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仲明
摘要:解讀《傾城之戀》:白流蘇是個美麗、精明、會算計、有決斷,相當厲害的女人,她費盡心機仍輸給了范柳原。從社會學的角度說,這是女人和男人較量的挫敗。雖然傾城成全了流蘇想要的婚姻,然而這只是個傳奇。
關鍵詞:女人;男人;較量;挫敗
張愛玲寫于1943年的《傾城之戀》,是她的代表作之一,寫的是一個衰敗沒落的大家庭的女兒白流蘇離婚又成功再嫁的故事。故事的重點和核心部分是白流蘇和一個叫范柳原的男人的心理大戰。白流蘇費盡心機,“累得很”,還是輸了,無奈屈服于情勢,屈從范柳原,做了她不情愿做的情婦。香港的淪陷改變了流蘇的命運,再嫁的成功是命運的偶然。
一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總要有故事發生,世界就是由男和女組成的。從中到外,從古到今,男人和女人的關系總是吸引和相融,占有和依附、對抗和排斥。在這種關系中,男人永遠都是絕對的權威,男人主宰一切,控制一切;女人永遠是被支配的,是從屬的、被動的。男人要征服女人,女人也在某種程度上,某種情境之下,喜歡、樂意被“征服”。當各自懷著某種目的、私利時,男人和女人實際上是互為征服與被征服。
小說文本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寫流蘇的家庭壓力和在婚姻上的賭注,地點在上海;第二部分寫范柳原和白流蘇所‘談的戀愛,是為私利互相征服的較量,地點在香港;第三部分寫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流蘇的婚姻”。
范柳原是個有錢的華僑子弟,從小在英國長大,因為母親是外室,不被中國的大家庭所承認,范柳原長大后才回到國內,繼承了父親大筆的遺產。他是個浮浪公子,無意于家庭的幸福,三十三歲了還沒成家。這樣他就成了香餑餑,被眾多的太太們看作女兒的“標準夫婿”。在范柳原和白流蘇妹妹的相親中,范柳原被流蘇迷住了,被流蘇身上所擁有的古中國的,舊式詩禮家庭里走出的女子的韻味迷住了,被流蘇古典中國式的美麗迷住了。他要她,他憐惜她,他要征服她。但他不想給她婚姻,他對她的幾分愛意還不足以讓他放棄自由,用一紙婚書來約束住自己,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但白流蘇卻不想只做情婦,她要的是婚姻,是長期的靠山,她知道:情婦的結局往往是被拋棄。被拋棄后再嫁就更難了。所以她不想毀了自己的將來。但她有現實的生存困境。白流蘇是個遺老的女兒,結過婚,前夫吃喝嫖賭,還打罵她。流蘇離婚了,回到了娘家。在那個時候,離婚也還是一件需要很有勇氣的事,是接受了新時代新觀念的女性才有的行為。流蘇的娘家又是個遺老遺少的大家庭,時鐘比天光還要晚一個鐘頭。盡管白流蘇離婚后回娘家,兄嫂沒有當即不接納她,但那是看在流蘇從婆家帶回來的錢的面子上。當這一筆婆家補償的錢被兄嫂花光了之后,兄嫂們就以各種各樣的名義排擠流蘇了。兄長以“三綱五常”“天理人情”的名義直接攤牌,嫂子們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各懷鬼胎。流蘇一忍再忍,忍得咬碎了牙。流蘇的隱忍、內斂,并非軟弱,而是無奈、“教養和閱歷”。所以一旦有機會,流蘇是會報復的。范柳原是妹妹的相親對象,流蘇卻對范柳原的邀請不推辭,和范柳原跳了一個晚上的舞。舞會回來,面對嫂子的罵,想著妹妹更加難聽的罵,流蘇的心理活動是“她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輩子已經完了么?早哩!···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這點賤”。“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不見得。····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娘家“住不得了”,留在上海的最好結局不過是五個孩子的后母,所以當徐太太來邀請流蘇和她們家一起去香港時,流蘇心里猜測是范柳原的主意,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流蘇賭一把的心理促成了她的香港之行,展開了她和范柳原的故事。
