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代”浮沉百年

“當代名歌全歸百代，影壇俊盡是一家”。由“小叫天”到黎明暉，由“夜來香”到《我們要與時間賽跑》，“百代”用唱片刻錄了中國百年。

上海是中國最早引進留聲機與唱片的口岸之一。根據目前可知的史料記載，中國本土最早的唱片錄音于1903年3月中旬在上海完成。1902年9月，英國留聲機公司派遣弗雷德#8226;蓋斯堡前往印度、東南亞、中國、日本進行唱片錄音。作為一位年輕而經驗豐富的錄音技師，截至1903年春，弗雷德#8226;蓋斯堡已在其亞洲之旅中灌錄了1700余種充滿異域風情的唱片。

1903年3月中旬，他來到了上海。在英商謀得利洋行買辦徐乾麟的操持下，蓋斯堡于19日進行了中國本土的首次唱片錄音。

徐乾麟為蓋斯堡請來了一個京劇戲班，而蓋斯堡對于這種陌生的表演卻感到嘈雜難耐。他甚至覺得“神智麻痹，無法思考”，以至于當天只灌錄了10片就草草收場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內，蓋斯堡多少適應了中國戲曲的表演，順利地為京劇及其他一些地方戲曲進行了錄音。在上海錄音的這批唱片被送往英國留聲機公司位于德國漢諾威的工廠內加工成片，批量生產，然后于當年6月運抵上海，由謀得利洋行代理銷售。

柏德初生

此后，謀得利洋行于數年內壟斷了中國的唱片銷售市場。這種狀況直至1908年柏德洋行（即日后之上海百代公司）成立后才逐步得以改觀。

柏德洋行的創始者是法國人樂浜生（E.Labansat，亦稱“樂班薩”）。19世紀90年代中、后葉，樂浜生遠渡重洋來到上海，意在尋找一片屬于自己的新天地。屢經周折后，樂浜生最終找到了自己的謀生之道——沿街設攤播放唱片，這時已是20世紀初葉了。

他的攤點位于南陽橋（今西藏南路）附近，生意非常興隆，顧客絡繹不絕。數年內，樂浜生不僅安身立命，還積聚了一筆足以擴大事業規模的資金。南陽橋上播放唱片的小攤，竟成日后聲名顯赫的上海百代公司的起點。

樂浜生能從諸多小販中脫穎而出，確有其過人之處。他善于揣摩人們的心思，深知路人花數枚小錢無非是想尋點開心，因此如何設法將主顧們逗笑至為關鍵。樂浜生在挑選唱片方面費了不少心思，最后選定“洋人大笑”（也稱為“五人大笑”）作為取娛聽眾的主打唱片。除了內容逗笑外，收費也便宜，有人考證每次為銅錢10文。只須10個銅板，即可聽到5個洋人怪聲大笑，“洋人大笑”由是大受歡迎。

總之不出數年，樂浜生便告別攤販生涯，于1908年創立了自己的公司。他創立的公司最初并沒有稱為“百代公司”，而是稱為“柏德洋行”，由柏德洋行改稱百代公司是1910年4月間的事。

柏德洋行從創立之初起即為法國百代公司（Pathé Fréres）的在華代理商，代理銷售該公司出品的各式留聲機、唱片、電影機械、影片等。“柏德”為法語“Pathé”的音譯。柏德洋行設有總行及分行。總行坐落于四川路九十九號，分行位于四馬路老巡捕房西首中和里口；房屋是租賃的。此外，柏德洋行在外埠還有兩家經銷處：位于南京下關的潤昌公司和江西洗馬池的李怡昌號。

