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不懂夜的黑

逝去的幸福就如同旋轉(zhuǎn)的木馬，我始終不能領(lǐng)悟，所以我一直追逐，可是，我又怎樣才能不再試著將似水般的年華留住。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題記

肖楠



我是蘇明澈。1992年的時候我在南方這所小鎮(zhèn)上唯一的小學(xué)里讀書。那時我是個屬于張揚的孩子，凜冽的性格造就了我的個性。我非常喜歡這個地處煙雨江南的古老城市中的小鎮(zhèn)。那里到處都是鋪著青石板的小巷，古舊，低沉，蜿蜒至深，還有一排排灰色的老宅子和水墨色的古屋。河邊有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田野，田野的遠處是伸向未知遠方的鐵軌，它能把人帶往一個理想的世界。在12歲以前我一直都住在那里，這樣的靜謐讓我學(xué)會了安靜地對待任何事物。

在這一年落葉見黃依次落地的時候，我遇見了肖楠。她站在我們教室的水泥講臺上。我記得那時的她穿著一條灰白色裙子，顯得很是乖巧。

這位是新來的同學(xué)。班主任老師微笑著介紹。與此同時，在這個嘈雜的班級里開始響起了漸次的掌聲以及怪異的笑聲。只見她沉默地低著頭，表情淡然，咬著嘴唇，快步地走下了講臺，坐在了這個窄小教室的最后一排。她靠我，我靠窗，因此，她，肖楠，一個沉默可愛的小女生，便成了我的同桌。

清晨，一縷縷溫暖和煦的陽光透過破舊的窗玻璃傾瀉在她稚嫩而又精致的臉龐，畫面很溫馨，但是我看到了在傾斜的陽光下，她那張落寞的臉。

即使是很多年以后，我還是會想一個問題，原來很多時候我們是無法預(yù)知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的，未來無定論這是我想出來的最好不過的一句話。我們平凡得始終如一，而平庸終歸是平庸，無論悲劇或者喜劇，我們都猜不到一個故事的結(jié)局，因此只能默默地承受。

也許人的生命真的是在呼吸的一瞬間，父親的死訊來得太過于倉促，以至于“生命”這樣鮮活的字眼對于我那柔弱的母親來說，無疑是一種瀕臨崩潰的重創(chuàng)。

在這個古老城鎮(zhèn)1992年秋季落葉的時刻，黃昏的美，日落的夕，都在照耀著我的父親，也就是我和母親把精神和一切交給他的那個堅毅挺拔的男人，他就在那樣一幅美景的映照下匆匆地離開了我們，他的死因是車禍，肇事的司機在把父親送到醫(yī)院后便不知去向。

那個安靜的下午，當金黃色的天空開始變得容顏模糊，變得發(fā)白發(fā)灰的時候。我在父親的墓前久久的沉默著，沉默地看著相框里那個我所熟悉的男子。可是，在這個時候我卻聽到了另外一個哭泣的聲音，聲音很小，柔弱，不堪一擊。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了另一個我所熟悉的身影。肖楠，我叫她。我看到她掛滿淚痕的臉頰瘦而蒼白，灰白色的裙子上粘滿了地上的灰塵。

肖楠？你為什么哭了？我說。

她依舊是緊緊抿著漂亮的嘴唇。沉默的不開口，眼淚仍舊掛在臉上，小聲地抽泣。

當天色全部暗下來的時候我送她回家。她輕輕趴到我的背上，如水般晶瑩的眼淚順著我的脖子緩緩流下。

她和她奶奶住在一起。那是一位看起來安詳?shù)坏睦先恕Ｊ且晃皇泸\的佛教徒。家里放著漢傳版的大悲咒，古梵樂在這個縹緲的季節(jié)久久傳響，一直響徹到人的心底，直到心靈被徹底的洗禮。這位慈祥的老人，愛憐地撫摸著肖楠的頭，眼中充滿了無盡的嘆息和疼愛。

肖楠一直是個冰冷且沉默的孩子，但是我知道她會彈一手很好聽的鋼琴，也許只有音樂所表達出來的感情，才會懂得她的哀傷。她甚至拒絕用言語同別人交流，因為他們不懂她。因此，有人說，她有嚴重的自閉癥和孤獨癥。可是當她第一天坐在我的身邊時，她就對我說，你好，我是肖楠。所以，我知道，他們只不過是在閑言碎語。

