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冬梅
在交際活動中,人們經常會遇到一些不便、不能或者不該直接說的事物或情況,為了減少對接受者的刺激,避免語言表達的粗俗,達到雅化表達的效果,便選用含蓄曲折、委婉動聽的言辭來傳達本意。這些具有美化、暗示、替代功能的語言形式就是委婉語。作為有效語言交流不可缺少的手段,委婉語幾乎存在于各個民族日常交際的方方面面,美國學者休·勞森曾說:“委婉語如此深深地嵌入我們的語言,以至我們中間沒有誰——即使那些自詡為直截了當的人能夠在不使用委婉語的情況下過完一天的”。而中國是禮儀之邦,國人在人際交往中,特別注重建立和諧融洽的社會關系,表現在語言上就是漢語委婉語的大量產生并廣泛使用。它們聚合成一個龐大的委婉語詞匯系統,蘊藏著豐富而深刻的文化內涵。因此,漢語委婉語在表現為一種重要的語言現象的同時,又表現為一種重要的文化現象。下面我們將對漢語委婉語進行深入地文化剖析,通過其審美上重含蓄和重意象兩個方面探討漢語委婉語所折射出的漢民族心理文化中的審美觀念。
一、漢語委婉語體現重含蓄的審美觀念
馬未都先生在《百家講壇》里談及中國人的審美觀時,分出了金字塔式四個層次,分別是底端的艷俗、含蓄、矯情和塔尖的病態,含蓄處于金字塔的第二層。漢民族以含蓄為美,委婉語的產生和運用恰恰就是這一特征的直接體現。含蓄審美觀的形成離不開漢民族傳統心理基礎——中庸和諧心理。中庸和諧心理早在先秦諸子的言論中已有所涉及,如“不敢為天下先”、“知止可以不殆”等。到了儒家那里,被奉為處世原則,孔子更是把它視為最高道德境界,《論語·雍也》中:“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如何才能達到中庸和諧呢?儒家經典《中庸》這樣解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漢民族提倡“克己忍耐”“安分守己”,對待情感往往用理性加以節制,所謂“發乎情止乎禮”,通過壓抑自我的情感以達到人際關系的和諧。這一心理造就了漢民族以含蓄為美、以謙恭為美的審美意識,在語言表達上,更是“潤物細無聲”地滲透于各種場合,形成了豐富的委婉語。當要表達一個貶義概念時,人們常采用帶否定語素的結構。如身體有病,常說成“不適、不好、欠安、欠爽”,國家或地區貧窮則是“不發達、欠發達”。對疾病或生理缺陷總是盡量避忌,或者說得輕些、含糊一些。如性病總是讓人難以啟齒,故婉稱為“暗疾、毒瘡、廣瘡、花柳病”,舊時的瘧疾、肺結核死亡率極高,被稱為“打擺子”、“怯癥”,現今談癌色變,稱癌癥為“不治之癥、重癥、絕癥”,把眼瞎說成“失明、眼睛不方便”,把聾說成“耳背、重聽、失聰”,把傻說成“弱智、低智、智殘”,男性喪失性功能被說成“不男、陽痿”。個人的境遇有好有壞,當人處于困頓失意時,常用婉辭以避免對當事人的刺激。如把考試落榜說成“名落孫山、落第、落名”,蒙受恥辱或冤屈則婉稱為“含垢、含瑕積垢、盆覆、燕霜”,時運不濟,步入困境稱為“走背字、失利、落羽”。國家也有發達、不發達之別,把那些經濟落后的國家稱為“第三世界國家、發展中國家”。在委婉語中謙敬語特別多,在表達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詞語時常用謙詞,而稱呼他人時則用相應的敬詞。如代替第一人稱“我”的自謙語就有“鄙人、仆、不才、不佞、不肖、不敏、小可、在下、竊、愚”等;稱呼對方為“大駕、尊駕、閣下、卿、臺下、”等;稱自己的妻子為“賤內、拙荊、”,對稱則為“尊夫人、嫂夫人”;稱自己的兒子、女兒為“犬子、豚兒”、“小女”,對稱為“令郎”、“令愛”;稱自己的作品為“拙作”,對稱為“大作”;自己給別人的禮物是“薄禮”,別人給自己的則是“厚禮”;稱自己的建議為“淺見”,別人的建議為“高見”。
二、漢語委婉語體現重意象的審美觀念