對于初創期的柏德洋行而言，如何選擇買辦是一個攸關今后命運的重大問題。在這一點上，樂浜生聘請了一位寧波出身的商人張長福擔任柏德洋行的買辦。雖然張長福對于唱片技術是外行，但是他具有經營管理的眼光、能力，以及成熟的社會關系網絡，這些對于柏德洋行今后的發展至關重要。終法商之世，張長福一直擔任華經理，為百代公司的業務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樂浜生將唱片置于業務發展的首位。創立不久，樂浜生即開始考慮在國內進行唱片灌音，為此從法國購來錄音設備，并聘請技師一人來滬；而制訂錄音方針、聯系錄音對象等事宜就由張長福負責。當時灌錄唱片，絕大多數為京劇，間或夾雜若干地方戲曲。然而張長福本人與京劇界素無交誼，對京劇藝術也不甚了了，他是倚靠王雨田、喬藎臣才得以打開局面的。王、喬兩人皆為清末票友界著名的宗譚（鑫培）人士，遙吟俯暢票房（1904年成立于北京北池子）的票友。在王雨田、喬藎臣的盡力奔走下，京城的多位名伶允諾為百代灌音，張長福等隨即準備攜帶器材、技師等北上。

然而蓄勢待發的京師之行卻因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而被迫耽擱下來。1908年11月14日、15日，光緒皇帝、慈禧太后相繼去世，清廷宣布實行“雙國孝”，其間禁止一切戲樂。待宣統于次年登基、朝廷于3月3日宣布“雙國孝”結束后，北上灌音才終于得以成行。灌音后，運回法國由百代公司制成唱片，再返回上海銷售。也就是從這時起，柏德洋行正式改稱法商東方百代公司（Pathé Orient）。

百代風靡

百代首次灌錄的唱片問世后，風靡一時，百代由此而名聲大噪。這批唱片為百代公司贏得了成立以來的第一個重大轉機。

全新登場的百代唱片為什么會如此受歡迎呢？究其原因，也不外乎內容與質量兩條。就內容而言，可用“名伶薈萃、好戲連臺、行當齊全”予以概括。如有“小叫天”、“譚老板”之稱的老生名角譚鑫培，清末享譽全國，曾奉詔入大內唱戲；他曾于1879、1884年兩度來滬獻藝，令滬上票友、觀眾如癡如醉。

這次灌錄的《秦瓊賣馬》、《洪羊洞》，雖然并不算他最得意的劇目，但卻在此后十余年內一直保持著百代唱片中銷售量第一的記錄，直至1921年以后才被露蘭春灌制的《閻瑞生（驚夢）》所打破。這次灌片對于譚鑫培本人也是一次難忘的經歷，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灌唱片。百代公司宣傳這次唱片的廣告中有“所唱各片，如大名角小叫天、王雨田、訥詔先等，惟本行獨有，他家斷難仿冒”的語句，即可為之佐證。其他演員，包括同為首次灌音的老生票友王雨田、花臉訥紹先等，均名噪一時，他們灌錄的也多為平生得意之作。

另外，百代公司最突出的品質是講究誠信，在灌音過程中絕不弄虛作假，而這在當時上海的主要唱片商中卻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此前除了高亭、蓓開等德國唱片公司在灌錄戲曲唱片的過程中尚比較講究貨真價實外，其他唱片商均不同程度地弄虛作假，尤以英商謀得利洋行為最。謀得利早期灌錄的“物克多”京劇名伶唱片，如孫菊仙、譚鑫培、汪笑儂、王鳳卿、龔云甫、雙處等，多系冒名頂替的偽作。

在首次灌片成功的激勵下，百代不久實施了第二次集中灌片，在巴黎制片后，陸續返回國內銷售。從1913年6月起，至7月20日全部到達。較之第一批，第二批唱片的內容更為豐富多彩，百代公司于7月21日在《申報》上刊登廣告予以介紹：京、津、山、陜、武漢、蘇、滬諸大名角、超等藝員，煩請演唱各擅專長之拿手好戲，收入唱片，花名、戲目多至千余種。因限于篇幅，不克詳登報端。