班上那群令人厭惡的男生開始不斷欺負她，而且是變著花樣的欺負她。他們撕扯她長長的頭發(fā)，故意用墨水弄臟她的衣服。而她則從不反抗，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那種眼神是冰寒徹骨的冷。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心里竟然會有疼痛的感覺。

當一個令我十分討厭的男生再次欺負肖楠的時候，我紅著眼睛抄起窗臺下的板磚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頭上。鮮血染紅了他的頭，他的臉，他的手，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忘記了哭泣。而其他的男生見狀則一擁而上，這是一場混亂至極的場面，當然我在這場斗爭中也確立了我的地位，為了肖楠，在打斗中，我變得異常瘋狂，雖然最后也有受傷，但是他們都被我的瘋狂所震懾。

肖楠靜靜地站在一個灑滿陽光的窗角落里一聲不吭。就那樣，依舊沉默著。我看到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而與此同時，我又看到了她在沖我微笑，笑容甜美而又憂傷。

她用那冰涼的小手撫摸著我布滿傷痕的臉，那里還在隱隱作痛。我沖她微笑，我說肖楠沒事了，他們今后再也不敢欺負你了。

肖楠用她那雙大眼睛凝望著我。很久之后，她摘下脖子上一直佩戴的一枚用紅色的繩子穿起來的銀白色的戒指給我。她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她說，蘇明澈，它是媽媽留下的，我想她一定會保佑你，保佑我們的。

就在那天晚上，她把我?guī)У搅怂棠棠抢铮瑸槲业膫诓了帲缓蠹毿牡匕笱劬锍錆M著疼惜。

她送給了我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這是我第一次聽她彈琴，十根玲瓏的手指在黑白色的琴鍵上不停地跳動，夜晚的月光透過明亮的窗子照在她瘦小的身體上，肩膀一晃一晃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空氣中盡是柔美動聽的音樂在流動，我知道，她是在向我訴說著什么，雖然那時我們年紀尚小，但是這樣的感動卻是那樣的純白。

南方那潮濕陰冷的風順著窗戶穿堂而過，而它，是實實在在地吹進了我們單薄而又稚嫩的心里。

可是在一年后，一場大雪紛飛的寒冬過后，肖楠的奶奶因病去世。然后有一個高大的男人接走了她。那個男人，是她的父親。

我去車站送她。我們之間并沒有過多的言語。

蘇明澈，你絕對不可以忘記我。她沖我甜甜的微笑，然后告訴我這句話。我從未想過，今后她的這句話，竟會讓我如此心痛。

嗯。我會一直想念你，我看著她充滿靈氣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大片的雪花灑落在我們的身上，南方的雪是不多見的，這為我們平添了一絲傷感和別離的氣息，她轉(zhuǎn)過身去，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那一抹黯然。很顯然，是它刺痛了我心里那些柔軟的悲傷。

我是在1992年寒冬某個黃昏的午后，看到肖楠在課桌腿上刻下的那行字跡。只有六個字：我愛你，蘇明澈。雖然只有這幾個字，但是卻讓我如此溫暖。

這樣的年紀，我們也許還不懂得什么是愛情，亦或許在這樣的年紀，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最純真的愛。

顏明詩

1997年秋天，枯黃的葉片又開始凋零成堆的時候，顏明詩在校園外的長道上羞澀地對我說她喜歡我。

那年我們是十六七歲的年齡，如花雨般的美好。

于是，在潮濕的空氣下，在落日的余暉中，我們一起牽著手，一起觀望這個城市古老的城墻和旖旎的太陽。一起聆聽這個古老城市的暮鼓晨鐘，一起相擁，看盡這個有些落寞和滑稽的人間。

肖楠仍舊會偶爾寄來沒有地址的信件，上面有我熟悉的字體和淡淡的清香味道。信封里面是黑白色的明信片和漂亮的風景圖。她在信中說道，蘇明澈你不可以忘記我。我想起1992年的她，瘦而蒼白的臉龐，沉默而又甜美的微笑，以及穿著灰白色裙子的那柔弱的肩膀，在人群中，就那樣，形單影只，黯然，落寞。

