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前,中國西部大片領土的實際統治者是當地土司。在這些非漢族的區域,土司們過著天高皇帝遠的日子。但是,當對土司們無法控制,外國勢力又開始插手的時候,中央政府為保持國家疆土完整,下定“改土歸流”的決心。

1905年4月5日,大清國駐藏幫辦大臣鳳全率50余隨員逃離了他的駐地——位于川滇藏三省區結合部的康巴重鎮巴塘。他的身后,有大批手執武器的藏族民眾緊跟。巴塘縣試用縣令吳錫珍在自己的公衙樓上望見了這一切,趕緊騎馬追了出去。
鳳全對攔住自己的吳錫珍說,你如果一定要護送我走,就先回去穿戴上官服吧。等吳錫珍穿好官服再出來,鳳全的隊伍已經不見了蹤影。
下午時分,壞消息傳來,在離巴塘5里路遠的鸚哥嘴,鳳全一行,包括隨行的四川候補知縣趙僮、四川另補知縣王宜麟、貴州試用巡檢陳式鈺等,全部中了埋伏,無一人生還。
這就是清末川邊地區著名的“鳳全事件”。它成為清朝政府決計在此進行清代第三次“改土歸流”的導火索。
正二品的朝廷重臣鳳全死于非命,朝廷上下一片震動。光緒帝朱批“鳳全死事慘烈,深堪憫惜,著照副都統陣亡例從優議恤”,同時令四川總督錫良調動大軍進剿。正四品的四川建昌道趙爾豐也是進剿隊伍中的一員。從這次事件后,趙爾豐的仕途與人生發生根本轉折,在史書上留下一段被后人毀譽不休的紀錄。
在事件被平息下去以后,趙爾豐被留在巴塘處理善后。這時候的趙爾豐,已經跟隨錫良入川兩年了。出身于滿洲漢軍正藍旗的趙爾豐,生于山東蓬萊,兄弟一共四人,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是念書念到進士,只有他屢試不中,30歲的時候,才當上一個“謄錄”。后來他在山西一帶當過好幾個縣的知縣。就在那里,他遇到了當時的山西巡撫錫良,深得錫良器重,開始一路升遷,錫良1903年當上四川總督時,把他也帶到了四川。
趙爾豐在此時已年近花甲,初來邊地,他看到,在川藏地區是大有可為的。當時川藏一帶形勢復雜微妙。西藏是由西藏地方政權管理,而川西的康區及彝苗等地區,則是土司們的勢力范圍,主導川邊藏區的是德格、明正、理塘和巴塘四大土司,朝廷只能間接影響。到四川不久,趙爾豐就提出了“平康三策”:包括將四川腹地“倮夷”(指今天的彝族)收入版圖,設官管理;將一直由西藏地方政府管理的康地改為行省;仿東三省之例設西三省等。
趙爾豐的建策,說到了當時清政府的心坎上。因為在清廷內部對是不是要把土司們的權力削去,將他們的領地變成直接管理的行省一直猶豫不決。此次“鳳全事件”,讓清廷下了要徹底整治川邊一帶的決心,而他們相中的干將就是一直由錫良力薦的趙爾豐。1906年7月,清廷以“四川、云南兩省毗鄰西藏,邊務至為緊要”,決定設立相當于省級建制的川滇邊特別行政區,趙爾豐被任命為川滇邊務大臣,這一年他已經61歲了。而他人生中最巔峰的一段歷史,自此開始。
土司的世界
趙爾豐明白,他面臨的首要任務,是要川邊再推行一次“改土歸流”。這里要解釋一下, “土”,即土司制度中的“土官”,一般來說,由少數民族的首領出任,有土宣撫使、土千戶等職;“流”,指“流官”,則由中央政府派來的可以流動的官員出任。改土歸流,即把原來的土司廢除,設立地方行政機構,由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來直接治理此地。
中國少數民族地區的土司制度,由來已久。據專家們考察,從元代開始普遍實行這個制度,到明朝正式定型,清朝則基本全盤繼承。這種制度歸根到底是由歷史條件決定的。一方面,當時的中央政府發現打下一個地方還相對容易,但要有效管理就顯得力不從心。許多少數民族地區都是漢人難以進入的崇山峻嶺“瘴癘之地”,文化上和生活習慣上的巨大差異使內地派去的官員難以立足,因此,在少數民族地區實行“土官治土民”的土司政策,就成為最實際的選擇。
明代和清代之所以沿襲土司制度,一是因為土司制度已經成為既成事實,貿然更改會引發社會動蕩;二是朝廷也考慮大多數土司經濟上是獨立的,不需要國家財政支付,收歸國家直接管理朝廷的經濟負擔更重,不如就承認眼前的土司制度既成事實。據龔萌所著《中國土司制度》一書統計,至新中國成立,全中國曾存在的土司達2569家,分布于四川、云南、貴州、廣西、廣東、海南、湖南、甘肅、青海和西藏等11個省區,即那些漢族儒家文化圈之外的廣大邊地。
在今天的中國,土司制度已經成為歷史。對于出生于新中國,尤其是生長在城市中的一代中國人,土司的社會與生活恐怕都只是遙遠傳奇。1998年,阿來的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勾起了全中國讀者們對土司制度的想象。小說里寫的,與真實的土司社會距離有多遠?
