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初發生在三星堆的一切,曲折動人充滿傳奇色彩。所有的相關者,無論是本地居民、官吏還是外來淘金者、西方傳教士,都被一種力量深深裹挾,在推動著事件進展的同時也在被整個進程所掌控,自覺不自覺地擔負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責任。

如果不是英國牧師董宜篤多少有點愛管閑事的作法,剛到成都不久的美國人葛維漢恐怕沒有那么快介入到整個事件當中,那么一個長江上游青銅文明中心的發現可能會完全以另外一種姿態呈現。
關于那些最初出土的玉石的是非曲直,從一開始就有些模糊不清,最具創造性的中國民間社會早就準備好了幾種傳言以待來者,而現在又沾染上洋人,整個事情頓時顯得更加復雜詭異起來。別忘了,這是在1930年代初,一個充滿不安與未知的時代。
初見
最初,董宜篤只是聽聞了一些傳言,“1931年春,我聽到當地群眾的議論,離此地(廣漢)不遠,發掘出石刀和石璧。后來又獲知,農民在挖水洞時,又出現許多器物,可是都分送給鄉鄰和親友?!?/p>
這位畢業于英國劍橋大學的哲學博士在中國生活多年,酷愛中國歷史也熟悉中國社會。因此盡管董宜篤直覺上感到這些器物很有科學價值,但是他同時也清楚,“作為一個外國人出面獲得這批散失在私人手中的器物,是不妥當的?!庇谑?,他找到了作為朋友的當地駐軍旅長陶宗伯,希望借助于他“盡快尋回散失器物,以便把他們保存下來”。
陶宗伯很快得到了五件石器,董宜篤立即乘車到成都,將之交給華西協和大學的戴謙和暫時保管并鑒別。任教于理學院的地質學教授戴謙和同樣癡迷于中國文化,他從1914年開始積極籌辦的華大博物部,后來演變為赫赫有名的華西協和大學博物館,成為中國西南地區第一座現代意義的博物館。
經過檢驗,戴謙和斷定這些器物為商周之物。結果令人興奮,于是董宜篤與戴謙和商議搜集更多文物,這引發了提供樣品的陶旅長更大的興趣。在陶氏的陪同下,幾個外國人于1931年6月“在廣漢縣的太平場遺址進行了考察、攝影”。
盡管沒有搜集到更多的文物,但保存在華西協和大學博物館的五件玉石器引起了另一人的關注。那是美國人葛維漢,他受哈佛燕京學社派遣,剛剛移居成都,主要興趣是研究四川少數民族文化人類學,并計劃著下一次前往岷江上游的旅行。在此之前,作為美國浸禮會差會的傳教士,葛維漢已經在四川宜賓等地生活了將近20年,每年的假期他都會在中國西南的苗族、羌族、藏族和彝族地區旅行并搜集標本與文物。
這一次,社會上各種愈演愈烈的傳聞,各種風生水起的故事加上專業的敏感讓葛維漢開始把目光投向了“廣漢玉器”。他在后來的回憶中寫道:“以廣漢遺物頗有價值,乃函詢董君發現詳情。”
傳聞
相互通信的結果,是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開始浮現眼前。
原來故事需要從1929年說起。這年春天,家住廣漢月亮灣真武村的鄉紳燕道誠、燕青保父子在自家林盤地溝邊掏車水坑,從“龍窩”下挖出了石璧、石圭、玉璋、玉琮等400余件古物。因坑挖得太深,觸動了“風水寶地”,父子倆都得了一場大病,為了“折財免災”,燕家將這批“意外之財”除自留部分外,大多向親鄰朋友分送,或者用于結交軍政官吏與名流。
1930年,燕道誠來到位于成都少城路的古董市場,出售了幾件玉器。剛開始,見慣了稀奇古怪的商人似乎也沒有對新來的這些玉石投以過多的目光。于是,這些流入市場的玉石很快也悄然地消失在更多精美古雅的器物中。
不久,一篇發表在《成都美術??茖W校??罚▌摽枺┥项}名《古玉考》文章,讓人們恍然大悟,文章作者龔熙臺系成都金石名家,他的判斷在當時就是市場的指向標,一句“價值連城”的結論讓這些曾經毫不起眼的“廣漢玉器”頓時成為古董商追逐的新目標。