我想，我曾是那樣的心疼她，用心的疼她。

母親已經(jīng)從父親離去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我一直認為她是個堅強而又充滿智慧的女子。這幾年，母親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生意，并且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鋪面，認真地打理起來，家境的逐漸好轉(zhuǎn)已經(jīng)能夠帶我到城市里最好的中學(xué)讀書。經(jīng)歷了多年的風雨滄桑以及人生考驗，她看起來有些疲憊和憔悴。她對我說，蘇明澈，你要好好的，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所深愛的女人——我的母親，她的微笑溫和而又堅強，默默的，在給予我內(nèi)心的力量，我要讓她幸福。

肖楠送我的那個銀白色的吊墜我一直戴在身上，時刻不離。那個紅色的細繩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白，我并沒有換掉它，有些事情是注定了永遠不會遺忘的。就像她在1992年那個深秋時節(jié)，在一個散發(fā)木香的課桌腿上，刻下了我們最為純美的感情。這樣的感情，融入到心里，是會生根發(fā)芽的。我還記得她為我彈奏的旋律，在那個優(yōu)美的月光下，是那樣美好和溫馨。

我的性格依舊是桀驁不馴，還是很少同別人講話。當然，這期間除了顏明詩。

她是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子，活潑，充滿活力和陽光。在送我那副兔毛手套時一臉的幸福，在漫天飛雪的大街上默默地等待著我。我的腳受傷了，她買來紅花油，然后一點一點地幫我揉捏。在很久之后，確切地說直到現(xiàn)在，一想到這些我就異常的難過，我覺得我是實實在在地傷害了她。而且是很深的傷害，在她的心里沒有一點希望，沒有一點余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在傷害著別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年少稚嫩的愛情中，我們終歸只能看到我們自己。

我愛你，蘇明澈。這樣的刻字不免感傷，但是我們又能以怎樣深刻的方式才能夠真正的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這里，有我們最純澈的愛情。

可是她離開了。

而顏明詩則一直在我身邊，對我始終不離不棄。

當去年葉落紛飛的季節(jié)再次來到時，我站在肖楠奶奶的墓前，就像很多年前我站在父親的墓前一樣，我一直在想，這樣逝去的幸福就如同旋轉(zhuǎn)的木馬，而我始終不能領(lǐng)悟，所以我一直追逐，可是，我又怎樣才能不再試著將似水般的流年留住。你永遠不懂我傷悲，難道真的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沒有想到我會在小鎮(zhèn)的河邊遇見肖楠。

那是1999年一個盛夏，當猛烈的陽光灑在她蒼白的臉龐的時候，我認出了她，好像當年她坐在我旁邊，在一個充滿陽光的下午我看到陽光灑向她可愛的臉。現(xiàn)在，她穿著黑色的寬大T恤，磨白色的粗布褲子。在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邊的大柳樹下沖我招手。笑容依舊甜美且憂傷，我讀不懂她的眼神。

楠，我一直想念你。我說。

我知道。我想我們彼此想念。可是你還會再為我弄得滿身傷痕嗎？你還會為我變得那么瘋狂嗎？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在微笑著，而我也在笑，我的心里在想，我當然會，只要我還記得你刻下的字跡，只要你還在想念我。

風吹過身邊，帶來的是1992年所有的氣味和回憶。

一年后我會回來。你等我。

嗯，我等你。

肖楠很快地再次離開了我。在離開之前，她約我在一家酒吧演藝廳見面，送給我一首自己改編的鋼琴曲——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白天不懂夜的黑》。在演藝廳炫目的燈光下，肖楠再次坐上了鋼琴的座椅，她的手指依然是那樣玲瓏，全場安靜得只剩下哀傷的琴聲，空氣中糾結(jié)了酒精的味道，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有一些晶瑩正在向黑白的琴鍵滴落。在這樣一幅畫面中，我們留下了彼此之間唯一的承諾，可是這一切，終究成為了時間的定格，只能被回憶所銘記。

我和顏明詩之間最后還是擺脫不了命運的安排，她成了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由于父母工作及移民的原因，她搭上了飛往英國的飛機。她說蘇明澈，你一直是孤單的并且桀驁，可是我希望你是快樂的。你要好好的，知道嗎，你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

我沉默地點點頭，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給予我的愛甚至超越了對她自己。

她說，我是那樣的喜歡你，總是想把全部都給你。

我的眼淚就那樣突兀地掉落下來。顏明詩對待我們愛情的態(tài)度正像泰戈爾所說的那句話：若是愛他，讓你的愛像陽光一樣包圍他，并且給他自由。

這個在1997年深秋校道旁枯黃的樹葉落成堆的時候說喜歡我的女孩子，就以這樣的一種方式結(jié)束了我們的故事，從她踏上異國土地的那一刻起，她便是真正地離開了我。而從此，我們將天各一方，甚至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這樣的結(jié)局，多少還是有些悲傷的，只是有時候我們真的無力阻止，無法面對。