任何民族都有其獨特的思維方式,自然也會形成獨具特色的民族審美觀。中國人對事物的把握重視整體性,但又不是依靠邏輯推理,而是依靠非邏輯思維的直覺和頓悟,還常常用比喻、象征、借代、類比等手法來取象比類的形象地表達思想。這種整體直覺思維方式和取象比類的形象思維方式的緊密結合形成了中國人重意象的獨特審美觀。
中國人自古就對花情有獨鐘,所謂“花開富貴”、“花好月圓”、“如花似玉”,多是基于對花的熱愛而產生的感嘆,在文人墨客的筆下,花也被賦予了許多美好的意象,由此也形成了大量的委婉語。首先將花喻人,花木枯萎凋零比喻人的死亡,一批委婉語應運而生,如“凋零”、“凋謝”、“凋逝”、“凋落”、“凋殘”、“零落”、“萎謝”、“萎絕”等,又用“蕙損蘭摧”、“蘭摧玉折”來比喻女子或賢人的去逝。舊時常以春天的柳、花來喻指娼妓、歌妓,婉稱妓女為“花姑娘”、“花柳”、“煙花”、“野草閑花”、“墻花路草”,有名的妓女則稱“花魁”,妓院則婉稱“花街”、“花館”、“花柳場”、“花街柳巷”、“煙花場”等,婦女以聲色媚人謀取錢財被說成“賣花”,玩弄異性,對情感不專一是“花心”,將這樣的女性婉稱為“水性楊花”,男人挑逗、玩弄異性的行為被稱為“采花”、“撲花”、“拈花惹草”、“尋花問柳”。桃花自古以來象征愛情和婚姻,人們用“桃夭”婉指男女婚嫁,稱男子在愛情方面的運氣為“桃花運”,桃花以其艷麗而招人喜愛,可是在有些人看來,桃花總帶有幾分妖冶狐媚之氣,因而人們用“桃色”婉指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由此引起的新聞,被婉稱為“桃色新聞”。古人常以云、雨喻指男女交合,尤其是經宋玉《高唐賦》中采用這一意象加以渲染后,云雨幾乎成了兩性交合的代稱,由此形成了一批委婉語如“巫山云雨”、“行云”、“行雨”、“雨愛云歡”、“云期雨信”、“朝云暮雨”等等。清風明月,美好的景色,青年男女常于此環境中談情說愛,因以“風月”婉指男女之間的情愛之事,類似的委婉語有“風花雪月”、“風情月意”、“風月門庭”。“露水”存留的時間短暫,且不能見陽光,因而常用來婉指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如“露水夫妻”、“露水姻緣”。中國人還特別喜歡玉,從“玉潔冰清”、“守身如玉”、“花容玉貌”等詞語中,我們不難發現人們賦予的美好寓意。在古代,玉象征倫理道德觀念中高尚的品德,儒家有“君子比德于玉”的用玉觀,東漢關于“玉、石之美者,有五德”的說法,就是將玉石的五種物理性質比喻為人的五種品德:“仁、義、智、勇、潔”。人們常用美玉來比喻有著美好品德的賢人或女子,用“玉摧”、“玉碎”、“玉碎香埋”、“玉殞香消”婉指賢人或女子的死亡。有些事物由于粗俗而不便直稱,人們常在此之前添加“玉”字以形成雅稱,如“玉汗”是對女子汗水的雅稱,“玉泉”是對唾液的雅稱,“玉啼”、“玉箸”是對女子眼淚的雅稱,“玉弓”、“玉鉤”是對女子小腳的雅稱,“玉莖”是對陰莖的雅稱,“玉潤”是對女婿的雅稱,“玉郎”舊時本為對青年男子的美稱,后用作妻子對丈夫的雅稱。古人尊“龜”為“麟、鳳、龜、龍”四靈之一,在唐代“龜”字入人名的現象很普遍,如李龜年、陸龜蒙,但后世用“烏龜”喻指妻子有外遇的丈夫,并戲稱戴“綠帽子”,由此“龜”字很少入人名,這也是委婉語引起審美心理變化的例子。
邢福義先生在《文化語言學》中指出:“語言是文化的符號,文化是語言的管軌。好比鏡子或影集,不同民族的語言反映和記錄了不同民族特定的文化風貌。” 漢語委婉語作為一種重要的語言文化現象深深打上了漢民族文化的烙印,文化的各個層面都在這面多棱鏡中有所折射。當然我們僅透過委婉語這面鏡子,探討漢民族心理文化中的審美意識,難免有管中窺豹之嫌。但通過以上分析蘊涵在委婉語中的漢民族審美意識還是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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