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滕之間的淵源
范仲淹這個人,大家都比較了解了。他少年苦讀,中進士授官后在地方上頗有政績,得到晏殊的推薦,入朝當了京官。仁宗初年,他得罪專權的太后而被貶。
后來幾經沉浮,范仲淹臨危受命,又到西北對西夏作戰的前線督軍主事。宋仁宗中期,外有西夏強盛,內有亂民暴動,中央財政緊張,朝廷陷入危機,范仲淹跟韓琦以“知兵事”而入朝,得到重用,任為副相。慶歷三年,仁宗急切垂詢富國強兵之法,范仲淹遂獻上《答手詔條陳十事》,提出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十項以“整頓吏治”為中心的方略,名臣富弼同時亦提出相應策略,仁宗也就采納了。
但新政推行不久,即遭遇內外巨大阻力。慶歷五年,范仲淹、富弼等被指為朋黨,外貶地方,韓琦、歐陽修上疏幫其辯駁,但很快就被外放。還有一些人同情新政,或與范、富曾有淵源的,也受株連而先后被貶,比如蘇舜欽。
范仲淹在受托寫《岳陽樓記》時,正是慶歷六年年中,他被貶放到鄧州后。言行上受著朝廷里守舊黨人高度的“關照”。而在這當口,他突然收到老部下滕宗諒寫來的一封《與范經略求記書》,說岳州(即文中說的巴陵郡)勝景岳陽樓已經在六月重修完畢,希望他為之做一篇文章,好刻在新樓之上。
這個滕宗諒與范仲淹是同年(同一年舉進士),早在范仲淹仕途初起,在泰州任西溪鹽官時。滕就是范的搭檔。范仲淹主持修筑捍海堰造福當地,滕與他文武相濟、合作愉快。后來,范得到擢升,也一直不忘提攜滕宗諒。范在西北守邊時,幾度形勢危急。都是滕便宜權變,助范渡過難關,所以,范仲淹入朝為相后,推薦滕出任邊境地區的兵馬總督兼當地知州。滕宗諒施展文韜武略,正待大干一場,不料朝廷那邊卻有人盯上了他。
原來,慶歷三年新政頒布后。守舊派一直在找機會整倒范仲淹。但范清廉正直,朋友很多,而且是從地方上千上去的,有功于國,根基深厚,除了有時喜歡自我標榜一下——這也是宋朝士大夫普遍的風氣——沒有什么破綻可挖。于是,守舊派便從他身邊的人和老部下人手。滕宗諒是范仲淹的死黨,又在范發跡的地方任職,收拾了他,既令范少了一個外援,又可以給范的政績抹黑,可謂一石二鳥。偏偏滕又是一個行事粗豪、性情自負、鋒芒畢露的人,做人處事的漏洞很多;加上范、滕在邊地與強敵周旋,少不得有些殺伐決斷、冒支公款的事情,滕宗諒每每做過這樣的事,便把記錄和賬本燒掉,如此則事發之后。禍患不至于波及范仲淹,但他卻只好自己一人背黑鍋了。
于是,慶歷四年初,御史們以“擅行邊事”之類的罪名糾彈滕宗諒時,雖然范仲淹、歐陽修等多方保他,他也還是被貶職,到岳州當知州去了。第二年,他聽說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都被外放,新政被皇上徹底拋棄,感覺再無翻身之日,于是在岳州主持重修了名勝岳陽樓。
所以,滕宗諒重修岳陽樓,并不是什么“盛事”,而是有很多意氣的成分在里邊。據記載,岳陽樓落成之日,他的部下前來慶賀,他卻說:“落甚成?待痛飲一場,憑欄大慟十數聲而已!”
滕宗諒的言行。當然在朝廷守舊派的掌握之中。滕寫的《與范經略求記書》落到范仲淹手里后,范如何應對這個難題,就更是大家都很感興趣的了——他若不寫,則是示弱,難免令新政黨人氣沮;寫得不謹慎,語帶怨尤,或被人提煉出對朝廷不滿的意思,又立即會招致橫禍。
在這種情境下,范仲淹動筆了。
文章里的幾層利害
退下相位后買了千頃良田防老的范仲淹,在這篇文章里,落筆每一個字都帶著心思。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蔽恼碌谝欢慰此破戒佒睌?,但如果你覺得這真是為了走通格式的鋪敘,那就錯了。第一句說滕宗諒“謫守”是“抑”,下一句“通”“和”“廢”“興”又成了“揚”。一抑四揚,這是什么?這是宰相聲調。是失意的老范鱗甲微露,卻又不落痕跡,只是輕輕一下,馬上又轉到修樓話題上,因為“政通人和,百廢具興”,滕宗諒才“重修岳陽樓”,是錦上添花。不是勞民傷財、無中生有的形象工程,這就給滕的做法定了性,也給全文定了調子。如果沒有這些,范仲淹的這篇文字在朝廷眼中,性質就相當于下戰書了。
下面的文字里,范表達了他對三個層次的利害關系的認識:
首先,亮出自己的相才。
相才是什么?是包容與設計的才能。世事洞明,成竹在胸,進退自如,可葷可素,是為相才。
旁人寫《岳陽樓記》,少不得要鋪陳岳陽樓、洞庭湖以及岳州的名勝、人物。范起筆就不是這樣,他把自己的視角。設在一個虛擬的高度:不僅洞庭,連岳陽樓,甚至整個岳州,都在他的俯瞰之下,他視野的極限,達到巫峽、瀟湘。如此壯觀的江山。在范的筆下不過是個“筆下他世界,紙上小乾坤”。
這是對空間的掌握,是玩物。
然后,“騷人”“遷客”來了,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所有寫“唐賢今人詩賦予其上”的那些人。這一段的筆法非常峭刻,有些近似當代的網游玩家的心靈經歷。他先是把天地景觀設計得一派愁云慘霧,讓大家上去,并且強迫大家發言,這樣,大家當然不會寫出什么好話;可是,老范筆鋒一轉,不存盤馬上退出,并重新進入游戲,這回他把環境設計成天朗氣清、水清沙白,再讓同一些人登樓,雖然大家的眼淚還掛在臉上,但已經不得不強顏歡笑了。
這是對場景的掌握,是玩人。
通過時空錯位敘述的手段,通過折騰大家的“覽物之情”,老范展示了強硬的局面掌控能力一信手拈來,要遠山有遠山,要長江有長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鋪陳隨意;物喜己悲,隨意翻覆,有勸有鑒,拿現在的話說,是體現出很高的理論把握水平。
