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娜
摘要:傳統觀點認為敘事是線性的、時間的、空間附屬于時間,但當時間對于敘事情節發展的推進作用缺失時,空間系統同樣可以提供動力、推進敘事情節的發展,物質空間可以展現問題所在,精神空間可以對抗物質空間,化解問題。
關鍵詞:《美婦人》;時間;空間理論; 物質空間;精神空間
引言
英國著名現代作家D. H. 勞倫斯的作品總是能引發人們對人性的自由發展的思考,其代表作《兒子與情人》、《戀愛中的女人》、《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等都對這一主題做了深刻的詮釋,他通過細膩的兩性間的情感描寫和性愛描寫闡釋了人性、性愛、婚姻、現代社會文明的相互關系,勞倫斯的短篇小說《美婦人》篇幅短小、人物性格刻畫細膩、情節發展引人入勝,是勞倫斯作品中探究人性這一主題的又一佳作,傳統上學者們大多從女性主義、俄狄浦斯情結、精神分析等角度來闡釋該作品,筆者認為從空間理論來解讀《美婦人》會給我們帶來一種不同的理解視角。
關于空間理論
西方學者們對于空間批評理論的研究開始于上個世紀末,空間批評源自于新文化地理學,是文化地理學與后現代文化理論的發展與結合。空間批評主要經歷了早期空間的社會定位、中期的文化定位和當代超空間特性研究等三個階段。[1] 空間批評理論家眾多,主要代表人物有昂利·列斐伏爾、米歇爾·福科、邁克·克朗、愛德華·索雅等。列斐伏爾創造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生產”這個重要概念,列斐伏爾認為生產的意義不僅局限于主體和客體這樣的哲學二元對立,其中還包含著諸如身體、肢體、生產資料等空間因素,因此產品不但包含了生產出來的事物,也包納了事物的共時態的、并存不悖的、有序或無序的相互關系。[2] 列斐伏爾于1974年出版的《空間的生產》被公認為是空間理論最有影響的代表作,“他認為我們關注的空間有物質、精神、社會三種,這三種空間在統一的批判理論出現之前,據他觀之都是以孤立的、零散的知識形式存在。而空間的知識理應將物質的空間、精神的空間和社會的空間相互聯結起來,這樣才能使主體游刃有余于各個空間之間”。[3] 在列斐伏爾所提到的三種空間理論中,他的社會空間理論的影響是最重要的,社會空間由社會生產,同時也生產社會。
福科也強調過空間的重要性,他認為“空間是一個權力容器或場所……它存在于我們所生活的物質世界,同時也嵌入了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4],福科所強調的是一種權力空間理論。英國學者克朗對于空間理論的主要貢獻是提出了空間的文化定位,賦予了空間深刻的文化意義,使之成為文本,而非純粹的地理景觀,使空間批評同文化研究密切聯系起來。秉承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索雅提出了“第三空間”的概念,空間既是具體的物質形式又是精神的建構,索雅的第三空間概念既包括了這兩種空間,又超越了它們,具有極大的開放性,其意義在于重新審視第一和第二空間,既解構又重構它們,“質疑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思維方式的同時,也在向對象注入傳統空間科學未能認識到的新的可能性,使它們把握空間知識的手段重新恢復青春活力”[5],空間理論發展大致經歷了這樣三個階段。本文將主要嘗試從索雅的空間理論中關于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的概念來解讀勞倫斯的《美婦人》。
物質空間展現的問題畫面
索雅所說的第一空間是物質的或物理的、可感知的空間,能被直接觀察到的,對于第一空間的認識偏重于客觀性和物質性,我們以局外人的身份來看看在美婦人寶玲的家里發生了什么。
