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仁河
他是那么渴望得到一枚像章。學校早已停課,再不必受老師的羈絆,可以自由地干任何想干的事情了。他和幾個人組建了一個“慨而慷”戰斗團。但組建成功之后,他們卻莫名其妙地不要他了,理由似乎很簡單,說他的出身有問題。他的出身能有什么問題?也不過一樣的娘生爹養。可他們卻固執地認為他的出身影響了隊伍的純潔,即便他當初是他們的班長和學生會主席。這個團不要,他還可以到其他的戰斗團。他當初就是這么想的,可是他跨過一個街區,去投奔另一個叫做“追窮寇”戰斗團的時候,那個戰斗團的頭頭問他,你有像章嗎?是啊,他總覺得與他們站在一起很是寒磣,雖然都是一樣的軍衣軍褲,但與戰斗團的成員們相比,他少了一塊別在胸前明晃晃的像章。
因為沒有像章,他們誰都不要他。作為一個有志于解放全人類的熱血青年,這是多么殘酷、多么令人窒息的事情。他去找他從小到大都是鄰居兼同學的王軍。當初王軍是那么崇拜他,崇拜他經常被老師作為范文當堂朗讀的作文,崇拜他解方程式的能力,崇拜他在女生中王子般的享有著眾多擁躉。可是自他被“慨而慷”戰斗團一腳踢出門外的時候,王軍看他的眼神由熱轉寒。但他還是相信王軍是一個仗義的人,相信他在他的心目中還是一個身懷絕技的大哥。他找到王軍說,你能不能賣一塊像章給我?王軍牛一般的眼珠瞪著他,扯著他的衣脖,大聲呼喚廣場邊賽歌的男女說,戰友們快來看啊,這家伙想買我的像章!那些無聊男女立刻興奮地聚攏來,將他團團困住。他的發小、昔日同學親手接過一個女紅衛兵遞過來的大個陶瓷像章說,戰友們說了,賣就不賣了,只要你別得上去就是你的了。
他知道王軍是什么意思,轉身想跑。但哪里跑得出啊。有人迅速上前扒掉他的上衣,并把他五花大綁。他很清晰地聽到像章上的別針針尖呼嘯而來,深深地扎進溫熱的胸膛。一股血流瞬間涌出,弄了劊子手滿手滿臉。他的青春熱血沒有灑在亞非拉的戰斗土地上,卻把自己階級兄弟嶄新的軍裝弄臟。他是又羞又愧,立刻便人事不省……
他躺在家中的破竹床上養傷,一躺便是三個月。父親在此之前去了外地的一個干校,而母親每天都被不同街區的革命小將捆縛去游街批斗。唯一能關照他的是那群跟了他一個夏天的綠頭蒼蠅。它們嚶嚶嗡嗡的,對他不離不棄。
待傷勢勉強能稱之為好的時候,他拄著拐棍出門了,外面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勢容不得他在病榻上多耽誤一刻。其實,革命就意味著犧牲和流血,盡管他犧牲的只是區區一塊胸肉和被戰友誤傷的一條左腿。他拄著拐出門了,像傷愈復出的將軍。他一步一拐地走出里弄斑駁的疏影,來到紅潮涌動的大街,他勉強跟著一支隊伍朝市委機關進發。革命小將們青春正盛,臉上分不出癤子還是痘子的顆粒,在正午陽光下綻放出果實般的光芒。小將們沖進機關大院,抬出辦公桌椅和一大堆文件材料來燒。幾個頭發花白的當權人物被戴上高帽,押上三樓的露天平臺,一次次地屈膝下跪。只有一個瘦高的倔強老頭始終不肯低下高昂的頭顱,老頭像戰場上發了狂的老馬,不住地噴著響鼻、轉著圈子、甩著馬尾。這個人他是認識的,是這里最大的官,據說是反黨集團的一個大頭目的戰友,大的戰役也是打過幾場的。可是老頭今天卻認不清形勢,不肯低頭認錯,于是遭來革命小將們更加急風暴雨的一頓拳腳。一個手持鐵棍的家伙沖上前去,一棍敲去,把老馬的膝蓋骨敲飛了,老頭痛苦地屈膝在地。這時候,老頭胸前有一塊亮閃閃的東西,是那么耀眼奪目,在落日斜暉下一閃一閃地發出奇異的光。
他不知是否受了那道神光的指引,興奮地擠出人群,拄著拐突突地直上三樓露臺。然后左晃右閃走近那個受刑的瘦高老頭。他丟開拐杖,俯身壓在老頭身上,不去管冰雹般的拳腳襲來砸斷他的脊梁。他拽下了老頭胸前的黃銅像章,他嗚嗚地哭開了,那么傻,又是那么爽。身下的老頭早就沒了知覺,而臺上臺下的革命小將看到突變的形勢,立刻變得更加張狂和喧嘩。一股又一股的聲浪傳來:打死走資派的走狗!
而他就在一瞬間,病殘的身體倏忽一躍,朝露臺的一側跑去,身后是聲勢漸高的追趕人群。他捧著像章,回望露臺下沸騰的紅色海洋,昂然轉回身。他的雙腳蹬上了水泥護欄。他驕傲地看著愕然止步的人群,然后優美地向樓房朝山的背面墜落。身下是一片黃燦燦的向日葵,他在最后一刻聞到了葵花成熟時彌漫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