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段歷史終結之時,政治思想家們的真知灼見也就隨之變得不再重要。然而不斷發生在不同國家和不同文明之間的誤解和沖突,讓我們無法真正告別亨廷頓,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仍會如此。
一個政治思想家在人類的智力譜系中究竟應該處于怎樣的位置?是的,我們仍然記得住馬基雅維利和他的《君主論》,也不會忘記托克維爾和《論美國的民主》,但是更多的人呢?今天大多數人都不會去讀喬治#8226;凱南的文字,可他卻是冷戰時期美國最重要的政治思想家。也沒多少人會記得謝偉思,他是美國1945年之前最具洞察力的中國問題專家之一。

當一段歷史終結之時,政治思想家們的真知灼見也就隨之變得不再重要。這正是歷史的殘忍之處。81歲的塞繆爾#8226;亨廷頓在2008年的平安夜逝世之后,他的學說也必然面臨著這種歷史刀鋒的削斬。對于中國人來說,塞繆爾#8226;亨廷頓是全世界最知名的政治思想家之一。在中國,可以和他的聲名相提并論的大概只有弗朗西斯#8226;福山,一位日裔政治學家。他們之所以被更多的人記住,很大程度上源于那兩個詞組“文明的沖突”和“歷史的終結”。無論這種聯想多么讓人不快,但是塞繆爾#8226;亨廷頓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正是他提出的文明沖突論,盡管亨廷頓曾經出版過17本著作和沒有統計過數量的論文。
因為他的逝世和他的廣為人知,對他經歷的介紹隨處可見。他出生在1927年的4月18日,父親是位出版商,母親是個小說家。他幾乎經歷了20世紀所有最重要的事件。在他兩歲的時候,華爾街股市大崩盤,緊隨其后的是一個漫長的大蕭條時期。在這段時期,美國的失業率高達28%。今天人們習慣性地認為大蕭條只是發生在美國,可是在歐洲和亞洲經濟的不景氣已經讓一些軍權和集權政府誕生。最廣為人知的,比如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希特勒在德國掌握了政權。即使美國也面臨著民主和集權的抉擇。當富蘭克林#8226;羅斯福取代自由放任經濟的信奉者胡佛總統,成為新一任美國總統時,他所獲得的權力,是此前的歷屆美國總統從未擁有過的,此后也極少。
國家之間的沖突產生了戰爭,接下來是世界格局的大變遷。歐洲已經衰落到奄奄一息的地步。德國和意大利是戰敗國,可是戰勝國也好不到哪里去。任何明智者都會宣稱:歐洲已經崩潰。讓歐洲免于破產的是馬歇爾計劃。隔著大西洋的美國用強力輸氧機讓分享著共同文明的歐洲各國從奄奄一息中舒緩過來。但是這些國家顯然已經無緣再分享統治世界的權利。
新的格局是美國和蘇聯,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西方和東方的對立。1989年蘇聯的解體讓世界重新回到單極化狀態——盡管外交家和政治思想家們已經在聲稱,我們面臨的是一個多元化的世界。美國作為一個強大的帝國繼續存在,而且還將一直存在。里根和撒切爾,弗里德曼和哈耶克,讓自由市場重新成為統治世界的哲學。但這并不是歷史的終點。因為日本在成長、歐洲作為一個整體在成長、東南亞在成長,接下來中國和印度也在成長。對于美國和美國人而言,他者的崛起已經是正在發生的事。
亨廷頓在1943年進入耶魯大學,那是將美國拖入世界大戰的珍珠港事件發生一年半之后。當他兩年半后提前畢業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這使亨廷頓不需要像很多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那樣,在愛國激情的鼓舞下,到一片陌生的危險之地同陌生的敵人發生戰斗。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發生時,他又已經結束了兵役,開始將自己的精力奉獻給政治學專業。1950年,23歲的亨廷頓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當時朝鮮戰爭剛剛開始,中國軍隊會在這一年的10月中旬越過鴨綠江,和美軍發生沖突。
1957年亨廷頓出版自己備受攻擊的第一本書時,冷戰才剛剛開始,緊隨著的會是一個國際關系的冰凍年代。這本名叫《士兵與國家》的書討論的是在一個信奉自由主義的民主社會里,國家究竟應該與代表著保守主義的軍隊建立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它的靈感來自于杜魯門解除了桀傲不遜的將軍麥克阿瑟的職務。但是這一階段的顯學是關于意識形態的研究。喬治#8226;凱南在1947年發表了《蘇聯行為的根源》,這讓他成為冷戰期間最炙手可熱的學者。只有研究蘇聯、越南和共產主義的政治學者才是真正的備受矚目之人。
不過讓亨廷頓與眾不同的是他超越了國家和民族的視野與宏大思維。這最終也讓他在隨后獲得了全球范圍內的巨大影響力。1993年,冷戰結束和蘇聯解體之后,亨廷頓在《外交事務》雜志上發表了論文《文明的沖突》。在這篇備受爭議的文章的基礎上,他于1996年出版了《文明的沖突及世界秩序的重建》。在這本書里,他提供了一個難得的理解世界的架構,而大多數人在這個迅速變遷的世界中,總是難以避免地迷失了。在全人類都不知所措時,我們需要的正是這種看似簡單,但邏輯清晰,易于讓人接受的定論。
亨廷頓的每一本書都試圖提供這樣一張思維地圖,從第一本書《士兵與國家》到最后一本《我們是誰》,《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則是其中最成功的思維旅行指南。而且,隨著所謂“文明的沖突”的不斷發生,亨廷頓的論斷也會不斷被人所提及,比如“9#8226;11”恐怖襲擊之后,或者巴以沖突再度發生之時。
不斷有人擔心這種文明沖突的論斷,會帶給不同的文明一種奇特的心理暗示,讓人們認為沖突不可避免,不同文明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零和博弈。但是正如疾病的責任不在醫生身上一樣,沖突的責任也不在闡釋和試圖解決問題的人身上。
不斷發生在不同國家和不同文明之間的誤解和沖突,讓我們無法真正告別亨廷頓,就如同在意識形態之爭終結之后,我們告別喬治#8226;凱南那樣。但現在,歷史的刀鋒還未削過亨廷頓的學說,讓它破碎和被遺忘。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