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我輕松地考到了這個城市最好的大學(xué)。

夕陽依舊映照在長滿柳樹的小河邊，而年華則如夢幻般的美。

莫雪

這個古老城市的冬天，不會有太多的雪，但是樹葉還是會掉光，只剩下干枯的枝丫突兀地站立在冬日的季節(jié)中。有個叫聶魯達的詩人說過：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luò)才會清晰可見。

我想我一直無能為力。我始終猜不到故事的結(jié)尾。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我們的愛情，也會像這個城市冬天的枝干一樣，清晰，勇敢，堅強地能夠在寒風中抵御冰凍。

在約定的時間里，肖楠并沒有出現(xiàn)。這確實是令我失望的，我以為她已經(jīng)把我遺忘。

當2001年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落在我掌心的時候，我開始瘋了似地呼喚著她的名字：肖楠，肖楠。我看到了掌心掌紋的縱橫交錯，我看到很多年前的肖楠，她穿著灰白色的裙子，站在隔著洶涌人群和車流的馬路對面，在沖我招手，笑容甜美而憂傷。

我蹲下身去，用手捂住臉，難過地哭了，我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

當又一年春天來臨的時候，我終于明白我的等待只不過是一場空，像夢，也像是一場玩笑。

我有了新的女朋友。她是莫雪。在夏天來臨之前她就已經(jīng)穿上了灰白色的裙子。我曾經(jīng)以為我看到了年少時的肖楠，樣子是那么純美。可是在校園繁盛的樹陰下，她燦爛的笑容如艷陽般，并沒有憂傷，她讓我感到溫暖。我開始變得溫和而開朗，不再孤冷桀驁。在校園幽靜的樹林中，我們并排坐在長椅上，牽著手，像這個年紀所有的孩子們一樣，彼此擁抱，感受年輕的安慰。我喜歡叫自己孩子，雖然此時早已成年，但是孩子的純真是我永遠都會用心去記得的。

我想我會真心的，靜靜地去品味，我曾擁有過的那一段東西，更確切地說，那是屬于我回憶中的感動。

我們一直在等待，等待屬于我們的那些東西。直到等到深秋，等過寒冬，等到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太沉重而無力承受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我們最終要的就是彼此。可是，我們卻在不知不覺中彼此傷害。

和莫雪在一起的日子是平靜的，一切都是波瀾不驚。夏天的時候，我和莫雪呆在我家，拉上窗簾讓光亮透不進，開足了冷氣，光著腳坐在地板上或者一起躺在我的大床上，聽整盤的CD，然后放林肯公園和哥特式的搖滾。

冰水，可樂，咖啡和音樂是整個夏天我們所擁有的財富和信仰，無聊的時候掛著QQ或者上網(wǎng)找一些電影和視頻來看。晚上的時候拉開窗簾，看著這個古老城市夜間飽含的激情和繁華。我只能說這樣的年華如夢般精彩。

送莫雪回家時，我在街角轉(zhuǎn)彎的梧桐樹下?lián)崤念^發(fā)，然后我會低下頭輕輕親吻她。兩個屬于年輕的身體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直到很久以后，我仍會不斷地想起，我們經(jīng)過的青春歲月，屬于我們的愛情，以及曾經(jīng)擁有過的那份執(zhí)著和堅忍。

其間我?guī)┗剡^幾次我成長的小鎮(zhèn)。那里的變化很大。古舊的青石板小巷變成了寬闊的柏油馬路，兩旁的大樹早已經(jīng)被砍掉，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變成了建筑工地，鎮(zhèn)上充斥著鋼筋混凝土的聲音，只有那條伸向遠方的鐵軌依然風雨不變地躺在那里，送走一些人，然后又帶來一些人。

我曾經(jīng)讀過的那所小學(xué)翻新了，已經(jīng)找不到當年的影子。塑鋼制作的明亮玻璃窗，以及合金制的嶄新的課桌椅。我的心突然就難過了起來。我最初的愛，它刻在1992年的歲月中，它在那個年代是那樣的純潔干凈。誰又會知道那張刻有愛情的桌子到底去了何處。