流蘇和徐太太他們到香港后,當晚在接風的舞會上,范柳原不容流蘇辯駁地帶流蘇提早退場,迫不及待地兩個人在一起。隨后在一個多月的共處中,范柳原又制造各種兩人親狎的公開場景,給人的印象是兩個人同居了,在背人處不斷向流蘇說著甜言蜜語,不斷示愛,但就是不提結婚之事,也沒有具體的進一步行動。在流蘇耍小性子不理他時,他又和所謂的印度公主廝混在一起,刺激流蘇。流蘇得不到婚姻的承諾,賭氣回上海,范柳原拿穩了流蘇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任憑流蘇回去,然后又一紙電報把流蘇招回香港。在這場“談”戀愛中,范柳原不斷地進攻,不斷的追逐,竭力要征服流蘇。他占取著主動地位,掌控著戀愛的進度和節奏。他不僅想要的是流蘇的身體,更想要流蘇的真感情,要流蘇“懂”他、“愛”他,不要僅僅把他當靠山、當飯票。他不斷挑逗、引發流蘇的感情,不斷向流蘇索要“愛”。范柳原這樣做,從文本內容分析應該是:范柳原是個缺愛的人,小時候,因為出身、因為家庭環境,他得不到愛,長大后,游戲感情、浮浪人生,自然也不到真愛。越是這樣的人越渴望得到真愛,因為他們內心虛空脆弱。范柳原在英國長大,從西方的禮儀和教育中,意識到彼此是平等的人,首先要她愛他,他才能去做什么。但我們還應該看到,不管什么時代什么社會,男人追女人,與其說向對方示愛,不如說是源于男人體內原始的征服欲。男人一旦動了追女人的念頭,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愛,而是如何去征服。如果僅僅是得到女人的肉體,而得不到女人的心靈,這樣,男人的感覺也是失敗的。男人的最終勝利是女人對他的心靈的歸屬。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范柳原對流蘇的示愛,很多時候是有幾分真情的流落:比如他深夜里打電話,給流蘇講解“與子相悅”,在月夜說“我愛你”。范柳原男人的自大心理讓他只在背人處示愛,在人前是一副浮浪玩世不恭的樣子。
其實白流蘇對范柳原還是有感情的,范柳原自有“一種風神”,年輕又多金。白流蘇當然喜歡被他征服。所以白流蘇不顧名節、鋌而走險的做范柳原的情婦,有生存的壓力,也有感情的成分在內。在流蘇尋求世俗的物質保障的當務之急中,范柳原看不到愛,流蘇自己也抑制、忽略愛了。
流蘇的經驗和閱歷讓她不相信范柳原的感情,更不懂得范柳原的“懂得”的要求。范柳原的西方的思維模式讓流蘇常常誤解他。但范柳原那天晚上把“與子成說”改成“與子相悅”,不管流蘇懂不懂得《詩經》中這句子的意思,范柳原不想給流蘇婚姻,流蘇是明白、清楚的。這是個聰明世故,有決斷的女人,她想給自己找到出路,她認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自己,只有找個男人做靠山,做長期的經濟保障。而范柳原是最好的人選。于是,她竭力要變被動為主動,想套牢范柳原,想用范柳原對她的好感促使范柳原向她求婚。所以她在防守中用心機、用手腕,以退為進、以靜制動,想讓范柳原按自己設想的軌道走。流蘇的謹慎防守是怕壞了自己的身份和面子,進而毀了自己的未來。她不想只做個情婦,她最終的目的是結婚。流蘇心理上不信任范柳原,但話語上又適當的誘惑,行動上適當的遷就,有時耍耍小性子,有時又有殺開一路血路的決斷。她沒有多少文化,有的是從大家庭的內部斗爭中耳濡目染得來的經驗和見識,有上海女人的精明。和范柳原勾心斗角的心理戰中,她緊緊松松,穩扎穩打。她怕過于心急的親近,會引起范柳原的看輕看賤。但她的“好女人”“壞女人”分析又分明是一種暗含的誘惑。流蘇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后,是不會愛上她的。所以她不大愛說話,一個聰明的女人會保持自己的神秘感,欲拒還迎,若即若離,距離和空間,給男人帶來某種不確定感和新鮮感,帶來征服的欲望。所以那天半夜的電話,范柳原直接點明要流蘇愛他,而流蘇幾乎明說要婚姻,范柳原就是不承諾,流蘇打定主意要回上海了。范柳原沒有得到她,她想他或許會“帶了較優的議和條件”找回她。