第二批唱片一俟面市，立即受到熱烈歡迎。百代公司自己如是描繪這一盛況：此次新片到滬，人人歡迎，莫不爭先購置。未及一星期，已將所到之片幾于一掃而空，現已所剩無多。

自成功地發行了頭兩批唱片后，百代公司便一躍而成為中國唱片業界最有力的企業。其他品牌的唱片，如謀得利洋行灌錄之“物克多”等，已居于下風。

本土化時代

然而，正值百代公司前程似錦之時，第一次世界大戰于1914年8月爆發。法國百代公司被迫將主要生產活動轉移至比利時進行。對于成片完全依賴法國總公司的東方百代而言，情況極為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百代公司于1915年初決定在上海購地建廠，待建成后即可自行成片而無須再仰仗法國。廠址選在徐家匯謹記橋徐家匯路1434號（今肇嘉浜路874號、徐家匯公園所在地），隨即開始動工。法商東方百代公司遂成為中國唱片史上第一家唱片生產企業。

歷經兩年有余，工廠終于在1917年內建成，不久正式投產，生產鉆針粗紋唱片，片紋由外向內，片心處開始印有鮮明的紅色“雄雞”商標。這就是俗稱的百代“紅片”，著名的百代“雄雞”從此享譽中國。

唱片生產的完全本土化使百代的事業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唱片的種類越來越豐富，加盟的名角越來越多，發布新片的頻率也越來越快，每年都有新片推出。如1921年12月初發布的新片中包括露蘭春《哭祖廟》、《宏碧緣》，1922年10月1日“即日發行”的新片除了高慶奎《珠簾寨》（頭二段）、《戲迷傳》（頭二段），孟鴻茂《煙鬼嘆》（反二簧、頭二段），白牡丹《貴妃醉酒》（頭二段）、《玉堂春》（頭二段）之外，尚包括兩張“揚州新時調”及三張“西國軍樂、國歌”。同年12月1日，百代公司別出心裁地發行了4張詠誦佛經經文的唱片，這在公司歷史上尚屬首次。1924年6月1日，百代宣布“又出名伶新唱片”，這次的主角是程硯秋、譚富英、郭仲衡和小楊月樓。

20年代中葉起，百代唱片的內容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新元素，這在1927年12月15日的“唱片露布”中得到了體現。這期包括“最新出品”的“名伶、明星”唱片，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在百代唱片中首次登場的“明星”唱片，分別為楊耐梅的“特別時曲”與黎明暉的“特別新曲”，以及“明月音樂合奏”。楊耐梅的“特別時曲”為《乳娘曲》（頭段、二段、三段）及《寒夜曲》，共三張；均為其所主演之電影插曲。黎明暉的“特別新曲”是：《妹妹我愛你》與《毛毛雨》。這是公認的中國最早公開發行的流行歌曲唱片， 成為中國唱片史上的一個里程碑。

時代曲

1930年，英國哥倫比亞唱片公司收購了法國百代公司的唱片生產部門及法商東方百代公司，隨即向香港政府進行了企業注冊。鑒于百代唱片的品牌影響力，英國哥倫比亞唱片公司決定繼續沿用“百代”的品牌和商標。新公司定名為英商東方百代有限公司，英文名稱為“Pathé Orient，Ltd.”，注冊資本150萬英鎊。

英商東方百代有限公司包括總店、制造廠，以及兩家外地分店。總店即總發行所，位于圓明園路19號4樓。兩家外地分店一是位于天津英中街177號的羅辦臣洋琴行，另一家則位于香港德輔道中61號。制造廠被命名為中國唱片有限公司，仍位于原址。

百代公司著手對唱片實施技術改造。在唱片內容方面也做出了重大的方向性轉換，京劇的比重下降，而以電影插曲、商業歌舞團演唱曲目為基本內容的現代流行歌曲——時代曲開始逐漸占據顯要位置。

1931年，英國留聲機公司在兼并了英國哥倫比亞唱片公司之后，組成了英國電氣音樂實業有限公司（Electric Musical Industries Ltd.，簡稱EMI）。1934年6月，EMI將英商東方百代有限公司及中國唱片有限公司合為一處，更名為英商電氣音樂實業有限公司。由于繼續沿用百代品牌及商標，因此一般仍被稱為百代公司。

