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林
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是一篇吹響唐代詩歌革新運動號角的名作,其中寫道:“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注“正始之音”曰:
正始,魏齊王芳年號(公元240—248年)。作為文學史上的所謂正始時代,是泛指魏王朝后期的。代表作家有何晏、阮籍、嵇康。這里所說的“正始之音”,指的是嵇、阮的詩。《世說新語?賞譽》云:“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那是指玄談,與此文所云,含義不同。《文心雕龍?明詩》:“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嵇、阮的詩都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當時上層社會的黑暗,表達作家對現實的不滿,和建安作家的精神是一致的。
按郭先生所論,“正始之音”即以嵇康、阮籍為代表的正始詩風,其特點是承繼建安詩歌的現實主義傳統,深刻地反映了正始時期的黑暗社會現實。后人涉及此處均認同郭紹虞先生的看法,如彭慶生《陳子昂詩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朱志榮《中國古代文論名篇講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等。但細究陳之昂之論,其心儀處乃為兩漢、建安,故稱東方虬《詠孤桐篇》“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又怎會以阮、嵇所代表的正始詩風相喻呢?
“正始之音”出自《毛詩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鄭玄《毛詩正義》注釋道:“《周南》、《召南》二十五篇之詩,皆是正其初始之大道,王業風化之基本也。”按此則知“正始”即正宗之始,“正始之音”即符合雅正傳統的作品。
三國時,魏齊王曹芳以“正始”為年號(240—249),此期王弼、何晏等人暢談老莊,辯言析理,士大夫爭相慕效,極一時之盛。《晉書?衛玠傳》引王敦語曰:“昔王輔嗣吐金聲于中朝,此子復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緒,絕而復續。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晉書》卷三十六)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也有類似用法:“既共清言,遂達三└……丞相乃嘆曰:‘向來語,乃竟未知理源所歸,至于辭喻不相負。正始之音,正當爾耳!”此處的“正始之音”指正始時期鼎盛的玄談風氣。
以上是“正始之音”的兩個基本義項,雖然相差甚大,但均有正宗、典范、鼎盛之義。那么,“正始之音”是否有“代指以嵇康、阮籍為代表的正始詩風”之意呢?從歷代詩論來看,固然于阮籍、嵇康多有推獎,但歷代很少在此意義上使用“正始之音”。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論正始詩風曰:“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指出正始詩作受到玄學的影響,反映現實的慷慨悲壯之風漸漸消泯。《時序》篇亦云:“于時正始余風,篇體輕澹。”后人于此辨析甚詳。劉師培在《中國中古文學史》中說:“彥和此論,蓋兼王、何諸家之文言,故言篇體輕澹。其兼及嵇、阮者,以嵇、阮同為當時文士,非以輕澹目嵇、阮之文也。即以詩言,嵇詩可以輕澹相目,豈可移以目阮詩哉!”張立齋對劉氏之論并不贊同:“蓋嵇、阮皆尚老莊,雖阮詩之辭濃意郁,而超然之旨,隱然可稽,所謂輕者脫俗,澹者遠務,非屬微詞,謂其為文體性,自屬正始之風耳。”(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建安、正始詩風之別十分明顯,各家對此多有明論。劉永濟曰:“魏明以后,玄言漸盛,慷慨之氣,至此稍衰,‘篇體輕澹,此七變也。”(詹锳《文心雕龍義證》)葛曉音在《八代詩史》中說:“阮籍、嵇康的詩歌內容和風格也呈現出與建安詩歌迥然不同的面貌。他們不再效法建安詩人用模仿樂府敘事體的方式揭露時事,而是將抨擊時世和抒寫感憤融為一體,使五言抒情詩脫去里閭歌謠之質,進一步文人化。”(中華書局2007年版)可以說,正始詩風開啟了晉代重辭之風,與慷慨悲壯的建安傳統漸行漸遠,故后代論詩均認為正始時期詩風已經漸漸淪落。鐘嶸在《詩品?序》中說:“爾后陵遲衰微,迄于有晉。”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論文意》引皎然《詩議》曰:“正始中,何晏、嵇、阮之儔也,嵇興高邈,阮旨閑曠,亦難為等夷,論其代,則漸浮侈矣。”(盧盛江《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中華書局2006年版)皆闡明正始詩風與晉代的密切聯系。既然正始與晉代聯系如此密切,卻與建安的詩學風格呈現出如此不同,那么推崇“漢魏風骨”的陳子昂既然認為《詠孤桐篇》能“與建安作者相視而笑”,恐怕不會以正始時期詩風來喻東方虬之作,“正始”非指年號,陳子昂是在符合雅正傳統的角度言“正始之音”。
另外,《修竹篇序》下文引解三之言把東方虬與晉人并稱,其言:“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按《晉書?何曾傳》,何邵“博學善屬文,陳說近代事若指諸掌”(《晉書》卷三十三)。《晉書?張華傳》評價張華說:“學業優博,辭藻溫麗,朗贍多通,圖緯方伎之書莫不詳覽。”(《晉書》卷三十六)兩人在博學多聞方面方能并稱。按此,解三是在應對機敏、多識博學的角度言東方虬與張、邵并肩,非言其詩與晉人相類。東方虬事跡不詳,《舊唐書?宋之問傳》曾載:“則天幸洛陽龍門,令從官賦詩。左史東方虬詩先成,則天以錦袍賜之。及之問詩成,則天稱其詞愈高,奪虬錦袍以賞之。”(《舊唐書》卷一百九十)顯然,虬與何邵、張華同屬才思敏捷之人。
綜上,“正始之音”應有兩個義項,在指正始時期鼎盛的玄談風氣時,常與“永嘉”對舉,且多言及王弼、何晏等玄學之人。在評價某人的詩文創作時,多指《詩經》以來所確立的雅正傳統,不宜釋為阮、嵇所代表的正始詩風。如《宋贈蘇文忠公太師制》曰:“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遠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聲。”(《蘇東坡全集》,中國書店1986年版)朱彝尊引俞右吉評朱國祚曰:“即以詩論,自抒性情,不事沿襲,諸體俱合,不失正始之音。”(《明詩綜》卷五十九)均是如此。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