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你說54歲的你,實在無法理解很快就要滿21歲的我腦子里想些什么。眼睛看出去看見些什么(你說這話的那個感覺,好像我們是不同的動物種類),所以,我們來彼此“專訪”一下。
好,可是你給我的10個“專訪安德烈”問題里。第一個問題我就懶得答復了:你問我。“你對于男女平等怎么看?”這個問題夠“落后”。因為,“男女平等”是德國70年代的問題。最關鍵最艱苦的仗都在那個時候打過了。我是21世紀的人了。
然后,你還不甘心地追著問:“譬如結婚以后。誰帶孩子?誰做家務?誰煮飯?”
這樣的問題在我眼里是有點好笑的。當然是誰比較有時間誰就煮飯。誰比較有時間誰就做家務。誰比較有時間誰就帶孩子。完全看兩個人所選擇的工作性質,和性別沒有關系。你的問法本身就有一種性別假設,這是一個落伍的性別假設。
我知道,因為“男女平等”的問題對于你,或者你所說的中文讀者來說,還是一個問題,但是,對于我或者我的朋友們來說。就是個沒有必要討論的問題了。
所以,我就挑了下面幾個還有一點意思的問題,看答復能不能讓你滿意。
問題一:你最尊敬的世界人物是誰?為何尊敬他?
我記得在一個朋友家里看過一本書,書名叫《影響世界的人》——你知道,就是那種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出的打折書。在地攤上亂七八糟疊成一堆讓人家挑的那種。書里頭的人物。就包括耶穌、穆罕默德、愛因斯坦、馬丁·路德·金、巴赫、莎士比亞、蘇格拉底、孔子等等。朋友和我就開始辯論,這些人物的歷史定位。有多少可信度。
有很多人,不管是耶穌還是孔子,都影響了人類,但是,你怎么可能把他們的重要性拿來評比?這本地攤上的廉價書。把穆罕默德放在耶穌前面,理由是,穆罕默德靠一己之力去傳播了信仰。而耶穌依靠了圣徒彼得的幫忙。笑死人,能這樣來評比嗎?再說,你又怎么能把莎士比亞和孔子拿來對比呢?
你現在大概猜到我要怎么接你問題的招了。我如果回答你一個名字或者一組名字。那么我就犯了這個“評比”的謬誤,因為不同歷史和不同環境下的影響是不能評比的,而且。天知道世界歷史上有多少值得尊敬的人——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我可以說,好,我覺得“披頭士”很了不起,但是你馬上可以反駁:沒有巴赫,就沒有披頭士!那么如果我選巴赫,你又可以說,沒有Banolomeo Cristofori發明鋼琴,哪里有巴赫!
媽媽,假如你對我的答復不滿意。一定要我說出一兩個名字的話,那我只好說,我真“尊敬”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要忍受我這樣的兒子。我對他們一鞠躬。
問題二:你自認為是一個“自由派”、“保守派”,還是一個“什么都無所謂”的公民?
我自認是個“自由派”。但是,這些政治標簽和光譜,都是相對的吧。
每一次德國有選舉的時候,一個電視臺就會舉辦網絡問答,提出很多問題,然后,從你選擇同意或反對的總分,去分析你是屬于“保守”還是“自由”黨派。我發現,幾乎每一次,我的答案的總結果都會把我歸類到德國的自由黨去。可是,我對德國自由黨的支持,又向來不會超過60分,意思就是說,我的總傾向是自由主義,但是對于自由黨的施政理念,不認同的地方在40%上下。
問題出在哪里?我支持自由黨派的經濟和政治立場,簡單來說,就是在經濟上我贊成自由市場機制,在政治上我支持小政府、大民間、公民權利至上。但是,我又強烈地不認同自由黨派對很多社會議題的態度,譬如婦女的墮胎權、死刑,甚至于環保政策——這些議題在自由主義者的清單上沒什么重量,我卻覺得很重要。所以看起來,我在經濟和政治議題上屬于“自由主義”,但是在社會議題上,又有點偏激進。
很多人投票給某一個政黨,只是因為他們習慣性地投那個黨。有了“黨性”。我投票則是看每一個議題、每一個政黨所持的態度和它提出的政策。所以,每一次投票,我的選擇是會變的。你可以說我是自由、保守,甚至于社會主義者,也可以批評我說我善變,但是,我絕不是一個“什么都無所謂”的人。生活在一個民主體制里,“參與”和“關心”應該是公民的基本態度吧。
問題三:你是否經歷過什么叫背叛?如果有,什么時候?
