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森豪威爾首次執政期間,我的祖父有段時間總是忘記眼前的事兒。他把我叫進他的書房,因為他又要講故事了,講那個他從沒有對別人講過的故事。我祖母從梳妝臺前站起來,手里拿著鑲有小燈泡的橢圓鏡子——我以前總愛把那些小燈泡擰下來。她大聲嚷嚷著:“唉,看在老天的分上,西摩,我們七點半還要趕到雙果園去見德沃斯金一家呢。你非得回到南太平洋才行嗎?”
外祖父“砰”的一聲把門摔上,示意我坐到椅子上。兩個星期后我就有13歲了。“我想跟你說點事兒,孩子,”他說道,“我從沒有對別人說起過。準備好了嗎?覺得自己有膽子聽嗎?”
“有膽子。”
“真有?”
“真有,先生。我知道我有。”
他坐在桌旁,用一把亮閃閃的小金劍形裁紙刀裁開一封信。“這么說,你想知道?”
“非常想。”
“那好吧,立正,水手。”
祖父的書房鋪著白色的厚粗絨地毯。我光著腳板,感覺刺癢癢的,腳趾頭在地毯中擰來擰去。房間里還有很多仙人掌。祖父經常鼓勵我摸上面的刺,他認為這樣才能證明一個老家伙的后代有多能吃苦。在二戰中,他曾當過一艘驅逐艦的艦長。
“時間很晚了,”他說,“有人敲我的艙門。我跳了起來,那段日子我都是穿著軍裝睡覺的——鞋也不脫。”祖父笑了。圓圓的臉,笑起來仿佛籃球上開了個口子。我暗自發笑。
“不許笑,”他說,“不能因為我笑你就笑,不要以為我現在不能殺了你。人都是說變就變的。”
“唉,西摩,我的老天哪,”祖母透過門縫抗議道,“難道他不應該呆在夏令營里嗎?叫他母親來吧。”
祖父直盯著我,沖她的聲音怒吼著。“再多說一個字,少尉,我就把你扔到禁閉室去。不到打勝日本人的那天,你是見不到比妮·德沃斯金的。”
“我去煮點咖啡。”祖母說。
“時間很晚了,”我說,“有人敲您的艙門。”
“敲了兩下。”祖父說,“等他的指節準備敲第三下的時候。我打開了艙門。‘瞭望哨傳來的消息。先生。一條船,先生,正北三英里。非常小,先生。可能是條敵人的船,先生。也可能不是,很難說,先生。’我讓那小子住嘴。有些傳令兵不知道說話時什么時候該換氣讓你想一想。他們以為如果你不說話,就是想聽下去,根本不是這樣,記住這點。我走上船橋。‘等等,’我告訴他們。‘等到能看清楚再說,準備好魚雷。’我這么對他們說,或者說了些類似的話,我記不清當時的艦上用語怎么說了。”
“準備好魚雷?”我問道。
“是的,”他說,“準備好魚雷。當時,我看不太清楚,不過極有可能不是敵人的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先生。”
“不,你不明白,水手。”
“是的,我不明白,”我說,“一點也不明白。”
“當時,海軍司令部的公報已經警告過了,要萬分警惕日本的神風突擊機。你知道什么是神風突擊機嗎?”
“大體上知道,”我說。“它會俯沖船的側舷。”
“還跟我耍聰明?你不認為我們在這里討論的是生死問題嗎?”
“對不起,先生。”
“所以我才要等。我們花了大約半小時補充好火力,以便能擊中1/4英里范圍內的目標——在緊接下來的搜索中,我能夠看清楚那條船了。”
祖父停頓了一下,打開右邊的抽屜,里面有他保存的一把上了保險的手槍和一摞破舊的黃色漫畫書。都是些怪兮兮的書。在卡通畫中,男人們長長的家伙頂端戴著帽子,毛發從邊上蔓延出來,樣子討厭。他們追逐著裙子撩過頭頂的女人們。女人們的屁股上文著“山姆大叔是我爹”以及“我先前從沒親過獨裁者”之類的字樣。祖父重重地關上抽屜,兩只手放在臉龐前,轉動著拇指,做出好像要祈禱又好像要握手的樣子。
“日本人,”他說,“救生筏上全是赤身裸體的日本人。整整一救生筏赤身裸體的日本水手。現在軟心腸的人也許會叫他們難民,可那個時候,他們除了日本人什么都不是。看樣子,他們已經在海上漂了不少日子了。因為背對著光線,所以只是看到他們的背部,個個瘦得皮包骨頭。”
我退后一步,想坐下卻不能坐下。祖父站著,斜靠著桌子,細察著我的臉。接著,他手指著門,嘴里嘟囔著:“菲利絲不懂的。”他在一張記電話的告示帖上潦草地寫下“炸掉它”幾個詞的大寫字母,低聲說:“我下了命令。”說著,他繞過桌子,指了指壁櫥。“我們到里面說去。”于是,我跟著他鉆到一堆衣服里面。很久以前,我祖父就把他所有的衣服從祖母滿當當的衣櫥里清理出來了。他沒有打開燈。透過門下縫隙的微弱光線,我能看到祖父的鞋子和白色的短襪。他穿著短褲,依然沉浸在駕船航行中。
“放松點,水手,”他說,于是我就跪在了衣服、領帶和腰帶中間。現在我明白一個道理,問題不在于你聽了一個故事多少遍,而在于你在哪里聽到了它。以前我聽過這個故事,但和祖父一同呆在壁櫥里聽他講還是平生頭一次。
“為什么?”我問道,“為什么,如果你明知道不會——”
“為什么?”他答道,好像不是在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根本就不知道答案。他唉聲嘆氣。盡管我們是在壁櫥里,他依然是小聲說話,“有些人會對你撒謊,他們說是因為戰爭。我不會騙你,這和戰爭無關,只和我身上穿著的軍裝有關。因為,作決定是我的工作。除了這個,我他媽的又能對一船赤身裸體的日本人怎么樣呢?那是在戰時啊。”
“可是,你剛才說——”
“聽著,那是我的工作。像我這樣的人要為像你父親這樣膽小怕事的人保天下太平,僅僅因為這個,并不意味著你不能殺死任何平民。因為你要這樣。我每周在銀行里都要這么干,”他把肥碩有力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明白嗎?”
“從沒明白過。”我吸了口氣。
“好,”他說,此刻,我們站在黑暗中,彼此看著對方。故事是相同的,卻又是不同的——故事與上次一樣,但這次他淚流滿面。他用手擤鼻子。我用他夾克衫的一只袖子幫他擦。“我要出去。”他說著把門帶上,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間懺悔室里。
我腦子空空如也。甚至感覺不到有只手像魚一樣摸著我腳踝。另一扇門打開了。“西摩?西摩?”我的祖母問,“孩子在哪兒呢?”
選自《小說山莊——外國最新短篇小說選·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