!斑@是我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刻,”數年后,榮赫鵬寫到:“一如初戀的渾然陶醉,這樣的喜悅揭示了人間必需的美善。我領悟到人的內心都是美好的,邪惡不過是其表象,簡單地說,人心即佛……我再也不會產生壞念頭了,再也不會與任何人為敵了。整個自然界和人類都將沉浸在玫瑰色的燦爛光芒之中……”。
榮赫鵬沉浸在某種神秘的宇宙性靈體驗中,此刻他對世界充滿了熾熱的愛戀。
回歸
這次的征服、勝利和條約并沒有給榮赫鵬帶來英雄的榮耀,反而又招來一大堆麻煩。沙俄首先向英國發難,美、法、意等國繼而指責英國壟斷西藏貿易……一時間英國在外交上極為被動。另一方面,自由黨將入侵西藏作為指責保守黨政策的把柄大肆利用;而在印度,總督寇松與國務大臣布羅德瑞克的明爭暗斗也波及到了榮赫鵬。他最終做了政治斗爭的替罪羊。
輿論方面,對此次入侵持否定態度也是主流。亨利#8226;克頓爵士直搗帝國主義者的忌諱,質問入侵西藏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他說那些所謂“無法抗拒西藏禁地散發的榮耀”,打著“促其進入文明時代”的旗號,“想要踏進達賴喇嘛的宮殿一探究竟”的若無旁人的心態,無非就是“想把他從寶座上扯下來加以羞辱”,而原因不過就是“僅因為他是那個古老王國的統治者”。
“再也沒有人類不曾堪繪過的地圖,或者未曾拍照過的禁城了。我們為什么不留下至少一座城池呢?”《每日郵報》的隨軍記者埃德蒙#8226;坎德勒反思這次入侵,心情十分復雜。
寇松本人也不無抱歉地寫信給斯文#8226;赫定:“我非常羞愧侮辱了你朝思暮想的新娘……”。
榮赫鵬從西藏回來之后,表面上仍忠于他的帝國,相繼擔任省長、皇家地理學會會長等職,但也開始熱衷于提倡印度自治,并主持建立了世界信仰大會,該團體致力于倡導不同信仰人群相互容忍共存。他依舊熱衷于攀登高峰、探險,同時也沉溺于心靈神秘體驗、外星人等話題。
1942年,大英帝國早已褪去往日的榮光,在世界大戰的炮火中茍延殘喘。7月31日,榮赫鵬離開了人世,甘丹墀巴送給他的佛像一直伴隨在他身旁,最后又陪著他進入了墳墓。他最后的愿望是在墓碑上刻上他贏得可悲勝利與得到終極救贖之地——拉薩——那座矗立在過去與未來的禁地核心的圣城。
西藏的神秘吸引力并未因榮赫鵬的征服而削弱,這種誘惑始終頑固地存在于西方人的思想中。一批又一批的人來來往往,仰望著他們幻想中的高山。關于西藏的故事永遠都是從夢想到現實,然后又回到想象的輪回。永遠不變的只有寂靜、悠遠的雪域高原,一陣風吹過,發生的故事便消失的了無痕跡,只有一串串經幡在風中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