我想，應(yīng)該是時光帶走了它。到了屬于2002年的歲月，便再也尋覓不到它的影子，看不到它的蹤跡。

蘇明澈

我是肖楠。一個屬于沉默的孩子。我非常愛我的父母。可是在他們離婚后，我的母親卻當著我的面自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美得純凈，也美得妖艷，我不知道父親為何會不要她。至今，我的記憶里仍舊留有她在那個夜晚瘋狂的尖叫聲和酒瓶玻璃破碎的聲音。我躲在房間最窄小的角落里，看著眼前這個我稱為母親的女子的血液蔓延至我的身體。她就像一朵盛放的玫瑰，我感覺她融進了我的靈魂，我就那樣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1992年秋天逐漸來臨的時候，奶奶把我接回了江南的那個小鎮(zhèn)，這是我的老家。

我喜歡這樣的地方。那里到處都是青石板鋪就的小巷，古舊，低沉，蜿蜒至深，還有一排排灰色的老宅子和水墨色的古屋。河邊有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田野，田野的遠處是伸向遠方的兩條細窄的鐵軌，我總在想，是否哪一天它會把我?guī)粋€幸福的地方。

我和奶奶住在一起。她很疼愛我，我卻很少說話。可是我喜歡聽她頌經(jīng)唱梵歌的聲音。配有古梵樂的大悲咒是那樣好聽，我喜歡這樣的寧靜，是心靈深處的靜。奶奶總會微笑著看著我說，阿彌陀佛！楠，我相信佛祖會保佑你幸福的。可是我卻看到了她眼中的憂愁和哀傷，還有對我的疼惜。

在小鎮(zhèn)的小學(xué)里，我喜歡那個坐在我身邊的男孩子，他是蘇明澈，性格有些凜冽。

一個傍晚的時候我在村后的墓地偷偷地哭泣。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將我母親焚燒成灰，然后再埋進帶有腥味的泥土。我真的非常愛她，可是她那鮮紅的血液卻一點一點向我涌來，我知道，我的身體里有她的血，一半是生來的，一半是在那次融入的。

我轉(zhuǎn)過身去，就看到了蘇明澈在他父親墓前沉默。

他輕聲地問我怎么了，我并沒有回答，一直沉默著不說話。

很晚的時候，他送我回家。我趴在他背上。那里溫熱而舒適。我的眼淚就順著臉頰緩緩地落了下來，順著他的衣領(lǐng)落進了他的身體。

班上幾個令人厭煩的男生開始不斷地欺負我。我一直都沒有還手。我討厭他們。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不說話。可是那一次蘇明澈紅著眼瘋了一般地用墻角的板磚砸破了他們的頭。我看到血液涌出。是刺眼的鮮艷，如玫瑰綻放。

那是一場混亂至極的打架場面。我靜靜站在角落里，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我第一次對他微笑。我想他應(yīng)該感受到了那個微笑的甜美。

爭斗過后，他說，肖楠沒事了，他們以后不敢再欺負你了。我看著他臉上的傷痕。許久之后我摘下脖子上一直佩戴的用紅色的細繩子穿起的銀白色戒指給他，我說蘇明澈，它會保佑你幸福。然后我把他帶回家，為他包扎傷口，我知道眼前的這個男孩子為了我可以舍去一切。我送給他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和弦是自己編配的，音符在此時是如此協(xié)調(diào)地流動，由慢至快，蘇明澈，在這個猶如你名字一樣明澈的夜晚，只有你能讀懂我。

一個寒冷的冬天，黃昏到來后，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用心地在充滿木香的課桌腿上刻下了“我愛你，蘇明澈”的字樣。而后，我竟然幸福地笑了。

可是一年之后，在雪花飄零的季節(jié)里，奶奶去世了，在她的葬禮上我為她唱了一曲梵樂，只希望她能到一個美麗的世界，我還記得奶奶的那句話：阿彌陀佛！楠，我相信佛祖會保佑你幸福的。葬禮之后，就有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接走了我。他就是我的父親。

蘇明澈來送我。我認真地說，蘇明澈你不可以忘記我。然后我很快地轉(zhuǎn)過身去，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眼里的模糊和黯淡。可是，在我轉(zhuǎn)身的剎那，我分明看到了他隱忍的憂傷，是那樣叫人悲傷。



