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滇國：石寨山前的回眸

當我在石寨山上看到那束淡淡開放的野花時，我固執地認為，那是滇王的先靈引領著我的腳步，一個生機勃勃的古國變成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公共墓地，這種巨大的變遷本身就會引起無限感嘆。今天，八百里滇池依舊煙波浩淼，這里曾是古滇人的福地，周圍的石寨山、天子廟、羊甫頭等史前遺址將古滇國的脈絡，宛若史書一般串連起來。比起其他西南夷來，滇國的歷史，始終少了一份壯烈，多了一抹無奈與離愁。

石寨山上的那束野花

在石寨山滇國遺址的鐵門打開的一剎那，我的視線便落在了一束白色的野花上，滇池送來陣陣微風，野花輕輕隨風搖曳，初冬時節的石寨山已是枯草漫漫，這束野花卻開的出奇爛漫。事后我才知道，野花之下，便是著名的滇王之墓，曾出土過“滇王之印”等眾多精美文物。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股力量引領著我的腳步，這一刻，我相信，我與古人是相通的。

石寨山是滇池邊上一個小山坡，遠遠望去，如同一條鯨魚一般，也難怪舊名鯨魚山了，1955年，這里發現的古滇國遺址轟動了全國。迄今為止，石寨山已發掘墓葬86座，有滇王之墓，也有武士墓與平民墓，將滇王墓拱衛其中，爾后，附近的百姓看到石寨山風水頗佳，把祖先也埋了上去，從古至今，石寨山一直是塊福祉之地。而隨著江川李家山、呈貢天子廟等遺址的陸續發現，《史記》中的滇國逐漸清晰起來。這其中，石寨山無疑最有魅力，不僅因為滇王之墓，一個國家的歷史變成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墓地，這種巨大的變遷本身就會引起你的無限感嘆。

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中國西南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一年，漢武帝征調巴蜀軍隊剿滅了滇國近鄰勞深、靡莫兩個小國，兵臨滇國城下，滇王無奈，舉國投降，并于同年入朝覲見武帝，手持金印，回到故土。投誠者在歷代有著各種各樣的版本，滇人的投誠卻在剽悍的西南夷中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滇國也由此日益孤立。

1956年，一枚2.4厘米見方的黃金印章在石寨山遺址出土，印面以隸書刻著“滇王金印”四字，眾所周知，漢王朝流行隸書，這枚金印應該是滇王投誠后漢朝賜予的官印。傳說末代滇王嘗羌死后，子孫將漢王朝賞賜的金印隨葬，由此觸犯了漢王朝失印革職的規定，子孫被取消了滇王的封號。這枚見證著滇國榮辱與家族興衰的金印，其實就是一部濃縮的滇國史。

適時的投誠給滇王帶來了無數榮耀，在邛人、昆明人尚在與漢朝軍隊殊死搏斗之時，滇王已享受著無盡寵信。也就是在滇國遺址，曾出土過一件殘缺不全的金縷玉衣，金縷玉衣是漢朝皇帝或諸侯王下葬時所穿的用玉片綴成的衣服，中國古代歷來有崇玉之俗，由此看來，滇王的地位，可能與漢朝的“異姓王”差不多，難怪《史記》說“滇小邑，最寵焉。”今天，滇王之印與金縷玉衣仍藏于云南省博物館中，在多數人眼中，這是投誠的見證；而在我看來，這兩件文物，實際上代表著古滇國的終點，當滇王將漢王朝的官階奉為上品的時候，滇國也就湮沒了，此后那些屈辱的朝拜者，充其量只是掌管著漢朝“小邑”的官吏罷了。

滇池邊的流亡者

石寨山下，便是石寨村。50歲的陳深和手拿鐵盆，正給豬拌飼料，豬圈很有意思，就砌在廚房里，家中也由此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豬圈味道。陳深和的老伴前幾年過世了，兒女都在城里打工，逢年過節才回來，因此，大多數時候，陳深和就獨自面對著空空蕩蕩的房屋。這是個破舊的二層小樓，木頭閣樓踩上去“吱吱”地響，塵封的灰塵在強烈的陽光中肆意地飛舞，陳舊的蛛網一直遮擋著我的視線。