我的童年經歷是極度美好快樂的。從小我就在一個彼此信賴、彼此依靠的好友群里長大。這可能和我成長的社會環境、階級都有關系,這些孩子基本上都是那種坦誠開放、信賴別人的人。在一個村子里長大,從同一個幼兒園、小學一起讀到高中畢業,我們有一輩子相知的友情。
我從來不曾被朋友“背叛”過。
你想問的可能是:如果我經歷了“背叛”,我會怎樣面對?我會反擊、報復,還是傷了心就算了?假定我有個女友而她“背叛”了我,我會怎樣?
不知道啊。可能還是原諒了、忘記了、算了?
問題四:你將來想做什么?
有各種可能,媽媽,我給你我的10項人生志愿:
10 GQ雜志的特約作者(美女、美酒、流行時尚);
9 專業足球員(美女、足球、身懷巨款);
8 國際級時裝男模(美女、美酒、美食);
7 電影演員(美女、美酒、尖叫粉絲);
6 流浪漢(缺美女、美酒、美食、粉絲,但是全世界都在你眼前大大敞開);
5 你的兒子(缺美女、美酒、美食、粉絲,而且超級無聊);
4 蝙蝠俠(美女、壞人、神奇萬變腰帶);
3 007(美女、美酒、美食,超酷);
2 牛仔(《斷背山》那一種,缺美女。但是有夠多的美酒,還有全世界都在你眼前大大敞開);
1 太空牛仔(想象吧)。
如何?以上是不是一個母親最愛聽到的“成功長子的志愿”?
問題五:你最同情什么?
這個問題有意思。
無法表達自己的人——不論是由于貧窮,或是由于不自由,或者單單因為自己心靈的封閉,而無法表達自己的人,我最同情。
為什么這樣回答?因為我覺得,人生最核心的“目的”——如果我們敢用這種字眼的話,其實就是自我的表達。
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的邪惡,多到你簡直就不知道誰最值得你同情:非洲饑餓的小孩嗎?某些伊斯蘭世界里受壓迫的婦女嗎?被邪惡的政權所囚禁的異議分子嗎?而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都無法追求自己的夢想,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無法過自己想要過的人生。最核心的是,他們表達自我的權利被剝奪了。
對他們我有很深的同情,可是,我同時又必須馬上招認:太多的邪惡和太多的災難,使我麻痹。發現自己麻痹的同時,我又有罪惡感。譬如,你一面吃比薩,一面看電視新聞吧。你看見熒幕上饑餓的兒童。一個5歲大小的非洲孩子。挺著鼓一樣的水腫肚子,眼睛四周黏滿了黑麻麻的蒼蠅(這樣描述非洲的饑童非常“政治不正確”,但是你知道我對“政治正確”沒興趣)。
此情此景,你還吃得下那塊油油的比薩嗎?這種可怕的景象會使你心里產生反胃的罪惡感嗎?你會不會干脆就把電視給關了呢?
我就是把電視給關了的那種人。
在有這么多邪惡、這么多痛苦的世界里,還能保持同情的純度。那可是一種天分呢。
問題六:你最近一次真正傷心地哭,是什么時候?
從來沒哭過。長大的男孩不哭。
好,媽媽,現在輪到我問你了:
反問(一):你怎么面對自己的“老”?我是說,作為一個有名的作家,漸漸接近60歲——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面還有什么?
反問(二):你是個經常在鎂光燈下的人,死了以后。你會希望人們怎么記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人怎么記得:1 你的讀者;2 你的同胞;3 我。
反問(三):人生里最讓你懊惱、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哪一件事,或者決定,你但愿能從頭再來?
反問(四):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頓的,是什么時候、什么事情?
反問(五):你怎么應付人們對你的期許?人們總是期待你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有獨特見解,有“智慧”、有“意義”的。可是。也許你心里覺得“老天爺,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實很想淘氣地胡鬧一通。
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么面對人家總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這個現實?
反問(六):這個世界上你最尊敬誰?給一個沒名的,一個有名的。
反問(七):如果你能搭“時間穿梭器”到另一個時間里去。你想去哪里?未來,還是過去?為什么?
反問(八):你恐懼什么?
珠峰雪薦自《親愛的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