時光

上海，這個江南經(jīng)濟和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大都市，一個極其奢華的紙醉金迷的城市。從徐家匯到外灘，從南京路到北京西路，空氣中透露著濃厚的物質(zhì)頹靡的氣息，一個人要想在這里生活得富足，那么就一定要在命運的天平上贏得足夠多的籌碼。

我的父親，那個俊朗的男子，他將足夠多的籌碼給予我，讓我在這個城市中有一個安定的生活。我一點也不恨他。雖然我的母親，同樣是我生命中愛的那個女人因他而死。我相信父親有他的苦衷。

漸漸的，我出落成了美麗的女子。但我冷漠的態(tài)度卻讓所有的人望而卻步。我過著富足，平和而簡單的生活。只是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在1992年背著我回家，為我打架，并且弄得一臉傷痕的男孩子蘇明澈。想起我在冬日黃昏后，刻著那一年我最初最純的感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那時我們還小。

后來我輾轉(zhuǎn)打聽到蘇明澈的地址，經(jīng)常寄一些簡單的卡片和黑白的風景照片給他，卻沒有留下我的地址，我不想打擾他的生活，我只是想告訴他我們分別時候說的那句話：蘇明澈，你絕對不可以忘記我。

1999年盛夏，我回到那個古老而憂傷的城市。我沒有想到會在小鎮(zhèn)河邊的柳樹下再次遇見他。夏日猛烈的陽光透過樹枝的間歇照射進來，我沖他招手，然后微笑，我覺得我當時的笑容應(yīng)該是足夠甜美。

分散的陽光照在我的心里，暖暖的，空氣中流動的滿是我們年少時的氣味。

我說，蘇明澈，你等我，一年后我會回來。

嗯，我等你。他對我同樣是微笑，那樣干凈的笑容，然后他堅定地對我點點頭。

這是我們唯一的約定。

可是我最后還是失約了。

在又一年的晚些時日，父親去新加坡參加一個會議，飛機中途因故障失事，我的父親，那個記憶中永遠堅強的男子就這樣在天空中不明不白地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我想他一定會到一個幸福快樂的天堂，因為那時，他離天空很近很近。他留了遺產(chǎn)給我，同時我也得到了保險公司的賠償。

我拿到這些錢的時候心里劇烈地疼痛起來。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而現(xiàn)在，這世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人。我還記得父親寬厚的笑容，日漸憔悴的容顏，他也是那么不易。我并沒有過多的哭泣，因為我知道，在生活中我們沒辦法策劃一個故事的開頭和結(jié)尾，只能任由命運將他編輯。

我最終放棄了考大學(xué)的計劃。我也沒有再回到那個城市去找蘇明澈。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更加憂傷的我該如何面對他。

那年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坐上了南下的列車，之后我開始在廣州、深圳、廈門等地不斷地飄泊。我想，屬于我的新的生活又即將開始了。我會遇見新的事物，可是為什么我的心底依然是那么難過。

林嘉明

我開始慢慢習慣了這些城市的悶熱和潮濕，并且人情竟然是如此冷漠。習慣了這里日復(fù)一日的快節(jié)奏生活。我做過推銷，給雜志社寫稿子，在酒吧彈琴。父親留給我的遺產(chǎn)我并沒有動用，因為那些是父親的，我要自己學(xué)會謀生的手段，也要學(xué)會這個社會的一些游戲規(guī)則。

當盛夏到來，猛烈的陽光開始彌散在閩粵大地，然后融合在這里潮濕的空氣中，我終究還是錯過了與蘇明澈的那場約定，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約定，我卻這樣錯過。我感覺我在這樣潮濕的空氣中即將窒息，我很憋悶。

蘇明澈，我愛你。蘇明澈，對不起。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始終不能領(lǐng)悟，所以我才會這樣一直追逐，可是，我又怎樣才能不再試著將似水般的年華留住。

林嘉明是我在酒吧唱歌時認識的大男孩。他有著富足幸福的家庭，這是我不可比及的。他堅持每晚等我彈琴過后請我喝他調(diào)制的飲料和雞尾酒，然后送我回到我的住所。我很少同他講話，通常只是對他抱以微笑。我知道，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一個用心的男子并不多得，可是我給不了他什么，我是這樣想的。