陳深和家門口的一個小山包旁，有幾個直徑約半米的坑，陳深和說，這是鄰村的村民半夜摸上來挖的，整個石寨村幾乎隨處可見這樣的盜洞，村民有時候走得好好的，“撲通”一聲就滾到盜洞里了。由于盜墓猖獗，當地文管部門已在石寨山上修了一圈圍墻，村民的墓葬陸續搬離了石寨山，陳深和的祖墳也在早些年遷走了，原本熱鬧的石寨山沉寂了。

石寨村的房屋，大多是土坯房，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地取土，因為土中夾有大量貝殼，今天斑駁的土墻上仍夾雜著白色的貝殼，陽光照在上面，空氣中飄舞著嗆人的粉塵。村民種地挖土，經常能挖出一堆堆貝殼，而考古學上，堆積如山的貝殼被稱為“貝丘遺址”，它們的出現，暗示著滇池一帶已是古人的樂土，他們從滇池中捕撈貝殼、螺螄，過上了定居生活。

迄今為止，石寨山、李家山、天子廟幾處滇國史前遺址，皆分布于滇池沿岸，石寨山離滇池更是僅有數百米之遙，從山頭看過去，紅磚青瓦平房櫛節比鄰，浩瀚的滇池煙霧繚繞，夕陽的霞光一層層綴在天邊，在滇池水面上變幻出綺麗的色彩。昆明位于橫斷山脈與云貴高原交接地帶，遠古的山體運動造就了八百里滇池。最早的滇人，可能正是從滇池一帶發跡，爾后逐步向外擴張。歷史上，滇人安居滇池，昆明人把持洱海，邛人沿瓊海分布，高原湖泊獨特的氣候條件與富饒的物產，為古人提供了最早的避風港。

關于滇人最早的起源，可能要從一個古老的傳說說起。戰國年間，楚威王派遣大將莊蹻率領大軍，不懼道路險阻，挑戰西南夷，后來，秦軍占領黔中，切斷了莊蹻的后路，莊蹻無奈，只有易俗變服，自立為滇王。這個說法，歷來為后人詬病，自公元前316年始，秦楚已鏖戰了數十載，其間，楚國日益困頓，卻仍無力阻止南下的秦國大軍；公元前277年，秦國更是遣巴、蜀軍隊為先鋒，占黔中，破郢都，楚王無奈，東遷于陳。此時的楚國已有亡國之虞，又哪來的閑情南征呢？

而如果不是莊蹻，滇國的建立者又會是誰呢？

2007年12月，在云南省考古研究所庫房，我的疑問有了答案。一排排簡陋的木架上，密密麻麻堆放著各個遺址出土的陶器。陪同我的云南省考古研究所楊帆領隊說，考古學上，陶器雖然不起眼，卻是研究遠古人類遷徙與融合的重要證據：比如小平底陶器的出現，往往與氐人不無關聯，這在三星堆、金沙也有出土；雙耳陶罐則是游牧民族經常使用的一種陶器，從庫房里小平底陶器、雙耳陶罐、圓底陶罐看來，滇人似乎是一個復雜的部落聯盟。

瀾滄江、金沙江、雅礱江的河谷地帶，歷來是古人遷徙的天然走廊，史料記載，羌人大禹建立了夏朝，商取代夏朝后，大肆清算夏人，羌人紛紛南遷；春秋時期，楚國日漸強大，江漢一帶的濮人無奈，只有南遷逃避戰火。云貴高原歷來是流亡民族的避風港，眾多逃亡者給滇池帶來了文明與國家的曙光，在遠離中原王朝的西南邊陲，這些逃亡者走在了一起，并逐漸聯合成一個王國——滇國。我們現在看滇國遺址出土文物，覺得跟中原文明像，跟楚文明也像，就是這個道理。

滇人的戰爭與和平

1952年，一位叫方樹梅的學者在昆明古玩市場看到了一些從未見過的青銅器，古董商告訴他，文物是在滇池邊收來的，這才有了石寨山等遺址的發現。迄今滇國遺址出土的文物，大多藏于云南省博物館中，而其中最有魅力的，無疑是眾多精美的青銅兵器與貯貝器。“國之大事，維祀與戎”，這個中原的傳統，在滇國也不例外，它們讓后人看到了滇人的血性與心靈。