《美婦人》中只有三個人物:寶玲·阿登保羅和她的兒子羅伯特、侄女西斯。寶玲已經七十二歲了,但她仍然牢牢地把持著整個家,她像吸鐵石一樣將兒子吸附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不允許他有自己的生活,盡管羅伯特已三十二歲了,盡管他內心很喜歡西斯,而西斯也深愛著他。這三個人每天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各懷心事。羅伯特和西斯在保玲的威嚴下,極力掩飾著彼此的愛慕,羅伯特“每天進城到律師協會去工作……他深引為痛心然而沒有人知道的事就是他一年只掙約莫一百英鎊。[6]”羅伯特在經濟上要依靠母親寶玲,而西斯也要依賴嬸母寶玲才能生存下去,“在寶玲看來,她的侄女西西利亞(即西斯)只是她四周環境中很合適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單獨存在的意識[7]”;寶玲在情感上依靠羅伯特,盡管羅伯特只是他的哥哥、已經去世的亨利的替代品,“他(羅伯特)被她(寶玲)吸引住,就像一朵弱小的太陽花被太陽吸引住一樣”[8]。因此羅伯特和西斯不得不生活在寶玲的陰影之下。
傳統敘事認為空間總是附屬于時間的,敘事應該是時間的、線性的,但時間有時是會失效的,因為時間在流逝,而這三個人的生活沒有絲毫的改變,勞倫斯用了大量描寫時間的詞匯,如“永遠”、“一生”等,都體現了時間在此處的無效性, 我們來看幾例:“也許西斯是唯一一個能懂得他(羅伯特)極端羞澀和不安的人,懂得他習慣地感覺他自己老是在他該在的地方:幾乎像是一個靈魂進錯了一個身體。然而他永遠不想什么辦法,依舊每天去法律協會研究法律”[9];“他并不愛他的母親,他只是被她迷惑住了,徹底被迷惑住了。此外,他又為他一生的窘惑而癱瘓”[10];“羅伯特永遠是文質彬彬的君子,有那種古老拘泥的禮貌,這禮貌把他的羞澀掩飾得很好”[11];當夜晚西斯在外面的花園注視著房間里的寶玲和羅伯特在一起研究什么“古墨西哥的法律文件”時,在寶玲離開后,西斯“有時候真想跑進去并對他說:‘羅伯特,這一定是不對的!但是寶玲一定會聽見。并且無論如何,西斯也做不到這一步。于是她又回到她自己屋里去,這情形永遠就這樣”[12]。
寶玲和她的兒子、侄女雖然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但他們三個人實際上各自生活在自己獨立的空間內,即使在僅有的在三個人空間交叉的區域,展現的也是問題畫面:
寶玲只有在兒子和客人面前“她才永遠是那可愛而不變的她;歲月才不能使它衰老,百看不使人厭煩” [13]。夜晚在燭光下寶玲同羅伯特研究什么古墨西哥法律文件時:“在燭光下,的確,她看來是一位三十二三歲的西班牙大家風范的美人。她把蠟燭排列得她臉上得到最合宜的光亮和陰影,而使這臉達到最完美的境界” [14]。寶玲總是盡量掩飾自己的蒼老,她很好地利用了燭光的作用,她的時候是在“點蠟燭的時候”,所以她下午永遠休息,而且她永遠不許任何人,甚至羅伯特到他的房間里去。因此,寶玲在人前是青春、美麗、盛氣凌人的,而在下文我們可以得知在自己的空間里她是蒼老、丑陋、充滿了對大兒子亨利的懊悔之情。每天晚上當寶玲與兒子、侄女在客廳里喝咖啡時,“這三個人天南海北地隨便談,直談到八點或八點半,很愉快,很舒適,甚至很像一個家似的”[15];而在寶玲用“一個小小的停頓”來暗示西斯該離開后,“然后,啊,然后你就看見這一晚母子之間充滿了可愛的熱情的親密。他們猜認古文件里的字句,討論各種問題。”[16]
羅伯特和西斯更是生活在絕對的自己的空間里。羅伯特總是生活在寶玲營造的氛圍里,他為自己已過而立之年仍然在經濟上依靠母親而羞愧,為情感上不能和西斯溝通而痛苦,更為精神上受母親控制而壓抑,這些他都只能埋藏在心理。而西斯由于要靠嬸母養活,所以她在表面是要絕對的服從寶玲的,在寶玲眼里西斯“一則觀察不敏銳,二則她又不美。再說呢,她又愛上了羅伯特。還有最要緊的是她已經三十多歲了,還依靠寶玲嬸母過活” [17],因此,寶玲根本不把西斯放在眼里。但實際上,西斯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她對于這整個空間里的問題都看的很透徹,并且她清楚地知道她和羅伯特悲慘命運的癥結所在,那就是他們倆的生活都牢牢控制在寶玲手中,她與羅伯特之間的聯系之一就是“當他們被籠罩在這老人的陰影之下的時候,他們兩個年輕人之間有一種奇怪的說不出的互相的同情”[18]。 三個人都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包裹得嚴嚴實實。
在寶玲的控制下,三個人在各自的空間里生活著,寶玲的力量制約著整個的物質空間系統,使它處于穩定的、一成不變的運行之中,物質空間給我們提供了一幅清晰的關于美婦人家庭生活的畫面,使我們對于問題所在一目了然。
精神空間的博弈