看來流行與炒作的風尚并非始于今朝。成都市場很快被這些來自鄉野的器物攪動得沸沸揚揚,真品贗品開始魚龍混雜,帶動起來的知名度引發了更大的集體轟動。
人們開始打聽這些器物最初的出處,一場表面是對人的而實際是對財富的追尋開始了。古董商人云集廣漢,人們按物索驥,一路追尋,古老的民間智慧再度爆發,其間的艱辛過程與心智耗損,不亞于任何一件迷案的偵破。

就在民間社會日益陷入瘋狂之余,整個事件發展出另一條官方線索。原來就在燕氏父子掘出三星堆的第一批玉石器的時候,燕道誠將其中的一些送給了廣漢當地駐軍旅長陶宗伯,以示友情。陶旅長當然不懂得這些奇形怪狀玩意的價值,于是便拿到成都請人鑒別。
結果并沒有公開,但傳聞今天的三星堆遺址區內很快進駐了第一支有組織的隊伍,開挖任何可疑的文物出土地點,一直持續了七八天的時間。這支隊伍由一名軍事長官直接指揮,而這個長官就是陶宗伯。
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距離滿清滅亡,民國成立不過近20年時間,社會充滿著動蕩與未知,人心因此浮動而勢利,各種階層都在生存中面臨著不同的壓力,而作為社會人的趨同與趨利性古今亦然,于是當廣漢玉器儼然成為了一種新的風尚和財富指向,就連最老實的莊稼漢也會蠢蠢欲動,更遑論掌握了權勢的官員。
也正是從陶宗伯那里,英國傳教士董宜篤得到了三星堆文物的最初實物。
未果
“廣漢玉器”蘊含的考古價值更讓葛維漢激動不已,他隨即萌發了尋找更多器物,鑒定這種文化的族屬的念頭,“打算帶上所需用工具,前往遺址發掘”。于是,就在民間社會深陷其中,各種行動、傳聞四起并正引起官方注意之時,幾位外國人開始以一種單純的方式卷入了圍繞“廣漢玉器”的整個浪潮,而他們日后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將一段沉埋數千年的文明第一次以科學發掘與整理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
1933年春,葛維漢到達了廣漢,他發現當地群眾早已開始了對遺址區的發掘活動,葛趕緊向縣長羅雨蒼說明了科學發掘的必要,羅隨即下令禁止私自發掘。
經過一系列的輾轉交涉,葛維漢終于取得了廣漢縣長的支持并得到了四川省教育廳的同意,但是卻并未能開始計劃的挖掘工作,理由是“旋因他事牽延未果”。
語焉不詳的理由背后,似乎有些無奈,更有難言的擔憂。事實上,就在董葛等人開始關注“廣漢玉器”的之前,燕氏父子的發現使人們看到了一道通往財富的捷徑,經過不斷的炒作與傳聞,廣漢月亮灣前,各種角色紛紛出場。
不僅古董商人紛至沓來,帶動當地的百姓紛紛挖地掘寶。各路“淘金者”亦紛紛涌動。傳聞中當地最有名的如王腳豬和人送外號鬼難拿、鬼見愁、鬼敲門三兄弟等悍匪,主動與當地各種人物相勾結,他們不僅使稻田變得更加千瘡百孔,伴隨而來的還有搶劫、敲詐富豪“肥豬”的事件,直接帶動著川西平原“匪患”日益猖獗。在不太長的日子里,馬牧河北岸迅速成為廣漢治安的一塊心病。
而洋人們三番五次地光臨月亮灣的舉動早就在社會上傳播開來,傳教士與軍政要人就此事的對接本來就讓人心生嫉妒與不滿,加之戴謙和與葛維漢常年在邊區進行考察和搜集活動,讓他們此行的愈發引起人們的質疑:“為什么華大的洋人戴謙和,在暑期內,不在避暑山莊里安安逸逸地避暑,偏要跑到打箭爐、巴塘、理塘、大涼山一帶邊地去,測量地形、考查礦產、收集古物呢?”“為什么華大的洋人葛維漢等,把旅行考察的事情,都拿回他們本國去報告呢?”輿論的背后,是對洋人普遍抵觸與懷疑的時代情緒。
