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磊
摘要:從“法律與文學”這一跨學科研究的視角,可以發現文學作品中的場景提供了研究司法與情感關系的典型樣本。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所描寫的證人作證場景中,情感因素激發了證人謊言的產生,并對司法理性產生了重要影響。通過小說描寫也可以看出,審判者必須正確應對情感因素對司法過程產生的影響,從而達到增強司法公正的目的。
關鍵詞:司法;情感;證人作證;司法理性;
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部享譽世界的文學名著。該書成于作者對真實案例的提煉與升華,同時對法庭審判進行了大篇幅且細致入微的描述。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同既往的司法研究的另類樣本。本文即嘗試以小說中的證人作證場景為材料,從法律與文學的視角,從文學作品中考察司法過程中情感對司法的影響以及司法對情感的回應。
一、情感與謊言的生產
(一)權力關系下的情感與謊言
《卡拉馬佐夫兄弟》講述了一個錯綜復雜的弒父疑案。私生子斯麥爾佳科夫殺死了仇恨多年的父親老卡拉馬佐夫,并嫁禍給長子米卡使其最終獲罪。法庭審判是全書的高潮部分。首先出場的仆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維奇是極為重要的一位證人。他所證明的事項對命案具有法律意義上的重大影響,即米卡曾經進入過殺人現場,但這卻是他因喝醉而產生的幻覺。在法庭審判中,米卡的律師對格里戈里在當天晚上喝酒的情況進行了追問,其目的在于證明這項證言是在其喝醉的情形下做出的。
‘您是不是可以肯定,費丘科維奇越加追得緊了,‘您看見通花園的門是開著的時候,到底是醒著還是在睡著?
‘我兩腳站在地上。
‘這還不能證明你不是在睡著。大廳里又一再發出輕笑聲,‘如果在那個時候有人問你什么話,比方說,今年是哪一年?——你能夠清楚地回答么?
‘這我不知道。
……
‘大概您總還知道,你的手上有幾只指頭吧?
‘我是奴才,格里戈里忽然大聲而且清楚地說,‘既然官長想取笑我,我也只好忍受下去。①
應當說,律師把握的方向是正確的,即證言由于幻覺而產生,但律師試圖讓證人放棄此項證言的努力卻是失敗的,格里戈里“忽然大聲而且清楚”的回答表明了這一點。格里戈里固執此幻覺的原因也可以從該回答中窺見一斑。
美國學者約翰·M.康利和威廉·M.歐巴爾通過對法律語言的研究,認為:“語言是法律權力得以實現、運用、復制以及間或受到挑戰和被推翻的根本機制?!盵1]這兩位學者從法律微觀話語的研究出發,發現雖然法律字面沒有公然規定歧視制度,但是在微觀語言中,各種不平等的權力關系仍然存在并通過語言得以維系。這一結論可以對格里戈里的證言及回答進行說明。從心理機制推測,一個長期被作為奴仆對待、喪失人格尊嚴的人,一方面容易全無主見地屈從于權威,另一方面則常常展現出對某些小事的固執和偏見?;糜X的產生是偶然的,但維系此種謊言的心理機制卻是由于律師充滿嘲弄、譏笑的質問所激發的,當格里戈里意識到自己在知識水平、社會地位以及人格上與所謂“主子”的差異并因此受到嘲笑的時候,長期被壓抑的反抗終于爆發,他不但不會放棄證言,而且會做出更為確信的回答。權力關系產生的不平等落差終使謊言的建構成為事實。
這提醒我們,訴訟雖然以雙方平等對抗的形態出現,但權力關系仍然存在于法庭空間之中,并對所有參與者的情感造成影響,從而影響其訴訟行為,甚至影響訴訟結果。作為訴訟參與者應當盡量避免將權力關系產生的情感波動帶入訴訟中,以減少因之造成的對客觀事實的減損。
(二)人性弱點下的情感與謊言
再來看在另一組謊言之中感情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這組謊言也是重要的證據,即關于米卡是否是精神病患者的說明。之所以說其是謊言,因為米卡并沒有精神病。作證是兩位醫生:赫爾岑斯圖勃(以下簡稱赫)、莫斯科來的醫生(以下簡稱莫)。證言中最具有戲劇性的莫過于關于米卡“進法庭后直勾勾的眼神”,二位專家都對眼神發表了意見。赫認為,米卡出于好色的本性,眼睛應當盯著法庭上那些風姿綽約的女性,而米卡直勾勾地正視前方,證明其已經有精神問題;莫認為,米卡確實有精神問題,不過赫對眼神的認知是有問題的,米卡不應當看女性,而應當注視能夠挽救他生命的律師。
