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以詩名出世,然后寫小說,接著拍電影,最終,在影像世界里“臭名昭著”以致萬劫不復。
帕索里尼是個集耶穌的悲憫和撒旦的邪惡于一身的人,愛之者視之為超然物外的天才,恨之者唾之為無法無天的叛徒。
我對帕索里尼保持敬仰的態度,卻不敢稱之為天才——天才的叫法已經太世俗了。帕索里尼更像是一個神話中的人物,以影像的形式表達希臘神話和阿拉伯傳說中的欲望,以暴露無遺的欲望形象——裸體和性,揭露人類虛偽和貪婪的本性,因此他就像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既讓人狂熱而沉溺的愛,又讓人不斷地反省和自責。帕索里尼由此成為一個富有爭議的神話般的人類英雄。
帕索里尼的偉大和邪惡是不斷制造人類的恐慌,卻把自己拋擲在危險的空氣之中。這種沒有救贖的為藝術獻身,就像索多瑪中的實驗那般觸目驚心,卻達到了驚醒世人的無量效果。生于人世,而背叛人世——宗教信仰和人類面具,因此死成為必然。帕索里尼的離奇死亡是對他普羅米修斯式的盜火行為的最佳獎賞,相對于雕啄普羅米修斯的那只鷹,帕索里尼面臨無數只禿鷲的攻擊,凄涼的暴尸街頭是更好的歸宿——以犧牲的方式,自愿而被迫的徹底拋棄人世,是對人類最從一而終的悲憫和嘆息。普羅米修斯有赫拉克勒斯這樣的人間英雄來拯救,而帕索里尼卻連自我救贖都沒有,他這個“洞”(尋找人類的純真)挖得太深,以致自己都爬不出來,甚至都觸碰到了閻王的家門。
帕索里尼的電影總體上是溫和的,人文氣息濃重,那些沙漠中發生的生命的故事和幾千年前的荒涼悲劇,無不展示出一股溫情的關懷。帕索里尼畢竟是個詩人,因此他的電影難免帶上詩意的標簽,事實上這種詩意滲透在神話氛圍之中分外悲涼。帕索里尼對人類文明的進程感到失望,因此遠離城市喧囂,遠離現代人群。他在遙遠的荒漠那黃土堆積的房子里找到了人類神話的發源地,那些時候,人類是最純真的,善與惡,性與愛都展露無遺,毫無掩飾,帕索里尼在詢問為什么人類逐漸失去了這份純真,帕索里尼絕望之后就找到了俄狄浦斯,找到了美狄亞,找到了耶穌,那些悲劇人物同時都懷著一顆善良不變的心,卻走不出被殺戮的命運,難道是人類命中注定要沉淪,就像宙斯制造一代比一代要墮落的人(黃金,白銀,到青銅)?難道人類終究會在現在工業文明掩埋之下成為一堆廢鐵?
帕索里尼是困惑著離世的吧,他在電影中也不能解決一切,他是在不斷詢問中,像一個小孩般刨根問底,最后“大人們”給了他一個又一個巴掌。這個小孩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他甚至詢問到了人類生命的本源——性,以及以性的形式可能發生的可怕事情,那么薩德主義,馬索克主義,就是性行為的納粹主義。帕索里尼在索多瑪中詢問世界的真諦,以最尖銳的牙齒詢問,他吐出的臟字和咬碎的肌膚暴露在大眾眼前,人類只關心這些惡心的把戲和刻薄的字眼,卻不去猜尋帕索里尼在詢問什么。最終他也得不到答案,索多瑪也被烙上了邪惡的印記。
帕索里尼是在《馬太福音》之后改變的,之前的《羅馬媽媽》是典型的意大利式現實主義悲劇。不像后期的那些神話和傳說故事,有比較濃重比較粗糙的色彩,符合人們對神話的理解,帕索里尼的《馬太福音》是黑白的,這是他的對耶穌其人的尊重,可能是他看到基督教的墮落衍化,已經失去了本來面目,因此帕索里尼追根溯源地找到了基督教的良心。帕索里尼按照《圣經》中的故事在電影《馬太福音》讓人們猶如見到耶穌的重現,如果看了他后期的作品,我們絕對有理由懷疑馬丁斯科塞斯的《基督最后的誘惑》更應該是帕索里尼的題材。帕索里尼是以《馬太福音》表忠心,可是他的忠心是表在了古代文明的中東,他發出了跨越幾千年的“人心不古”的感慨。或許帕索里尼也在“狂妄”的自比耶穌,同時他也要看看教皇頭頭的忍耐力,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個“主教”怎么看他,他以一顆懷念耶穌時代的忠心,暗諷著的現代的基督教。
如果說耶穌是上帝之子,那么說帕索里尼是撒旦之子也未嘗不可,人類文明的上曾建筑完全是靠兩個對立面為地基的,撒旦和上帝是人類最原始的欲望的形象化代表,人類文明開始后的行為自始至終都在跟惡作斗爭,沒有撒旦將失去上帝存在的意義。人類以善為上,視惡為不恥,然而帕索里尼見到人們漸漸看到人類以善的方式邪惡著,為了表示善的目的卻做著種種惡行,于是帕索里尼要直接挖出人類的傷疤,摔在地面上,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那些接受撒旦教義而留下的烙印,像囚徒的標記是一生都不能抹去的污點。帕索里尼恨的不是人類惡行累累,而是恨人類的虛偽成為性格的一部分,把任何不光彩(或者自認為不光彩)的事都掩蓋起來,因此帕索里尼要在神話故事中讓裸體和性欲暴露無遺。
帕索里尼知道人類以編造神話和寓言故事譏笑自己,卻絕對不允許同時代人的嘲諷,就像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一樣,因此他云游去了幾千年前的沙漠。我從不像基督徒一樣相信耶穌的復活,人類最初的宗教活動是對父親的悼念儀式,而基督教也是對耶穌的悼念,人們悔恨自己親手毀滅了一個靈魂的精髓,他們回憶起耶穌的慈眉善目和人間大義,他們似乎看到了方向,迷茫的人終于知道要走耶穌召引他們前進的路了。帕索里尼跟所有肩負人類榮辱的前輩一樣也期望著自己被人理解,但他絕對不愿意像貞德一樣被宗教利用,他也不可能對宗教有利用價值(如果不作偽反面教材的話),因為他的叛逆之路實在走得太遠,連死亡都是那么的激進。帕索里尼的死其實跟哥白尼,布魯諾諸輩的死有著近似的意義,他們的死表明宗教是陳腐的,宗教自耶穌開始的一千多年后都在不停地腐爛,宗教遠遠落后于人類思想。人類文明的巨石是在那么幾個神話式的英雄推動之下艱難而血肉模糊的前進著,英雄倒下石頭墜落,一代代思想激進的人像那個單純而幸福的西緒福斯,我想總有一天他們會把石頭底下的山給磨平了。
編輯:夕米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