英商電氣音樂實業有限公司時代的百代唱片中，傳統的京劇讓位于“時代歌曲”，后者逐漸成為百代唱片中最重要的部分，并最終在某種意義上演變為百代唱片的代表。

利潤因素是促使百代公司下決心改變唱片內容風格的最主要動因。30年代初、中葉，京劇演員的片酬行情大致為每片自數百元、千余元，乃至四、五千元不等，因人而異，如余叔巖給百代開出的酬金價碼即為每片五千元。而即使是當時最走紅的電影女星，如黎明暉、胡蝶、徐來、陳燕燕（不包括后起的周璇）等，每灌一片所得酬金不過數百元而已，至多四、五百元。百代公司經過反復權衡，決心一舉打破自法商時代以來一直以“名伶唱片”為主的唱片內容，傾全力開發“時代歌曲”，將其確立為百代唱片新的重點內容。

這一戰略轉換獲得了巨大成功。從1933起，明星們錄制的流行歌曲鋼針唱片開始大受歡迎。先是陳玉梅演唱的單曲唱片《催眠曲》在銷量上突飛猛進，數月內一躍為“全國最流行之唱片”；6月7日，隆重推出由中國電影皇后胡蝶“破題兒第一遭”為百代灌錄的唱片，包括“改良京劇”《您不見最后一聲》及流行歌曲《再會我愛》。前者被譽為“沖動民族思想的第一次改良京劇”，田漢、安娥作詞，曾由胡蝶在電影皇后“加冕”典禮上演唱；而后者片中的夏威夷音樂伴奏、四人和聲伴唱等，在中國唱片中都是首次運用。稍后推出的一組“摩登歌曲”唱片，則包括了胡蝶的《再會我愛》，黎明暉、任西達的《Wife的ABC 丈夫的ABC》，陳玉梅的《節儉歌 給摩登小姐》，王人美的《初戀》，以及薛玲仙的《粉紅色的夢》。

每批“時代歌曲”唱片的出廠數量都比較大，通常在一、二萬張，有時甚至超過二萬張，這種唱片非常好銷，除了上海、南京、北平等大城市外，在國內比較偏遠的地區如西南三省等，也有大量的愛好者。但“時代歌曲”唱片具有流行音樂唱片的一切特征，雖然在剛出爐時極為暢銷，但一過時即無人問津，只能聽憑銷售商削價處理了。

百代落幕

百代公司在抗戰中經歷了坎坷的命運。“八一三”事變至太平洋戰爭爆發期間，上海的情況比較復雜。一方面，華界人民的生命財產及工商業遭到了戰火的無情毀壞；但另一方面，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依然是安全的孤島。百代公司既為英資企業，又坐落于法租界境內，自然是毫發無傷。

但是公司的經營仍然受到了嚴重影響。由于戰爭破壞了遍布全國各地的代理銷售網絡，導致百代產品出現了普遍滯銷的情況。進入1939年之后，業務狀況有所好轉，錄制、發行了部分新唱片，市場反響尚佳。

雖然面臨的陰霾越來越重，但百代公司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還是依舊維持著正常的經營業務。如“金嗓子”周璇在1939、1940、1941這3年間錄制的電影插曲達31首之多，除6首在勝利公司外，其余均在百代公司錄制。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百代公司被日軍接管，交由株式會社日本蓄音器商會經營。百代公司由此進入了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它依舊維持著“上海百代公司”的稱號，繼續使用“雄雞”商標。這一時期出品的百代唱片在外觀上具有如下特征：唱片頂端一如既往地刻有“上海百代公司”的字樣，其下便是熟悉的“雄雞”商標圖案；“大日本蓄音器”等標識日本接管的字樣則出現在底端。

事實證明，接管期間的上海百代公司依然不斷地錄制、發行唱片，但其規模已大不如前，這時期同樣誕生了一批流傳后世的經典唱片，但不可否認的是，百代也錄制了一批在內容上美化日本侵略的唱片。1944年百代公司為李香蘭錄制了風靡上海的名曲——《夜來香》，標志著她作為歌星達到了頂點，也標志著日本占領時期的百代公司迎來了最后的輝煌。

抗戰勝利后，百代公司由英商收回，經歷了短暫的繁榮。其后，由于受到中國內戰的影響，經營狀況急劇惡化，1949年5月已處于實際停產狀態。

（作者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