赫的話是謊言。他為何說謊?通過其后的證言可以發現,他是鎮上為數不多的對米卡內心深處的善良有所認識并為之感動的人。他的謊言產生于他對米卡的同情,也產生于他對人性中善的一面的希冀。而莫則是被卡嘉從莫斯科專程請來為米卡證明精神病的醫生,他的說謊理由顯而易見了。作為共同希望米卡開釋的證人(盡管動機會有所不同),兩者的結盟應當是經濟學意義上的最優選擇。在證人作證的現實場景中,我們也不難見到同口一詞的證言表述。但莫并沒有為赫的謊言幫腔,而是提出了有所差別的意見。是什么因素促使他放棄了最容易的說謊方式,轉而以新的說謊方式作證呢?還是回到書中的描述:
“順便說一句,城里大家幾乎都已經聽說,這位外來的著名醫生到這里才兩三天,就對赫爾岑斯圖勃醫生的才干說了幾句十分不敬的評語。……在他沒有來以前,這些病人自然都是由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治療的,于是這位名醫生就到處苛刻地批評他的治療方法。以后甚至一到病人家,就干脆問:‘唔,原來是誰在這兒胡搞的?是赫爾岑斯圖勃么?哈,哈,哈!”
大抵是基于“同行是冤家”的心理,也或許為了抬高自己的職業能力,莫做出了表面符合但實質卻有違委托者心愿的證言。在自大和妒忌等情感因素的影響下,莫在謊言的生產中加入了個人的因素,使得原本應當被鞏固的謊言出現了可以被攻擊的瑕疵——至少提供了做不同解釋的可能性。
這種情感因素的介入或許可以為偽證識別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美國證據法學家Langbein將專家證人比喻為在律師演奏下而發出旋律的“薩克斯風”,[2]意在指出專家證人的被動性和受操縱性,因此,識別專家證人以技術為基礎的日益高明的主觀性偽證就成為研究中的難題。但從上述過程中不難看出,作為個體的人,即使被操控,個人的主觀認知甚至人性中固有的缺陷和瑕疵仍然會以情感的方式流露出來。在謊言的分析過程中,裁判者如果更加敏銳地識別不同的情感變化,就會強化對謊言的識別、選擇和裁量。如在審判中通過與證人的對話和交流,把握證人的性格或者經歷等情感依據,或會對其謊言的生產方式有所了解。這并不意味著制度上的設計(如以立法形式明確專家證人對法庭的優先責任)不必進入研究視野,而是提醒我們,在關注制度的同時,也許還有一種更為直白、更富經驗性的方法可供選擇和參考,而這往往是沉醉于制度中心論的法學研究者所忽略的。
三、情感與司法理性的糾纏
培根曾這樣表述過情感和理性的關系:“人的理智并不是干燥的光,而是有意志和感情灌輸在里面的”,“總之,情感以無數的、而且有時覺察不到的方法來渲染和感染人的理智?!盵3]我們通常認為,在法庭空間,對實體規則和程序規則的理性遵循會削弱和控制情感的影響,但以《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場景為材料,可以清晰地看到,情感與司法理性的關系并不是單向的,而是互相糾纏和影響。
(一)情感對司法理性的影響
米卡的未婚妻卡嘉兩次出場發表證言,第一次的證言是為米卡開脫罪名,而第二次卻是欲陷米卡于弒父大罪之中。這兩次的證言變化不僅是戲劇沖突的需要,更是情感變化的產物。
先來看卡嘉第一次作證的過程,在陳述完畢可能對自己名譽有損的、冒著喪失貞節的危險私下里向米卡借錢的過程之后,書中是這樣描寫的:
“整個大廳的人全屏住呼吸,不放過每一句話。她說的這種事是少有的,因此即使以她這樣敢作敢為,傲視一切的女郎,人們也幾乎不敢想象她會作出這樣極端坦率的供詞,這樣勇于獻身,自我犧牲?!?/p>
一個女子以犧牲自我聲譽的方式對米卡的品格做出了較高的評價,這樁事實恐怕會對裁判者產生不可磨滅的印象。但接下來的變化讓人瞠目結舌。在面對自己已經心儀的次子伊凡決定替米卡承擔罪名的時候,卡嘉拿出了米卡寫給她的表達自己欲想殺死父親的信件。兩種情感的沖突,最終,對愛人的情感超越了普通的同情,雖然卡嘉未必相信米卡殺人,但為了挽救愛人,在感情的推動下,卡嘉毫不猶豫地出示了不利于米卡的證言。