現任云南迪慶州委書記齊扎拉,其祖父曾是中甸一帶的藏族土司。他認為,阿來的小說很真實。“阿來所描述的,土司的權力,土司之間的關系,對當時重大歷史事件的描述,比如種鴉片等等,確確實實是這樣的。土司的世界,是一個等級分明非常固定化的世界,而且與外面幾乎隔絕,一年又一年,幾乎是一成不變?!?/p>
作為漢族,人們更習以為常站在漢族的立場上去觀察去理解其他的民族,很少有人能換一種立場來打量觀察這些事。如果時間再往回溯一百年,那時候的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就更不能指望他跳出中原文化即儒家文化的視角,來看待川邊的少數民族了。

趙爾豐從內地來到漢“蠻”的交界之地,他受到過怎樣的文化和心理沖擊,基本沒有材料披露,但是從他給朝廷的奏折中,可以看出他對“蠻夷”們的看法。他說,“爾豐至邊已有數年,素知野番成懷,尚無理想,推心置腹,彼亦懷疑;反復開導,破釜沉舟,益不入耳。勢必威以兵力,犁庭掃穴,然后撫之以恩,歸心向化?!?/p>
外部的覬覦
明清兩代,中央政府為控制土司,想過很多策略。比如,所有的土司都要有朝廷的任命,正式授予印信號紙才算作數。后來設立一整套的土司制度后,“土官”是要受“流官”節制的,而且土司們要定期(比如三年)晉見皇帝,還要接受考核,提倡甚至強制土司子弟入學習禮,讀儒家的經典。
即使這樣,清代初期和雍正時期還是搞了兩次改土歸流。特別是雍正四年的那次,清廷委任鄂爾泰為云、貴、桂三省的總督,用了五六年時間把這三個省的改土歸流基本完成,招降了貴州兩千多個苗瑤各族村寨,在云南設了普洱府。乾隆元年,又借平定大、小金川之亂的機會,將這塊地區直接歸四川省管轄。不過那次改土歸流,川邊土司并不在改革之列。
對德格、三瞻(今四川新龍)這些川邊地區推行改土歸流,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四川總督鹿傳霖就曾主張過,但朝廷以時機不成熟未予批準。
但是,到了1905年,形勢卻不同了。一方面,是土司們鬧得太厲害,鬧到殺害朝廷大員的程度,另一方面,是英國等外國勢力進來了。
就在鳳全被殺的前一年,1904年夏天,英國的一支軍隊一路打到西藏的江孜,在8月3日攻入拉薩。9月7日,部分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員和三大寺代表與英國人簽訂了《拉薩條約》,其中第9條規定:“西藏一切事宜,不準任何外國干涉;任何外國不許派員或代理人進入西藏”,這一條款中的“外國”,實質上也暗含中國在內,所以滿清政府拒不接受。經過又兩輪的中英談判,雙方在1906年于北京簽訂《中英新訂藏印條約》,英國雖然最終還是承認了中國在西藏的主權地位,但新約仍將前一個《拉薩條約》列為附約。
除了英國人在覬覦西藏,當時的俄國人也對西藏虎視眈眈,法國的眾多傳教士進入西藏和西南地區活動,也讓清王朝惴惴不安。
這就是趙爾豐在他的奏折中所說的,“此時(西藏的)主權在我,各國周知,英縱欲得之,亦須幾費躊躇。彼(指西藏地方政權)即欲投英,我尚能與之爭執。再若遲久,不惟彼兵精器良,勝負未知。而英之詭計陰謀,必有愈侵愈進,由江孜及于拉薩之勢。”他主張,趕緊招兵買馬,操練新軍,進駐西藏,遲了就怕西藏保不住了。
1908年,清廷命趙爾豐為駐藏大臣,調他的哥哥趙爾巽為四川總督。但是由于西藏方面的反對,趙爾豐始終沒能入藏。雖然進不了藏,但趙爾豐在四川康地搞的改土歸流轟轟烈烈。
土司的黃昏
自1906至1911年,趙爾豐一路推進。改流的地區約計東西三千余里,南北四千余里,廢除土司,設府、所、州、縣三十余處,使北接青海、南抵巴塘、西起昌都、東到甘孜的廣大地區直接受清廷官員管轄。
有人從當年改土歸流的舊檔案,看到了當年土司的上書與趙爾豐的批復。那位被改流的土司自稱是“小的”:小的是每年都向皇上納銀子的,大臣是知道的,請求大臣能夠讓小的照前一樣居住,賞張執照。如果不能允許,要繳印信號紙,能不能在綽斯甲、革什咱兩土司繳完后再繳?
趙爾豐批復:照前居住,賞給執照,都可以準許。但是應繳的印信號紙,各處土司一律辦理,豈有先等兩土司先繳的道理?同是繳印,何分先后?這樣野蠻無知,本應懲辦,這次就先饒了吧!
趙爾豐給改流地區帶來的,不乏現代化的因素。比如平治康川道路,敷設川藏電線,征收賦稅,廢除無償勞役,招民屯墾,發展工礦,興辦學校。
1911年4月,清廷發布趙爾豐調任四川總督。5月,辛亥革命的前奏“保路運動”就爆發了。這個國家當時正坐在火山口上。在清廷的催促下,趙爾豐8月2日到任,9月7日他誘捕了應約而來的四川咨議局正副議長暨四川保路同志會正副會長蒲殿俊、羅綸等等九人。消息傳出,成千上萬的市民頭裹白巾到總督轅門前痛哭,趙爾豐部屬田征葵下令開槍射殺,造成死亡32人,傷者無數的“成都血案”。
10月,辛亥革命在武昌爆發,趙爾豐被迫承認四川獨立,交出政權。12月22日,趙爾豐被新任都督尹昌衡捉住,當場公審處決,梟首示眾。隨著他那顆須發皆白的頭滾落到地上,他的“川邊改土歸流”戛然而止,留下的是他毀譽參半的一生。
直到20世紀50年代,延續了700多年的土司制度才真正退出中國的歷史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