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號》凄美故事背后,是幾百萬日本僑俘的顛沛命運。他們先為日本軍國主義拓殖的棋子,后為棄民,再為大國政治角力中的砝碼。
在中國臺灣恒春鎮的海角七號,住著一位叫友子的老人。這一天,老人收到了一件從日本寄來的郵包。她有些驚訝且恍惚,打開一看,竟是七封遲來的凄婉悱惻的情書。夕陽下,老人的思緒被帶回六十年前,正是臺灣光復的日子,但自己的日籍戀人卻也在那時一去不返……臺灣電影《海角七號》這一段凄美故事,揭開的其實是當年百萬日本僑民悲酸經歷的一角。

就在裕仁天皇宣布投降之時,大約有650萬日本人滯留在亞洲大陸、西伯利亞和太平洋地區,其中陸海軍士兵約有350萬人。滯留在中國的日本人約有260萬人,其中50萬人在臺灣,60萬關東軍被蘇聯俘獲,110萬人集中在東北,還有大量的日本僑民零星分散于其他省份。
拓殖的棋子
日本侵占中國東北后,日本政府在國內貧困地區動員工人和農民組成“開拓團”,到中國種地。他們說:“中國的地可肥了,一捏直出油,根本不用上糞。但因地多,開墾不過來,大部分荒山都白白地撂著。我們開拓團的任務,就是幫助中國開發土地,實現日滿協和,大東亞共榮。”
生于京都市的水野百合子,是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她13歲輟學做雜工,結婚后,丈夫水野六七在紡織廠當工人,她在外面做零活,日子很是困難。百合子回憶說:“因為連年戰爭,國內沒有糧食,當時每人每天配給的糧食只夠吃兩頓的。生活已經到了維持不住的地步,常常是一天要挨一頓餓。”1942年4月,生計越來越艱難的他們,帶著兩個女兒,同20多家農戶一起來到了黑龍江省依蘭縣天田“開拓團”。
然而,很快到了1945年,局勢大變。6月份時水野百合子所在的“開拓團”,男人們全部被征走了,只剩下兩個年齡過高的團長。由于日本政府的虛妄宣傳,直到戰爭的最后關頭,很多“開拓村”里的日本人對戰爭的局勢還毫不知情。
突然有一天,傳來日本投降的消息,水野百合子和大家都膽顫心驚,慌作一團。8月下旬,團長告訴她們說:“依蘭以東,大八浪、小八浪的開拓團的人員,都集中到方正縣伊漢通碼頭,等日本軍艦接我們回國。”于是,她們在團長的帶領下向方正奔去。途中既不許坐車,也不準乘船,更不能和中國人接觸。水野百合子帶的孩子多,影響了大伙趕路,團長威嚇她必須拋棄一個孩子。
那時局勢十分混亂。戰敗后,有的“開拓團”聲稱接到了奉命回國的指示,有的則認為關東軍的命令是要求他們集體自殺,大批日本平民及軍人家屬“自殺”或“被自殺”。8月9日, 東寧勾玉山要塞, 日軍將藏匿在彈藥庫中的64名日軍家屬用手雷炸死,未死者用軍刀刺死,然后澆上汽油焚燒;北山陣地,日軍投降前有近30名日本官員家屬服毒“自殺”;8月17日,虎頭要塞陣地,戰斗司令官大木正大尉下令炸毀無線電,全員“玉碎”,陣地內近200名傷病員及140名官兵引爆炸藥自殺身亡……
去往伊漢通碼頭的途中,山野百合子失去了四歲的女兒。天氣越來越冷,沒有食物,沒有藥品,但她依然是幸運的:路上沒有遇上蘇聯紅軍,更沒有碰上自己人的軍隊。10月初,他們終于到達了方正縣。然而,“根本就沒有誰來接我們,聽說船是來過的,但接走的都是日本軍隊,沒人管我們這些平民百姓。”
棄民
所有人都盼望早點回國。然而,8月20日,日本外務省發布的訓電說:“現在還談不到遣送駐外僑民,應盡可能使駐外僑民停留在現地。”

長春最大的百貨商場三井百貨店(今長春百貨大樓),被臨時辟作“滿洲日本人居留民救濟總會”。日本僑民每天都聚在這里,焦躁不安地打聽什么時候能夠回國,他們的生活將被怎樣安排。
“救濟會”就日僑撤退問題與蘇軍交涉,蘇軍答應向莫斯科請示,但很久沒有結果。此后“救濟會”派出一支5人“敢死隊”聯絡到曾任“滿洲”重工業株式會社社長的高崎達之助。高崎達之助回日本專程拜會了日本政府要員,并帶來了秘密信件。兩名活著回到長春的“敢死隊”隊員帶回的密信中卻依然是“停留現地,等待下一步指示”。
當時,已有中國香港、臺灣及朝鮮、東南亞地區的日僑和被繳械的日軍,由政府接運回國。唯獨滯留在中國東北的日僑,遲遲得不到歸期。很多人眼看回國無望,且又無計維生,便紛紛采用集體自殺的辦法了斷生命。