我站在2002年寒冷冬天的時光里，靜靜感受那些逝去的年華。我看到母親身上的血液向我撲來，然后融入我的身體，在我的血管中蔓延，如花開至荼蘼，在酒吧的閃燈下，我看到蘇明澈為我打架時臉上的傷痕，我看到奶奶微笑中的憂愁，我看到父親俊朗的面孔和容顏的漸漸蒼老。他們一起向我涌來，流淌在我來不及難過的心里，向海浪一樣拍打著心岸。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無法想像對方的世界。我們?nèi)詧猿郑髯缘仍谠兀驯舜苏境蓛蓚€世界。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燒的太陽不懂那月亮的盈缺……”我反復(fù)地唱著，眼淚一點一點地滑落。是的，就像這樣，白天，黑夜，我，蘇明澈。

林嘉明買了香奈兒及安娜蘇的香水給我。他說，楠，你不要再去酒吧演出了，也不要那么費力地生存，我掙的錢足夠養(yǎng)活你。我會給你很好的生活，我可以照顧你，我不想再讓你在外奔波。我們幸福地在一起好嗎？

我說，謝謝你，可是明，我并不愛你。如果我接受你，對你是不公平的。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個復(fù)雜的表情，林嘉明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的聲音充滿了憂傷，他說，楠，我是那樣的心疼你，我只想讓你幸福。

年少的光景，時光的感情——蘇明澈

這是2005年的春天，一切如陽光般明媚，我找到了很好的工作，而且自由時間也很充裕。每天起床過后，我都會看著鏡子里那個神情淡漠的男子，我發(fā)現(xiàn)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消瘦。25歲的年紀，應(yīng)該是很年輕的吧。可是我怎么就突然感到時光的離逝了呢？

莫雪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打算來年娶她，她對我很好，像顏明詩那樣，那么仔細地對待我們的愛情，我不能再辜負這樣愛我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還可以牽掛誰。那個在多年前寒冬的黃昏，刻下我們最初純美感情的女孩子嗎？她已經(jīng)消失在1999年那個盛夏的河邊，柳樹下。雖然我會想念她。但是現(xiàn)在，在我身邊陪伴我的是一個叫莫雪的女孩子，而不是失約的肖楠。

我想我也是愛莫雪的。和她在一起的生活是那樣的溫和簡單。

另一個讓我牽掛和惦念的人就是我的母親，當她告訴我她打算結(jié)婚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多的驚訝。我理解它，母親一個人很辛苦，為了我孤單了這么多年。母親所愛的男人是她生意上的朋友。為人爽朗，不拘小節(jié)，一個典型的北方男子，性格很好。我想，把母親的下半生交付給他應(yīng)該是會幸福的。

母親的容顏已經(jīng)漸漸老去，我看到她眼角的些許魚尾紋，雖然用粉底遮掩著，但是遮掩不住年華的流逝，我的心里一陣陣的難過。我說，媽媽，我很愛你。我說過我要讓你幸福。

我說完，便看到了她眼角的粉底被一絲清澈沖淡，然后是她對我笑，很柔美的笑。

當我再一次聽到《白天不懂夜的黑》這首歌曲時，這個古老城市落寞的秋天也已經(jīng)慢慢地來臨了。當然，這首歌仍舊是肖楠彈唱給我的，只是那時的她已經(jīng)不在。

有個面貌俊美的男孩子找到了我。

我有些驚訝，我并不認識這個純粹的南方仔。

我是林嘉明，也許你并不認識我，但是，你一定認識一個人——肖楠。

當他說起肖楠這兩個字的時候，我的心猛地一顫。

你是？

我是她的朋友。

那個在年少的時光中刻下我們最初純美感情的女孩子，我本以為已經(jīng)將她連同我們年少的純情一同忘記，原來我一直都是對她那么的牽掛，只是因為沒有一個引子，而不能觸發(fā)心中的傷痛。而現(xiàn)在，我心痛異常。我十分急切的想知道她的狀況，可是面前的這個男子痛苦的表情讓我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

他告訴我，肖楠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了，直到離開她依然是那么美。我看到了這個男孩的眼淚。

我在一旁，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怔住了，我的眼前開始一點一點模糊，蔓延，心在劇烈地跳動。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承載著有關(guān)肖楠記憶的青春傷口正在一點一點的迸裂。楠，你怎么可以這樣？我喃喃地低語，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這時的我是軟弱的，我承認自己的軟弱，這是我無法抑制的，我感覺我的嘴里泛起一絲咸味。