在過去的幾百年里,與董宜篤、葛維漢類似的傳教士的身份一向敏感,雖然能在官方得到禮遇甚至巴結,但是在更廣闊的民間,要想獲得信任,確是難上加難的事情,而常常一點流言就可以輕易打破之前為緩解偏見所做的所有艱辛努力。
為了阻止洋人刺探國情,實施陰謀的可能行為,人們找出了法律依據,按照當時中國政府的《采掘古物規則》、《古物保存法》,華西大學為一私立大學,也不在采掘古物許可之列。
挖掘剛開始就結束
于是事情拖到了1934年,終于在廣漢縣長羅雨蒼的主持邀請下,葛維漢和他的考古隊有了正式進駐月亮灣遺址開展考古挖掘的機會。
參與發掘的華西協和大學博物館館員林名均在《廣漢古代遺物之發現及其發掘》一文中寫道:“此項發掘,非以現代科學方法不能辨明其層位而求得時代之價值。然此事在蜀尚屬創舉,以西人主持其事,恐引起不必要之誤會與糾紛,乃改用縣政府名義,由羅氏出面主辦。”(《說文月刊》1942年3卷7期)
為了表示地方政府對此次發掘的支持和重視,羅縣長指派兩名親信鄧巨鋪、蕭仲源專門負責發掘中的人員組織、調配以及后勤服務等事項,其他的諸如發掘計劃、發掘地點以及發掘中的方式方法等科學方面的事項皆由葛維漢全權主持。
來自官方的強力支持讓葛維漢吃了一顆定心丸,準備妥當之后,葛維漢一行來到了月亮灣進行實際勘察,他們受到了燕道誠一家的“盛宴招待”。陶旅長與羅雨蒼縣長等軍政要人亦于第三天來到月亮灣發掘工地進行視察。為表示對此次發掘的重視,官兵與團丁早已按照預定的守護.警衛方案部署完畢。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似乎相當的順利。葛維漢也立即著手實施自己的發掘計劃,他首先對可能的考古遺址進行了勘察和描繪,繪制了一張“三星堆”考古發掘圖,詳細標示出了遺址區的重要位置和走向,這張圖與今天的實際出入不大。
但是盡管葛維漢情緒高漲,考古隊兢兢業業,盡管有來自官方的強大保護,整個考古過程僅僅持續了十多天就不得不匆匆結束,許多被描繪或者重要的線索并沒有被充分挖掘甚至沒有被挖掘。
對于此事,存在著兩種角度截然相反的敘述:第一種敘述相當的驚心動魄。如前所說,就在葛維漢的考古隊來到月亮灣之前,成都與廣漢的古董商人、土匪、惡霸、地痞等各色人物,早已經在此聚集,欲發一筆橫財。他們在稻田與水渠邊大肆挖掘起來的場面,也就是葛維漢第一次到達月亮灣后見到的情景。葛氏對羅雨蒼縣長的報告直接斷掉了許多人眼前的財路,也因此當然激起許多人的憤恨。
誰想到洋人們不僅不收斂,這次居然將大批人馬帶來大肆發掘。在人們眼里,所謂的科學發掘與隨意挖掘除了形式差別,沒有本質區分,在直接的利益損失面前,嫉妒與仇恨交織的火種一點即燃。于是,發掘過程剛一開始,圍繞工地的騷擾、威脅就不斷,使得陶旅長與羅縣長派出的100多名軍兵、團丁不時用槍聲以示威脅和恐嚇。
然而更可怕的是流言,傳聞紛紛稱縣政府及二十八軍軍政要員與洋人勾搭成奸,出賣祖宗;又稱月亮灣下埋有古蜀國的開國之王——鱉靈王開金堂峽口的寶劍和他的坐騎,而這蜀王的墳一旦被挖開,月亮灣甚至整個廣漢的風水將遭到徹底的破壞,四方鄉鄰百姓即將大禍臨頭云云。
這一番鼓惑煽動,既有拯救國寶的民族大義,又有危及風水的性命之虞,終于釀成了社會各階層的情緒統一,巨大的民怨增添了挖掘的險境。廣漢縣縣長羅雨蒼認為再這樣折騰下去,不但發掘的器物會有所損失,幾個洋人的人頭都可能要丟掉,而如果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影響可比平日里悍匪們砍下幾個土生土長的“肥豬”頭大多了,隨即便以“匪風甚熾,安全堪憂”為名與陶旅長、葛維漢協商暫停發掘。
