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永
在新聞記者是否受賄尚存爭議的情況下,受賄指控,已經讓記者在輿論上處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就像民眾傾向于下意識地相信記者的報道屬實一樣,大家似乎也對記者的受賄指控缺少懷疑。
新聞記者與被監督的官員之間的緊張關系,到了2008年,呈現出一種出人意料的井噴狀態。
2008年1月,遼寧西豐縣警方以報道涉嫌誹謗該縣縣委書記為由,要對《法人》記者朱文娜強行拘傳;12月,山西太原市杏花嶺區檢察院聲稱在最高檢的授權下,將涉嫌受賄的央視記者李敏強行帶走;同是12月,到山西采訪的《網絡報》記者關鍵突然“失蹤”,半個月后,傳來了被張家口警方強行帶走的消息,理由同樣是涉嫌受賄。
上述三個案件的處理,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以誹謗之名進京拘傳記者的西豐縣委書記張志國,在輿論的壓力下被迫引咎辭職。而以受賄之名被司法機關帶走的李敏和關鍵,受賄之名雖尚無定論,卻已在網上被罵作一團。一個主流的聲音是他們濫用了輿論監督的權力,“被抓是罪有應得”。
兩種結果的背后,暗含了部分官員對待輿論監督策略的變化:以前多以侵犯名譽權或誹謗作指控,對報道的內容提出質疑,現在則指向記者行為本身,比如是否受賄。
失意的誹謗
2008年1月4日,《法制日報》下屬《法人》雜志總編王豐斌,迎來了幾位來自西豐的“客人”。
2008年第1期的《法人》雜志,發表了記者朱文娜采寫的文章《遼寧西豐:一場官商較量》,報道了“西豐縣東北土特產品交易中心”建設中存在的征地拆遷違法等問題,以及由拆遷補償引出的一起“短信誹謗案”——女商人趙俊萍因對拆遷補償不滿編發手機短信批評、控告縣委書記張志國,被以誹謗罪追訴。文章引起張志國的不滿,西豐警方于是帶著誹謗罪立案的證明和對朱文娜的拘傳證,來京跟王豐斌要人。

來人提供了很多證據,證明朱文娜的報道與事實有出入。后來有多家媒體也在報道中提及,朱文娜此文的主要線索,只從趙俊萍一方獲取,沒有來自政府的聲音,確有消息來源單一之嫌。
但此案的代理律師周澤則認為,警察進京抓記者的行為本身,要比報道是否涉嫌誹謗“嚴重一百倍”。
2008年1月7日,幾家報紙同時大篇幅報道這一事件,隨后迅速占據各大網站的重要位置。
網友的評論所指,幾乎一邊倒地譴責西豐縣有關領導以言治罪的作法。
西豐縣委書記張志國一夜間聞名天下,被稱為“史上最牛縣委書記”。
此事迅速成為一樁公共事件。大批記者云集西豐。這個以前籍籍無名的貧困小縣,在媒體的聚焦下被掘地三尺,開始暴露出更多的問題。
“千萬別告記者”
誹謗一詞已無人再提。相對于一篇文章的真實性,一個縣委書記違法行政的故事顯得更有看頭。對一個希望借助基礎建設走出困境的縣城來說,這樣的故事俯拾皆是。
知情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透露,抱著為自己“討回公道”想法的張志國,一直沒有搞清楚一個邏輯:公眾對警方拘傳記者這一行為的關注,為何遠遠超過追問一篇文章是否有瑕疵?