范仲淹寫到“憂讒畏譏”“把酒臨風”等字樣,是魯迅式的白描。當時,他兩邊嘴角一定是向下的。
這里展示給我們的,并不是他范仲淹本人登樓覽物的真實胸襟,而是“那些普通人”的器量。
其次,展現出對滕宗諒的勸慰之意。
寫《岳陽樓記》時,范仲淹身在鄧州,眼前是一幅隨信送來的《洞庭晚秋圖》。滕宗諒希望范寫什么,很明白。但,范要追求自己的文章效果。自然要突破這個時空限制。
滕宗諒后來去世,范仲淹給他寫墓志銘,總結他的性格悲劇是“名以召毀,才以速累”,并且“豪邁自負,罕受人言……為眾忌嫉”,把滕宗諒的一生看得很透徹。《岳陽樓記》里他勸滕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其實是非常高的標準,非常人之所能為。
儒家的經典認為士人的道德標準是怎樣的呢?達則兼濟,窮則獨善;有道則仕,無道則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鬃优R川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笨鬃颖瘧懽约旱睦砟畈粸槭浪荩粗茐匾脖餁庹f:“觚不觚,觚哉!觚哉!”權貴出獵,獲麟而回,孔子物傷其類,遂投筆停作《春秋》。這些都反映了連孔圣人都有以物喜、以己悲的實例。
范仲淹的標準??鬃舆_不到,滕宗諒當然更達不到,只有虛擬世界中的“古仁人”才能達到。這里是給滕設計了一個學習目標,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也足夠了。人治的時代,態度決定一切。
勸慰的話說得過重,按人情的規則,這等于是攤牌:聽我的勸,我們一起玩;不聽勸,算了,將來你出了什么事不要來找我。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這里的“噫”字用得很藝術。須知,“悲夫”引出的意思是不奢望被理解。我獨自抓狂好了:“噫”,則表達了希望得到理解,又預感自己將是孤獨的預言者卡桑德拉;而“嗚呼”,又含有知道世人一定能被自己感化,所以接下來要灑一點狗血的意思。
而且,這樣的話還有個功能:給隔墻的耳朵聽。
文意順水推舟,到第三層利害,馬上就是跟朝野表明自己的心志。
再看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句其實接近于反話。實際上,通常的標準是,居廟堂之高應該為君分憂、心系天下,處江湖之遠則應該為民父母、造福一方,不這樣做,便是上下混淆,不識大體。但范仲淹為何這么說呢?因為他跟滕宗諒一樣,都是文中提到的“遷客”(“騷人”只是陪綁的)。他們的身份特殊,所以行事標準也就特殊。
范仲淹把這些提煉成了一句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p>
這個,其實是老范多年的口頭禪。
普通人要按照這一點要求自己,恐怕會累死。但老范嚴正提出,并寫在岳陽樓上,由天下人去品評,這是政治表態:一個對朝廷的不卑不亢的政治表態。不在其位,卻謀其政,這是“先天下之憂而憂”;但我不是為了一己之樂,而是為了天下人的大樂。
有了這句話,全篇的意思得到了升華,朝廷里那些咬人的言官也張不開嘴了。范本人作為慶歷黨人的“首惡”,已經很難翻身,但是富弼、韓琦。或者還有受牽連的歐陽修,他們卻因此保留了翻身的機會。后來,這些人也真的翻了身,紛紛被重新起用。
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跟《岳陽樓記》寫于同一年(慶歷六年),其中的意思,比范仲淹要軟化得多?!白砦讨獠辉诰?,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睔W陽修明明被貶,卻如沐春風,樂在其中,其唾面白干的姿態,在朝廷眼中,當然是改造得最好。
后來,蘇東坡遭遇烏臺詩案,受到迫害,寫《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說:“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被噬峡戳?,心下寬慰:看來這個蘇軾還是“憂其君”的。這是基本被改造好了的。
再后來,辛棄疾失勢蝸居,寫《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說:“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被实劭戳蒜鋈徊粣?。這是完全沒有被改造好的老頑固。
遷客的文章,在這個角度上,可以做一個類比。
讀古人文章,切忌斷章取義,生吞活剝,否則難免不得要領,甚至理解到岔路上去,反而辜負了古人當時經營文字的本意了。
再補充一個細節,范仲淹的文章寫成后,題寫在岳陽樓上時,并不是他親筆寫的,寫字的人是那個“漢書下酒”的蘇舜欽。蘇舜欽也是慶歷新政的同情者,他當時也是遷客身份。被一擼到底后,泛舟五湖。
他犯的什么事呢?此君把賣公家辦公室廢紙的錢,拿來與幾個同事吃了頓飯,席間還聽了幾支小曲,結果遭到彈劾。有名的“滄浪亭”,正是他在蘇州做寓公時置辦的房產。
滕子京建樓,范仲淹作文,蘇舜欽題寫,岳陽樓真可謂失意陣線聯盟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