林嘉明向我講述了有關(guān)肖楠在廈門、深圳以及廣州的所有。然后他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蘇明澈，她是那么的愛你，可是你卻和別的女子在一起，你對不起你們的承諾，你對不起肖楠。

臨走時他交給我一個信封還有一個刻錄好的CD。這是肖楠托我給你的。她的骨灰我已經(jīng)埋葬在陵墓了，和她的父親母親葬在一起。如果你現(xiàn)在有時間，就去看看她吧。

你有什么打算。我說。

他的眼眶溢滿淚水。我要回廈門，那里有我對她所有的回憶，那里的空氣中都是她的氣味。我是那樣的愛著她。

我和莫雪一起去肖楠的墓地。我告訴了她有關(guān)我和肖楠所有的事情。

有些事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我們并無力反抗。莫雪安慰我，你們曾在年少的時候用心的愛過，這些已經(jīng)是永恒了。

這樣一個好的女孩子，我同樣愛著的女孩子。楠，我想你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楠，你知道嗎，1992年的冬天很冷，可是那個黃昏你刻下我們的愛情的時候，我的世界里艷陽普照。可是你卻離開了。你怎么舍得讓我寒冷啊？

楠，我愛你。楠，對不起。

肖楠給我的信封里面裝著一把小刻刀還有一封簡短的書信。

蘇明澈，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把小刻刀在多年前的那個寒冬刻下了我們最初最純的愛情，同時我也把它永遠刻在了我的心里。有些事情我們一直無能為力，我們無法猜到每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因此我們只能去承受。

可是1992年的陽光是那樣的溫暖，請你不要忘記。蘇明澈，我很愛你。蘇明澈，再見。原諒我的失約。

我牽著莫雪的手，站在人潮涌動的街口。在溫和的夕陽下我看到了1992年的肖楠，她穿著那件灰白色裙子，站在隔著洶涌人群和車流的馬路對面，她在沖我招手，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可是卻透著憂傷。

我認真地哭了，淚水順著手臂流進了身體里，流進了心里。

回到家，我把CD放進機器，音箱里面響起了多年前那首《白天不懂夜的黑》，就是那次她在演藝廳為我彈奏的那首，這里有我們唯一的約定。這次，是肖楠自彈自唱的“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燒的太陽不懂那月亮的盈缺……”我熟悉的聲音，我熟悉的感動，只是，此時人已不在。

年少的光景，時光的感情——肖楠

當我再次因為眩暈而昏迷的時候，林嘉明堅持送我去全市最大的醫(yī)院檢查。診斷結(jié)果讓他傷心欲絕。急性淋巴白血病，晚期。我看著他傷心難過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平靜。

我知道，我所余下的時光已經(jīng)所剩無幾。林嘉明四處奔波為我找血液骨髓配型，可是沒辦法，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尋找了很多天后還是徒勞無功，我就想在醫(yī)院潔凈的病房平靜地躺著，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然后一點一滴追憶我24載的似水年華。

記憶中母親的溫柔和瘋狂，奶奶對我的疼惜和梵音的美妙，小鎮(zhèn)上古舊的青石板小巷，水墨畫般的景色，還有那個向我告別時一臉充滿傷感的男孩子——蘇明澈。紙醉金迷的上海，悶熱潮濕的深圳，混亂的廣州，透徹的廈門。父親那逐漸蒼老的容顏，林嘉明溫柔燦爛如一個孩子般的笑容……

這些重要的人便是我生命中所有的過往，是我命運中的烙印。

我的年華是這樣蒼白。

在1992年那個寒冷冬天的黃昏，刻下我與蘇明澈純澈愛情的那把小刻刀連同一封短短的書信和一盤刻錄的CD裝進一個大大的信封，我已經(jīng)托林嘉明交給蘇明澈，雖然我并不知道他是否能夠找到他。

這個時候，我頭開始發(fā)暈，我感到很疲憊，不同于往常的疲憊，我想，我該睡覺了，我該休息了。我看到年輕的父親和母親，他們牽手向我走來，我看到奶奶手中拿著一串菩提佛珠對我微笑，我想，就這么沉沉地睡去吧，再也不用醒來。

恍惚中，我看到1992年的蘇明澈，他在我面前微笑著溫和地說，肖楠沒事了，有我在，他們再也不敢欺負你了。

我感到眼角有濕熱的液體緩緩涌出。

那是我的眼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