一位不愿意具名的傳播學者分析:在公眾眼里,前一行為所代表的含義,是要用權力扼殺輿論監督。這在大家日益感受到權力的威脅、其他監督又往往流于形式的現實下,往往會招來同仇敵愾式的反擊。“公眾往往把保護輿論監督與保護自己的權利聯系,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輿論監督。”
相比之下,因采訪或寫作不到位造成對報道對象名譽權的侵害,已經變得可以理解,特別在受侵害對象是官員或者其他公眾人物的情況下——越來越多的人,包括一些法官,傾向于認為肩負公益使命的官員之名譽權應該受到限制。
2008年1月8日,西豐縣有關領導通過新華網表示,對記者的誹謗立案和拘傳“不妥”,予以撤銷。
2月4日,鐵嶺市委召開常委會議,認為張志國在進京拘傳記者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直接領導責任,決定責令其引咎辭職。
與張志國持有相同疑問的,還有阜新市前市委書記王亞忱。他因《中國青年報》發表的《一個退休高官的生意經》侵犯自己名譽權為由,將報社和記者劉萬永告上法庭。經過半年多的訴訟,王亞忱終審被判敗訴。一位法官談及此案時說:“現在要判媒體侵犯官員的名譽權,法官要比以前慎重得多。因為稍有不慎,就會在網上落得罵名。”
一份分析報告顯示,在媒體因輿論監督與官員形成的沖突中,大部分民眾天然地選擇與媒體站在一起。該報告分析說,長期忍受“監督之癢”的中國百姓,已經把輿論監督放在道義的崇高位置,有時不甚理會技術上的瑕疵。
一位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相熟的官員與同事開玩笑說:“千萬別告記者,你耗不起,也贏不下。”
記者受賄
但在新聞記者被扣以受賄之名后,輿論的天平開始向不利于記者的方向偏離。
上述傳播學者分析,現在出現的一種危險傾向是:在新聞記者是否受賄尚存諸多爭議的情況下,受賄指控,已經讓記者在輿論上處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就像民眾傾向于下意識地相信記者的報道屬實一樣,大家似乎也對記者的受賄指控缺少懷疑。指控記者受賄與記者搞輿論監督一樣,在民眾心中具有天然的道德優越性。
從傳播的效果看,“記者受賄”這一指控,已經改變了新聞記者在侵害名譽權案件中常常陷入的困境,讓媒體對于繼續報道意興闌珊。
一些問題在相關法律缺位的情況下仍難厘清。
比如,記者能否成為受賄罪的主體?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陳興良說,記者所從事的工作,并非受賄罪上規定的“公務”。最高人民法院2003年印發的《全國法院審理經濟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規定,“公務主要表現為與職權相聯系的公共事務以及監督、管理國有財產的職務活動”。
律師周澤的另一個身份是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新聞傳播法副教授,他認為,以采集信息、撰寫稿件、制作節目為全部工作內容的記者,無論其所屬的新聞單位性質如何,其工作都不是公務,而僅僅是一種個體性的勞務。“如果說記者的采訪、報道等也算‘從事公務,那拒絕接受采訪或者阻撓采訪、把媒體負面文章公關掉的人,嚴重者無疑將構成妨礙公務犯罪。這顯然是沒有道理的。”
陳興良認為,與醫生開處方一樣,記者的采訪活動是一項“業務活動”。記者與醫生一樣,不是受賄罪的主體,但屬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的主體。“醫生開不開處方、記者采不采訪,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種權力。只是這是一種社會權力,不是國家權力。”
而在周澤看來,即便是非國家工作人員,也需在職務的范圍內擁有某種權力,具有“職務上的便利”,可供利用以“為他人謀取利益”,才能成為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的主體。而根據最高檢關于“利用職務上的便利”是“利用職務范圍內的權力”的解釋,記者在其職務范圍內并不存在權力,因而也就不存在可供用以“為他人謀取利益”的“職務上的便利”。
“權力的本質特征是主體對一定人和物的支配性和強制性。而作為記者職務范圍內的信息采集、稿件寫作、節目制作等工作內容,對任何人與物均不具有強制性和支配性,因而不具有任何權力屬性。”周澤說。
又比如,若司法機關作為曾被記者報道的對象,在案件上是否應該回避?
陳興良說,中國現有的法律只規定了檢察人員的回避,而沒有規定檢察機關的回避,“這是法律的漏洞”。
北師大法學院副院長朱英輝稱,只規定法官或檢察人員而不是法院或檢察院的回避,是國際慣例。但他同時指出,中國的情況與西方國家還有所不同,“在西方國家,法官和檢察官都是獨立的”。
周澤向《中國新聞周刊》道出了一種擔心,受賄本是一對一的犯罪行為,屬于你知我知的范疇,“司法機關怎么會知道記者受賄?是不是基于一種懷疑?是否會在懷疑的基礎上,采用一些非法的手段獲取證據?”
“如果官員拿記者受賄當做一個經驗進行推廣的話,就可能為制約輿論監督開了一個岌岌可危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