狼牙棒、銅錘、銅棒、蛇紋銅矛、弩機、大斧、盔甲、盾牌、戈、鉞、劍，一件件青銅兵器整齊地排列在櫥窗之中，縱然已埋藏了2000多年，依舊寒光閃閃，彷佛隨時能跟隨主人在戰場上沖鋒陷陣。如何在剽悍的西南夷中生存下來，是擺在滇人面前的一道難題，兵器無疑是最好的答案。

貯貝器是滇人存放海貝的容器，器形宛如銅鼓一般，里面存放著大量海貝，遂被命名為貯貝器。1986年，三星堆遺址曾經出土了數千枚海貝，經考古學家辨認是印度洋流域特有的環紋貝，當時還留下了一個謎團：為何在不臨海的成都，竟出土了如此多的海貝？而迄今為止，滇國遺址出土的海貝已達到了驚人的數十萬枚，早在商代，一條由成都蜿蜒通往域外的南方絲綢之路已具雛形，四川與云南的海貝，可能正是通過貿易與外族交易來的。這些海貝，或許是古滇國積累了幾個世紀的財富。

在一件青銅貯貝器上，滇國的工匠描繪了一場慘烈的戰爭：滇國將領身穿鎧甲，頭帶頭盔，手持長矛沖入敵陣，馬蹄下踩著一個昆明人的背脊，昆明人肩上背負盾牌，不甘心伏誅，左手支撐在地，妄圖做最后的反抗；滇國士兵左肩負盾，肋下佩劍，手持長矛，一個留著辮發的昆明人正跪地求饒。這場戰爭，最終以滇人的勝利告終。

考古學家證實，為了拓展疆土，爭奪食鹽、銅礦等戰略資料，滇人與昆明人、夜郎之間戰事頗多，然而，滇國的疆域卻始終未能跨出今天昆明市的范圍，附近的祥云、楚雄早已為昆明人把持；而向西，威寧一帶的夜郎國也是滇人強勁的對手。貯貝器上的勝利場面，看來只是滇人聊以自慰而已。

更令人震撼的，則是滇人的祭祀。一件直徑30厘米“殺人祭銅柱”貯貝器上雕刻著52個人物：中央是一根雙蛇盤繞的銅柱，柱頂有一猛虎；柱旁是塊木牌，一名裸體男子被反綁在牌上；幾個梳著發髻的仆人抬著一位高高在上的貴婦人。貯貝器上的銅柱，可能是史書中記載的社柱，先秦時期，社柱是諸侯標志，標志著征收貢賦、殺人祭祀的權力。而在一面銅鼓上，一葉扁舟載著幾個巫師模樣的滇人似乎正欲揚帆遠航，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這個不知年代的歷史瞬間被一個不知名的工匠用青銅澆鑄下來，凝固成一個永恒的畫面。

2000多前的西漢已是一個鐵器的時代，西南邊陲的滇國，卻依然停留著古老的青銅時代之中，滇國工匠始終堅持寫實的手法，將滇人的生活如實用青銅記錄下來：播種、放牧、樂舞、狩獵甚至是男歡女愛。滇國的工匠正是用這樣的方式記載了部落的瞬間，更在滇池之畔保留了一份對于“古禮”遙遠的記憶。

然而，這份遠古的守候也未能持續太久。漢武帝之所以寵滇，無非是想利用滇人牽制夜郎，阻隔昆明人的東進之路。等到夜郎被滅、昆明人被破后，滇人亡國也就是順理成章了。我們知道有個成語叫“夜郎自大”，最先自大的，其實是滇人，漢朝使者來到滇國，滇王不知道漢王朝，就問：“漢孰于我大？”這位滇王可能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孰于我大”的漢朝竟成了滇人永遠的夢魘。

西漢年間，滇人從滇池一帶神秘消失，沒有人知道這個神秘王國的命運，有人說，滇人南遷到了西雙版納一帶；也有人說，亡國的滇人始終沒有停止遷徙的腳步。站在石寨山上，滇池風景依舊，不知道史前的滇人為何舍得離開這塊福址，舍得告別山上逝者的先靈。石寨山上，那束野花仍在風中搖曳，宛如一曲傷感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