難道他們真的被祖國拋棄了嗎?根據前蘇聯國家檔案館的資料記載,其實早在8月15日之前,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就已決定了讓“遺留中國民間的日本人定居在當地”的政策。8月19日,關東軍根據該政策,制定戰敗計劃:“為了帝國的復興,讓更多的日本人留在中國大陸”。當時,日本陸軍大本營對蘇作戰參謀朝枝繁春大佐,親筆起草了一份《關于關東軍方面停戰的實施報告》,送給蘇軍總司令華西列夫斯基元帥。《報告》中說:“目前在滿日本人總數為135萬人,他們基本都是從事文化教育、工商企業等方面事業的骨干。……所有在滿人員,包括解除武裝的軍人,均應在蘇軍的庇護下,在滿洲繼續生活。在滿生活習慣的日本人,可以放棄日本國籍。”
為了卷土重來,日本政府將100多萬僑民拋棄在寒冷的東北。關東軍敗了,不甘心的日本還不想撤回他們的“第四大軍”。
大遣返
然而,蘇軍統帥華西列夫斯基對朝枝的報告根本不予理睬,“我們決不允許,在我們臨界的國土上,生活著一群與我們有著宿仇,而且像狼一樣險惡的人。”至于美國,“他們既擔心中共利用日僑打內戰,又擔心將來中國和日本兩大民族,因由日僑聯絡而團結合作,影響和動搖美國在遠東的地位”,也竭力反對日本人留居中國。中國國民政府也很快做出回應:完全贊同美、蘇兩國關于遣返日僑的決議。
1946年1月,中美雙方在上海會晤,決定自4月份起,全面遣返滯留在中國東北的日本僑俘。最初設想是同時利用大連、營口、葫蘆島三個港口,蘇軍以大連、營口為商港不能參與帶有政治色彩的國際活動為由予以拒絕,承諾其管理區內旅順、大連一帶的日僑由蘇聯負責遣返。
就這樣,滯留在東北的日本僑俘,終于等來了回國的消息。他們奔向葫蘆島,經由那里開始他們返鄉之路。時任東北行轅日僑俘管理處處長的李修業中將在回憶錄中寫道,“日僑中婦女占70%左右,兒童占10%,老人占5%”。“年輕婦女擔心途中遭遇蘇聯人,都把腦袋剃成禿子,臉上抹了鍋底灰,把胸脯緊緊束起,想方設法把自己打扮成男人模樣。運送日僑俘的列車多是敞篷的貨車廂,日曬雨淋,人又擁擠,車速又慢,種種艱難苦處自然不少。”此外,還不得不提防土匪及傳染病的威脅,而預想中的中國人大規模的報復行為卻很少發生。
勞工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所有人都能回到祖國。盡管之前《波茨坦公告》明白無誤地宣稱“日本軍隊在完全解除武裝以后,將被允許返其家鄉。”
“直到1946年末,美國扣留了將近70000名投降的日本兵做勞工,用于逐步淘汰在菲律賓群島、沖繩島和太平洋海域的戰時設施。英軍方面,負責遣返南亞和東南亞大約75萬日軍。在這些已驅逐了日本侵略者的區域,歐洲列強扣留大量日本戰俘,毫不掩飾重建自己殖民權威的意圖。”(約翰#8226;W#8226;道爾:《擁抱戰敗》)
對日俘扣留時間最長的是蘇聯。據估計,加上被俘的平民,大約有160萬到170萬日本人落入蘇軍之手,很多被運往了西伯利亞。
一篇題為《日本武士的俄羅斯墳墓》的文章,記載了當年日本僑俘到達俄羅斯的情形:“1945年11月,第一批5000名關東軍戰俘被蘇軍專列押送至潭波夫州坦波夫市,”作者卡捷琳娜#8226;薩日涅娃援引一位市民的回憶說,“我們在車站等了好多天,日本人剛下火車,我們所有的人立刻就向他們撲去,搶奪他們的東西。一會兒,他們就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了。”
原俄羅斯《消息報》副總編,著名政治評論家列昂尼德#8226;姆列欽在其《歷屆克格勃主席命運揭秘》一書中則指出:“從1945年開始,在蘇聯國民經濟中大規模使用戰俘從事勞動,大量的戰俘被安排到蘇聯煤炭工業工作,開采煤炭,修建和重建礦井,還被安排興建新的重工業企業——符拉迪沃斯托克拖拉機制造廠,車里雅賓斯克和外高加索冶金聯合企業、阿穆爾鋼鐵廠。戰俘參與修建了貝加爾-阿穆爾大鐵路,參加了改造和重建蘇聯各地區公路的工作,參與興建了一批水電站,……戰俘占這些工程工人總數的40%-90%。”