為了便于分析,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假設,假設卡嘉沒能拿出證據效力上較大的書證,而僅僅是口述了書信所載的內容,面對前后沖突的證言,審判者將如何決斷?這其實是證人證言研究的一個傳統問題,即證言改變的情形。從制度的角度,當當庭陳述的證言出現前后矛盾時,現代證據法是以交叉詢問或類似的方式來確認何種陳述為假。如果交叉詢問等方式不能奏效時,這類證言可能會被作為無法確定真假的證言而被排除。這可能是最符合法律理性的判斷選擇。
但從中我們也可以發現,至少在這里,充滿理性主義或者科學主義色彩的證據制度的主要功能并不是發現真相,真正的罪犯可能會逃脫懲罰。最令生活邏輯所不解的是,明明有發現真相的可能,為何放棄對真相的追求?所以,一個不大愿意被承認的結論產生了,現代證據制度的功能之一或許是以簡化模式方便審判者做出決斷,甚至幫助其逃脫錯案責任的追究。這個結論可能會令所有習慣于法律邏輯和法治觀念的人感到震驚。
米卡弒父案發生在現代證據制度尚不發達的沙俄帝國,裁判者必須進行判斷而且必須為民眾信服。那么衡量卡嘉前后矛盾的證言何種為真就是當務之急了。在沒有其他旁證的基礎上,我想大致會有兩種可能:第一,裁判者認為后者為真。因為對愛人真摯的情感相較同情更為強烈,促使其說真話的動機就更為明顯;第二,裁判者認為后者為假。因為對愛人狂熱的愛情會壓倒一切理智和良知,其說假話的可能性會更大。兩種裁斷均可成立,至于如何說服他人,那就要看裁判者的論證本領了。
但無論是何種情形,我們都會發現,對證言的判斷總要涉及證人的情感變遷。首先,這與語言的本質有關??ㄎ鳡栐浿赋?語言既包括概念語言,也包括情感語言,既包括邏輯的或科學的語言,也包括詩意想象的語言,甚至“語言最初并不是表達思想和觀念,而是表達情感和愛慕的?!盵4]任何語言表達不能避免情感因素的介入;其次,也與司法裁判的自由裁量性有關?,F實中,當諸如上述的現代證據理論無法達致說服目的時(這也是常常出現的),裁判者仍然會繼續進行判斷,在其自由裁量空間內,情感因素勢必會進入其考量的范圍。由此可見,理性的法庭空間時常會受到情感的影響。
(二)司法理性對情感的控制
而發生在次子伊凡身上的故事卻是另一種結局:情感受到司法理性的支配。伊凡一直為未能及時阻止斯麥爾佳科夫的行兇而痛苦。在經過掙扎之后,伊凡決心以承擔罪名的方式擺脫自己的內疚,實現道德的救贖。在法庭上,伊凡出示了斯麥爾佳科夫死前交給自己的三千盧布贓款,然后以近乎怪異的表達承認了罪行:
“昨天從斯麥爾佳科夫那個兇手那里拿到的。在他上吊以前,我到他家里去過。殺死父親的是他,不是我哥哥。是他殺死的,但是我教他殺的?!l不希望父親死呢?……”
這種怪異的表達恰好是情感沖突達到高峰的表現,但是可以想見,如此表達會得到審判者多大程度的認可。即使伊凡使用更清晰的表達,但缺乏證據的內心認罪也不會受到法律的認可。救贖的情感是高尚的,但法律判斷卻是理智的,并不會因為情感的高尚而認可其支配下的所有行為和主張。
由此可見,司法理性對情感的控制主要表現為對證據的審查判斷。對于缺乏證據的情感表達,司法理性完全可以罔顧其感情本身的價值,這聽來有些冰冷,但卻是司法公正達成的必要條件。
四、情感與審判者的應對
在所有“人”的故事和情感中,作為主體的審判者自然也是不能被忽略的。在傳統法學研究中,審判者被塑造成中立的、理性的甚至“自動售貨機”式的角色,其實稍加考慮,就會發現這是一種實驗式的純粹假設。偉大的法官卡多佐指出,司法過程中,法官意識的深層有一些力量如喜好和厭惡,偏好和偏見,本能,情感,習慣和信念等,都將影響法官適用法律的過程。[5]
回到本文所論述的證人證言上。無論是證言中鮮明的個人色彩,還是無處不在的情感沖突,審判者恐怕都不能熟視無睹。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的審判場景中,出于情節安排的需要,對審判者言行的描寫顯然遜于精彩的證人作證過程,但就是這些零星的描寫,我們仍然可以看出審判者應對的策略和方式。
1、“這時首席法官也過問了,他用警告的口氣提醒律師,應該提出比較合適的問題?!?/p>
