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貴晨
據“中國網?讀書?講座精選?在現代文學館聽講座:《金瓶梅》作者之謎”,演講者劉世德先生說:“‘笑學是我取的一個開玩笑的名字,《金瓶梅》的作者是叫蘭陵笑笑生,既然《金瓶梅》可以叫‘金學,《紅樓夢》可以叫‘紅學,現在有那么多關于《金瓶梅》作者的論文著作,是不是也可以叫作‘笑學!”但他以為“笑學”的“一切都是猜測”,“笑學,首先是非??尚Φ?其次,是不科學的”。他還說“研究蘭陵笑笑生是誰如果可以稱為‘笑學的話,那么,這和研究秦可卿的出身被稱為‘秦學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叫無獨有偶”。
這個“玩笑”使《金瓶梅》研究中的許多人笑不起來,于是不久就有黃霖先生撰《“笑學”可笑嗎——關于〈金瓶梅〉作者研究問題的看法》一文(《內江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表示異議。該文提要稱“《金瓶梅》作者研究目前的確存在不少問題,但是,無論從考證‘前提還是考證方法來看,其研究工作都不是一條死胡同。《金瓶梅》作者研究的意義不僅限于作者本身,還在于以此推動了一系列相關領域、相關問題研究的深入”,當然不是“可笑”的“笑學”。
我突出的感覺是劉先生提出“笑學”的名號,無論其出發點與具體論述的是非如何,都堪稱對《金瓶梅》研究的一大發明,客觀上是一個貢獻。這是因為,古往今來,大凡一種概念,無論事體情理如何地火候既到,呼之欲出,卻總要有人率先提出,一語道破,然后有同道的認可與響應,輾轉沿用,方可能成立。這個提出的人,既要有見識,又要趁靈感;可以是莊言正論,也可以是嬉笑怒罵;可以是推崇褒揚,也可以是譏刺貶損……總之只要概括得好,哪怕是歪打正著,也不失為一種成功的概括,劉先生對“笑學”的命名正屬于此類。
劉先生未必有意,但他給出“蘭陵笑笑生是誰”的學問為“笑學”的做法,恰如百年顯盛的“紅學”的得名有些相似。據李放《八旗畫錄》載:“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按指《紅樓夢》),自相矜為紅學云?!庇志洞戎窬恿隳分姓f:“華亭朱子美先生昌鼎,喜讀小┧怠…尤以《紅樓夢》最為篤嗜,精理名言,所譚極有心得。時風尚好講經學,為欺飾世俗計,或問:‘先生現治何經?先生曰:‘吾之經學,系少一橫三曲者?;虿唤馑^,先生曰:‘無他,吾所專攻者,蓋紅學也?!边@些先生們都不一定是正經要提倡“紅學”,更不以治“紅學”為榮,但“紅學”作為一種學問,卻由他們的“開玩笑”得名,并漸以蔚然成學術之大觀。
可見學術概念的成立,無論言之者出于何意,而只要其所設合乎對象的實際,也不妨就能夠成立。更何況劉先生提出“笑學”,雖自稱是“一句開玩笑的話”,但其針對《金瓶梅》作者即蘭陵笑笑生研究洋洋灑灑兩萬余言演講本身,客觀上也已經證明了“笑學”其實是值得認真對待的。
所以,雖然小文不便于言大,只好離開這一具體內容的討論評說,而只論劉先生“笑學”概念的提出,雖有貶之之嫌,但僅就“研究蘭陵笑笑生是誰”的學問而言,何嘗不是一個恰當的概括?而確實“不妨稱之為‘笑學”的了。至于是否如提出者所說“笑學,首先是非??尚Φ?其次,是不科學的”,又是否與劉心武的“秦學”一樣,則完全要由研究的實際與學術的發展來證明和檢驗,并無關乎“研究蘭陵笑笑生是誰”的學問可不可以稱之為“笑學”的。
所以,劉先生說:“《金瓶梅》可以叫‘金學,《紅樓夢》可以叫‘紅學,曹雪芹可以叫‘曹學,難道笑笑生不可以叫‘笑學么?”這個道理并無不妥。如果不是一定把“笑學”說成是“可笑之學”,那么把“研究蘭陵笑笑生是誰”的學問稱為“笑學”,正與把研究《紅樓夢》的學問稱為“紅學”,把研究曹雪芹的學問稱為“曹學”一樣,都是據研究的對象稱名,又何嘗不可!
其實,多年來,至少在古典小說研究的領域里,欲比肩“紅學”而自立一“學”者頗是不少,如“三國學”、“水滸學”、“金學”等,都曾有人主張和呼吁,但迄今都還不能說已經在學術上“注冊”成功。特別是《金瓶梅》被稱為“金學”,在研究《金瓶梅》的學者可能覺得已是確定無疑,然而殊不知二十年前已有稱金圣嘆的所謂“金學”,甚至研究金庸的早就自詡為“金學”了,從而《金瓶梅》獨擅“金學”名號,有時可能還是個問題。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金瓶梅》研究能如“紅學”的另有“曹學”,有個“笑學”出來,使“研究蘭陵笑笑生是誰”的學問實至名歸,有個“笑學”的稱號,并沒有什么不好,而無意得之,應該稱得上是蘭陵笑笑生研究的一個幸運!這樣的“笑學”雖然不夠與“紅學”比肩,卻足可以與近世“紅學”中出現的“曹學”并世而立了!
總之,我的“和稀泥”的看法是,承蒙劉先生雅意的輕詆,《金瓶梅》研究有“笑學”這面旗幟,應是比無可稱名的狀況要好。為了這一學術研究的發展與繁榮,“研究蘭陵笑笑生是誰”的學者們雖然有理由不樂于提出者以為“可笑”的動機,卻不妨坦然受之!——專為此學,或治學多方之余,做一個“笑學”家,又有什么不好!大概縱然不足以流芳百世,也絕不至于遺臭萬年吧!
這是近年學術史上一件頗有意思的事兒?!独献印吩?“不笑不足以為道?!睆摹凹t學”到“笑學”的提出,可能還有“曹學”的提出,大都屬于學界“很要好的朋友”間的“開玩笑”,初意并非要正經承認推崇一門學問,但如此“開玩笑”的結果,卻在客觀上正經地為一門學問揭牌揚名。這一“本來要走進這個房間,結果卻走進了另一個房間”的怪圈,豈非學術史給學者們的“一個開玩笑”!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