兩個人的鬧崩,并不僅僅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造成的理解錯位,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兩個人打著各自的算盤。然而,白家人的思想是“流蘇勾搭上了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了錢,也不會無聲無息的回家來了,顯然是沒得到他什么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女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時雙料的淫惡,殺了她還污了刀”。流蘇在娘家一個秋天“已經忍無可忍了”,“已經老了兩年”,而她是“經不起老”的。所以范柳原一紙電報招她時,她失去了自制力,什么都沒向范柳原要求,就去了。
范柳原也是“精刮”的人,況范柳原背后的那個男性社會太強大了。所以,白流蘇只是徒勞,她努力得“吃力”、“累得很”,也不能扭轉根本的局面。
正如張愛玲所說:范柳原和白流蘇都是自私自利的人。這從他們都只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從自己的利益、感覺行事,并不考慮和體貼對方的行為中看出來。他們僅有的一點愛也在自私自利的行為下湮滅了,只剩下各自下的圈套。這不是戀愛,而是范柳原說的“‘談戀愛”,是一場心智的較量,是一場拉鋸戰,流蘇幾乎耗盡了生命的全部能量,也還是輸了。現實的邏輯是她只能做范柳原的情婦。偶然的因素改變了流蘇的命運,傾城讓兩個人拋棄世俗的私利,患難與共。生死與共中真感情突兀出來,流蘇終于得到了她要的婚姻。
二
白流蘇也許私下慶幸:戰爭成全了她,千萬個人性命失去的傾城,讓她獲得了一個婚姻。張愛玲小說中的其她中青年女性人物,如七巧(《金鎖記》)、霓喜(《連環套》)等,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七巧、霓喜和白流蘇有著共同的特征:圓滑世故;有著共同的希冀和努力:為爭得一席之地費盡心機,耍盡聰明,她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落個悲涼的下場。然而流蘇的圓滿也是在蒼涼的底子上的一抹霞緋色,“流蘇的失意得意,始終是下賤難堪的”。
和七巧和霓喜比較起來,白流蘇和男人的較量應該帶有更多成功的資本。首先,從門第上講,白流蘇出身舊官僚、舊文人家庭,七巧出身賣麻油的小商鋪家庭,霓喜是人販子賣來賣去的孤兒,推測親生父母是廣東鄉下的貧苦農民。流蘇家里雖然破落了,但書香氣還在,門楣還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經濟上還是比小商鋪的曹家強,而霓喜是父親養活不起才賣的。雖然流蘇說自己沒念過兩句書,但從文本中的一些細節來看,流蘇應該是認得字的。所以流蘇比七巧和霓喜多點詩書禮儀家庭的“教養和閱歷”,從大家庭內斗熏陶出來的心機和手腕更多了幾分內斂、隱忍。七巧追小叔子季澤露骨,欲望太盛;而流蘇對范柳原的追求是以退為進,在合適的場合含蓄的誘惑,誘發范柳原的征服欲;霓喜簡直就是在兩性上隨便了。流蘇的教養讓她不會像七巧那樣撒潑,不會像霓喜那樣大打出手。流蘇懂人情世故,她并不相信范柳原,但并不多流露,而是虛與委蛇;七巧面對季澤的花招是破口大罵。霓喜是很輕易地就相信人。很有意思的是,今天人們評價上海女人是:聰明實際,不掩飾自己對金錢的追求,認為沒有足夠的經濟基礎,愛情就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上海女人能“作”,但“作”的有分寸,上海女人太清醒,即使痛苦也不會歇斯底里,失去慣常的優雅;上海女人善于察言觀色,天生是社交高手;上海女人精明、會算計,不做吃虧的買賣。把這些用到白流蘇身上似乎很恰當,可見白流蘇時代上海女人的個性已經成型了。和白流蘇比較起來,不屬于上海的七巧和霓喜就顯得笨拙了。
流蘇還是個“有決斷的女人”,敢于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一去香港、二去香港都有些悲壯的色彩。而七巧遇事就游移,瞻前顧后的,她想得到季澤,又舍不得她的錢,錯過一次又一次機會。霓喜的搖擺不定水性略顯揚花。
然而,張愛玲評價“相當厲害的人”的白流蘇卻敗在了男子范柳原的手下,不能不說這是男性社會的男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