2、“‘我看您身體不大好,我也理解你的感情。……”首席法官開始說?!紫ü俜路鹜蝗恍盐蜻^來了。“證人,你的話不好理解,這是不能成立的。請您盡量安靜一下。假如果真有什么話要說,請您再講下去。假如您說的不是胡話,您用什么來證實這種供詞呢?”
3、“我記得,我聽見他們對她說:‘我們明白您多么痛苦,請您相信,我們是能夠體會得到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但卻畢竟還是從那個發歇斯底里病的瘋狂女人那里套出了供詞。”
1的發生是在律師對格里戈里充滿嘲弄的詢問之后。此時法官注意到了格里戈里充斥對立情緒的回答是由律師的不當詢問所激發的,對律師言行的提醒一方面表明法官欲對證人情感進行理性控制的愿望,另一方面也表明法官對情緒化證言的覺察和評價;2是發生在伊凡欲要承擔弒父罪名之后。法官的語言富有技巧性:“生病”是通過對證人身體狀態的評價而顯示證人證言出現的缺陷或瑕疵,“理解”則含有審判者對證人感情的呼應。但這種呼應僅僅是同為情感主體的“人”之間的共鳴,并不代表作為審判者的法官對證人陳述事實的認可,甚至在語言上具有“我理解你,但愛莫能助”的含義,而隨后法官則努力以司法理性引導著證人情感的正常化,同時暗示證人,如此激動的宣泄是不能被作為證據使用的;3的發生是在卡嘉提交書信之后。法官仍然繼續著對證人情感的呼應,但此時的呼應則作為引導證人陳述的手段。通過與證人情感的共鳴,法官努力從前后矛盾的證言中進行著真偽的遴選和評價,并最終達到了目的。
從以上描繪中,我們在文學作品流動的敘事中發現了一個不同于以往坐堂問案、面目呆板的審判者形象。他不僅隨時關注著法庭中情感的變化,而且對情感采用了不同的應對手法。審判技術不再是簡單的從事實到規范的推理過程,也不再是隔絕“人”的純理性空間中的判斷,法官以活生生的“人”的角色,運用日常生活中的經歷感知,與證人一同制造著裁判。審判者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察明證人的動機、偏見、主導情感和興趣,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判斷證人們陳述的準確性……如果法官在那些被稱為審判的法庭劇中,不能夠像演員那樣形成自己的判斷,那么他就永遠不可能作出判決?!盵6]這可能才是法官的真實面孔,也是文學作品給予我們的有益啟示。
注釋:
①本文所引小說的內容均來源于:[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耿濟之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四部第3卷“錯判的案子”,第750—778頁。
參考文獻:
[1] [美]約翰·M.康利、威廉·M.歐巴爾.法律、語言與權力[M].程朝陽.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171。
[2] J·Langbein.The German Advantage in Civil Proc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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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十六到十八世紀西歐各國哲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16-17。
[4] [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34。
[5] [美]本杰明·卡多佐.司法過程的性質[M].蘇力.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105。
[6] [美] 杰羅姆·弗蘭克.初審法院——美國司法中的神話與現實[M].趙承壽.北京:中國政法大學,2007: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