由于蘇聯的人力資源在二戰中喪失殆盡,而“日本戰俘的工作效率要比蘇聯工人和蘇聯囚犯好得多,因此在很長時間里,蘇聯都不太愿意釋放這些日本戰俘回國。”卡捷琳娜#8226;薩日涅娃說。列昂尼德#8226;姆列欽則推測:“斯大林可能認為戰俘是特殊的人質——是同日本締結和約時的一張王牌,抑或是他害怕美國人將其重新武裝起來對付蘇聯?”這一觀點得到了加列夫#8226;馬赫穆特#8226;艾哈邁托維奇的呼應,這位當年參與了蘇聯出兵東北戰役與接管日本戰俘工作,而今是俄羅斯軍事科學院院長的俄軍大將分析道:“蘇聯為徹底殲滅敵人作出了最大貢獻,但是戰后在對日安排中卻被排擠到了一邊,蘇聯未能參與對日本領土的占領。……日本的親美反蘇政策,……很大程度上妨礙了戰俘問題的解決。”
十幾年前,日本的對外侵略使數百萬人背井離鄉;戰后,交戰雙方在日僑遣返問題上各懷鬼胎精于算計,無數生命在政治的“精明”考慮中受盡折磨。
歸國
與滯留在外的同胞相比,能夠返回國內的也不見得更好。在每一個海港,到岸的船只上擠滿了失去孩子的母親和失去父母的兒童。他們少得可憐的行李中,最為常見的是親人或戰友的骨灰盒。“許多成年人,數年后從海外歸來,發現自己的家已經無跡可尋。城市中的街區整個被夷為平地。父母妻子在空襲中被炸死或疏散到了鄉下。”當時,日本有近900萬人無家可歸,從海外歸來的人們又不斷加入難民的行列。

一些老兵回到家鄉后,竟見到了自己的墓碑或是傷心地發現妻子已經改嫁他人。而“對于絕大多數原陸海軍士兵來說,最大的遺憾,莫過于發現自己歷經千難萬險,卻被當作賤民對待。”約翰#8226;W#8226;道爾在《擁抱戰敗》一書中說,“到1946年歸國潮蜂擁而至之時,國內的民眾已經持續了解到帝國部隊在中國、東南亞、菲律賓,乃至對盟軍戰俘令人發指的暴行。結果,許多退役軍人發現,他們不僅被看作是沒能完成使命的失敗的群體,而且被假定為參與了不可告人的壞事的個體。”
從1945年10月到1946年底,大約510萬日本人回到了祖國,1947年,又有100萬人重新踏上日本的土地。至此,仍有大約40萬人留在海外。這是一個永遠也湊不齊的數字——大量人員下落不明或詭異消失。
“孤兒”與亡魂
幾十年后,當又一批同胞返回日本時,他們的經歷則訴說了歷史的尷尬。
日本戰敗時,因為饑餓、逃難、或父母雙亡,許多年幼的日本孩子被“遺棄”在中國。后來這些孩子被中國家庭收留,并撫養長大,這就是日本政府所謂的“殘留孤兒”。20世紀70年代末,日本的《朝日新聞》注意到了這一特殊群體,此后民間團體不斷向政府請愿,呼吁政府尋找并安置這些被棄同胞。1981年日本開始有組織地尋找“殘留孤兒”。據日本厚生省統計,截至1999年底,已有2285名“殘留孤兒”回日定居。
“孤兒”還能在有生之年回到祖先的土地上,有些人的亡魂卻注定要在異國飄蕩。
日本有個古老的習慣:倘若將客死異鄉的人的遺體上的一片指甲或一縷頭發帶回家,那么就可以看作是逝者安眠于故鄉了。所以在蘇聯的勞改營里,有這樣一條規定:不許肢解日本人的尸體,不許秘密掩埋,以便日后把他們運送回國。
將日本戰俘的遺骸運回日本的工作,早在上世紀50年代下半葉就已開始。最先被運回的是身份明確的戰俘遺骸,而沒有確認身份的死者遺骸則埋葬于前蘇聯境內。
1991年戈爾巴喬夫訪日期間將一份在蘇聯勞改營中死掉的日俘名單轉交日本政府,并同意日本在戰俘墓地開展掘尸檢驗工作。之后日本對大約8000名死者遺骸進行檢驗并運回日本。但確定當年日本戰俘墓地的位置是件極為困難的事。
當年埋葬死者時,工作過于馬虎,墓地上留下的識別標志太簡單,或者多年之后墓地的位置上建起了學校、商場以及其他建筑物,更多的墓難以找到。而有時即便找到了墓穴,結果也會令人失望。因為“幾乎每個日本戰俘都鑲有金牙”的傳聞,當地地痞流氓早就殘忍地盜走分割了尸體。這些日本戰俘是永遠都不能安眠于故鄉了。
在《海角七號》中,友子的情書中寫下并不是一個人的辛酸:“我是戰敗國的子民,貴族的驕傲瞬間墮落為犯人的枷。我只是個窮教師,為何要背負一個民族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