第二種敘述則很簡單很直接。由于幾百年來,不少外國人一直在以各種方式打中國文物的主意,劫掠祖宗的文化遺產,自然在老百姓中間產生了條件反射般的防范心理,于是當他們看到高鼻子的洋人一趟趟前來指指點點,最后甚至帶人來挖取地下的寶貝,破壞祖居風水時,更是熱血上涌,最終愛國情緒獲得了勝利,西方人的“文物盜竊行為”被及時制止了。
事件的完整因由絕非單方面的陳述可以解釋,迥異的文化背景是一個因素,但是更多的,恐怕是深層次多重因素的糾結:以愛國為依托的排斥與拒絕,實際上也許卻是利益得失之間所產生的仇恨,而更可能是一種基于被欺辱的委屈與妒忌心理的延展。這種情緒產生的背景是積貧積弱的社會,最缺乏安全感的環境,也是最容易煽動仇恨的舞臺。
未結束
葛維漢帶領的發掘在一種并不友好的氛圍中結束了,但是這次考古的收獲仍然頗豐。他們一共在溝底和溪岸開探方108平方米,數條長40英尺(12米),寬5英尺(1.5米)的深溝,出土、采集了600多件玉、石、陶制的圭璋璧琮等各種器物。所出器物分置6箱,全部押送至廣漢縣政府。羅縣長在過目開眼之后,便“以此有關文化之古物,分散之后不便研究整理,乃將全部移贈華西大學博物館保存?!?/p>
葛維漢隨后整理出歷史上第一份與三星堆文化有關的考古發掘報告——《漢州發掘簡報》(發表在《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第6卷),在將之與澠池仰韶、安陽殷墟和遼寧沙鍋屯文化做比較之后,他寫道:“廣漢文化與華北和中原地區已知的新、舊石器文化之間的聯系與傳播很清楚地看到證據……或者是四川的漢人或漢文化比前人多定的要早?!彼茰y“廣漢文化”的年代在公元前1100年,“但是更多的證據可以把它提前一個時期?!苯Y論已經與今人相差無幾。
這是對三星堆遺址的首次科學發掘,拉開了對長江上游青銅文明中心探索的序幕。消息傳到日本,讓旅居東瀛的郭沫若興奮不已,他當即寫信要求贈予廣漢發掘的全部照片和器物圖形,葛維漢和林名均一一照辦。郭很快回信大談對“漢州遺址”的看法,“你們在漢州發現的器物,如玉璧、玉璋、玉圭均與華北、華中發現者類似,這是古代西蜀曾與華中、華北有過文化接觸的證明?!?/p>
這同樣并不是世人第一次以科學的眼光打量一段失落的文明。20世紀早期,起源于歐洲的考古學開始在全世界范圍內普及,基于田野挖掘為基礎的這門學問一被應用,立即讓許多被遺忘的文明重新熠熠生輝。在南亞大陸,人們發現了哈拉帕和摩亨佐達羅古城址,證明了發達燦爛的印度河文明,在美洲,神秘的瑪雅和秘魯古文明相繼被發現,在中國,1928年開始系統發掘安陽殷墟,佐證了司馬遷的記述,也讓當時備受猜疑的中華古文明得到了實證。而這一次,在云遮霧繞的中國西南,人們能發現什么?
隨后的幾年里,顧頡剛、蒙文通、鄭德坤、衛聚賢等紛紛發文參加了對三星堆(時稱“廣漢文化”)的討論:1934年,戴謙和發表《四川古代石器》一文;1942年,林名均發表《廣漢古代遺物之發現及其發掘》一文;1946年,鄭德坤出版《四川古代文化史》,第四章即《廣漢文化》專章……眾多的學術研討,引發了對于三星堆文化半個多世紀的追尋,最終在1980年代隨著一號、二號祭祀坑的出土震驚了天下,顛覆了中華文明起源于黃河流域的一元說。
1930年代初發生在三星堆的一切,曲折動人充滿傳奇色彩,所有的相關者,無論是本地的居民、官吏還是外來淘金者、西方傳教士,都被一種力量深深裹挾,在推動著事件的進展同時也在被整個進程所掌控,自覺不自覺地擔負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責任。
中國西部的文明,曾經輝煌后來又失落的文明,就這樣在一個個輾轉反復的過程中,被逐漸呈現,被重新定義和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