三人各自空間的極端封閉性使羅伯特和西斯這對年輕人生活在壓抑之中,但也正是這種源自于封閉的物質空間的極端的壓抑使這對年輕人產生了反抗的心理,這種首先體現在西斯身上的反抗使故事情節產生了關鍵性的進展,而這種進展也來自于空間提供的機遇。從此開始,故事的演變由第一空間的感知空間進入了第二空間——構想的空間,索雅認為第二空間可視為第一空間認識論的封閉和強制客觀性的反動,在這里,人們將用精神來對抗物質,[19] 西斯利用她掌握的精神武器來對抗寶玲嬸母帶給他們的物質空間的壓抑。
西斯一次偶然的突發奇想要像寶玲嬸母一樣來個日光浴,而她恰巧躺在了寶玲進行日光浴的上面的屋頂,這使她無意中聽到了寶玲的夢話,西斯由此不僅知道了寶玲心中對于大兒子亨利之死的懊悔之情——“不是的,親愛的亨利!你死了而不能同克勞地亞結婚這并不是我的錯。不是的,親愛的,我實在十分愿意你同她結婚,雖然她是那樣的配不過你”[20];同時從這些夢話中,西斯也更清楚地知道了寶玲嬸母對于自己的看法以及她和羅伯特的婚事的托詞:“羅伯特明天就可以和我們那可憐、無趣、遲鈍的西西利亞結婚,假若他要她。可是他并不想和她結婚,那又何必強迫他呢!”[21] 西斯在空間上這次對寶玲生活空間的介入,使她擁有了改變目前生活狀態的依據和信心,她將寶玲嬸母的致命弱點銘記在心,她開始行動了。
首先,西斯開始試著與羅伯特溝通了,而這一嘗試也從此打破了兩人原本各自的生活空間封閉性。西斯從與羅伯特的交談中知曉了他對于母親的情感,其實并沒有愛,只有壓抑和無限延期的反抗。“我想,”他說,“大概一個人總要等到太晚了才想反抗。”[22] “我怕總有一天我會反抗”[23]。羅伯特對于自己的母親更了解,當西斯問他:“你想你的母親曾經愛過任何人嗎?”他回答到“愛過她自己!”他清楚地知道這種愛其實是“一種以別人生命為糧食的力量,它生得美麗,她以人命為糧食。她吃我就象從前吃亨利一樣。她拿一個習慣吸管放到人的靈魂里,把人的生命的精華全吸去。”[24] 這種溝通也使她更加確定了羅伯特對自己的感情。
與羅伯特的溝通堅定了西斯要改變兩人生活現狀的決心,她再次窺視寶玲嬸母的生活空間,給予了她致命的一擊:當寶玲嬸母再次在夢中喃喃自語時,西斯通過通往寶玲房間的管口用偽裝的聲音回應到“少管羅伯特!不要把他也害死”、“不要再把羅伯特像害我一樣地害死”、“是你害死我的!”“我在,讓羅伯特活下去。放開手!讓他結婚!”[25]寶玲感到萬分恐懼,它以為是亨利的靈魂回來判她的罪,這正擊中中了寶玲的要害。在第二空間,即精神空間里的這場精神上的搏弈中,顯然西斯占了上風,這也是利用物質空間的介入而完成的。由此,寶玲的精神開始崩潰,進而走向了肉體的死亡,雖然西斯本意并沒有想至寶玲于死地,在整個對決中,西斯只是希望寶玲能夠給予她和羅伯特生活的自由,其實是寶玲內心對于亨利的死的愧疚和恐懼殺死了她自己。西斯并沒有與寶玲有任何正面的對決,而是巧妙地利用了空間戰的優勢取勝的,這場空間戰給落伯特和西斯今后一生的幸福生活帶來了可能。
結束語
在《美婦人》中,空間系統為故事情節的發展提供了有力的動力支持,它向我們展示了清晰的問題畫面,三人各自生活空間的畫面與公共生活空間的畫面產生的極端的不和諧是故事情節發展的動力,它起到了時間在此無法達到的功能。主人公對決的空間戰,有效地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物質空間產生的問題,又利用物質空間在精神空間得以解決,使原本畸形的人物的相互關系得到矯正,使物質和精神空間的人物之間的相互關系都恢復正常。空間理論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理解途徑,清晰的、簡潔的、有效的理解作品的方式,我們不妨嘗試用它來解讀更多的作品。
參考文獻:
[1][4]吳慶軍.《當代空間批評評析》[J].《世界文學評論》,2007(2):46—49。
[2]陸揚.《社會空間的生產——析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J].《甘肅社會科學》,2008(5):133-136。
[3][5][19]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489、494頁、493頁。
[6]……[25]出自《外國短篇小說百年精華》(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2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