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寶祥,中共中央黨校教授、《學習時報》顧問,本刊編委。1977年,在胡耀邦主持下參與籌辦中共中央黨校《理論動態》,先后擔任理論動態組組長、主編;參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修改和編輯工作,為這一時期的思想解放作出了貢獻。
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成立60年了。我是跟隨著新中國的腳步走過來的人。60年風風雨雨,各種重大歷史事件歷歷在目。回顧60年,我首先感到欣慰和自豪,也必然要沉思。
60年的歷史內涵豐富,矛盾錯綜復雜。我采取的態度和方法是:堅持唯物史觀,尊重歷史,實事求是。
六十年:三個社會,三個時期
這60年的歷史是一脈相承的,曲折發展的,又是階段性的。我看可以分為三段:新民主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三個社會,三個時期。
新民主主義時期。新中國成立后的7年(1949 ~1956年),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了新民主主義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這是《新民主主義論》基本思想(包括革命論、國家論、社會論)的具體實踐。
1953年,毛澤東改了口。他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社會主義改造的基本完成,這是一個過渡時期。他基本不講新民主主義了。1954年9月15日,劉少奇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作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中說:這個過渡時期“也叫做新民主主義時期”。周恩來既稱之為“新民主主義時期”,也稱之為“新民主主義時代”。所謂過渡時期,是從新民主主義社會向社會主義社會過渡。
社會主義時期。從1957年開始,我們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進入了社會主義時期。這一時期到1978年12月為止,前后二十來年。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逐漸認識到,過去的社會主義采用的是傳統模式,主要照搬蘇聯的一套,以后又增加了我們自己搞的東西,如“以階級斗爭為綱”、人民公社化、“文化大革命”等。我把這些稱為“中國制造”。于是,我們社會主義的傳統模式就是“蘇聯模式+中國制造”。
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時期。以1978年12月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標志,實現了歷史的偉大轉折,進入了歷史新時期。這一階段的社會主義可稱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如今已31年了。
從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從社會主義(傳統模式)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是60年來的兩大歷史轉折。回顧60年,有兩點是很明顯的:新民主主義救了中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了中國。
改革開放31年來,經濟大發展,人民生活大改善,中國的國際地位大提高,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條比較好的發展道路。
看來,從新民主主義只能過渡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是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一個重大課題。當年我們不可能有這樣的認識。今天回顧歷史,應當敢于把這樣的重要歷史經驗總結出來。
經驗和教訓促使我們“走自己的路”
60年來的實踐,都是為了探索開辟一條比較快、比較好的發展道路。強調走自己的路,強調有中國特色,非常重要。經過31年的實踐,我們對“自己的路”的認識加深了,擴展了。
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離開本國國情、超越發展階段的問題確實存在,造成了嚴重的后果,我們認真地總結了這方面的經驗和教訓:
第一,過去發生的問題不僅僅是脫離國情。計劃經濟體制不但不適合中國,在它的母國蘇聯也不適合。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不適合。幾十年來,凡是采用計劃經濟體制的國家,生產力的發展都不快,人民的生活改善都很慢,效果都很不理想。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指出,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是社會經濟發展不可逾越的階段。這里講的,已經不是國情問題了,而是社會發展的客觀必然性了。以后確立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為改革的目標模式,更是遵循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其他許多問題也是這樣。
第二,過去發生的問題,也不僅僅是超越發展階段。現在看來,過去搞的有些東西,如“大躍進”、“以階級斗爭為綱”等,不是超越發展階段的問題,在社會發展的任何階段都不行。這套東西,違背了社會和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
走自己的路,要遵循客觀規律,同歷史必由之路相結合。走自己的路,還要敢于和善于借鑒人類創造的文明成果。
對外開放剛開始時,我們強調的是吸收國外的資金、技術、設備、人才。1992年初,鄧小平在南方談話中提出:“社會主義要取得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的優勢,就必須大膽吸收和借鑒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和借鑒當今世界各國包括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一切反映現代化生產規律的先進經營方式、管理方式。”(《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十六大報告又提出,“要借鑒人類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這是對外開放思想的升華,在社會主義的理論上和實踐上,都具有重大的意義。
不割斷歷史,不等于全盤肯定歷史
大家都說,共和國的60年,分為前30年和后30年,即所謂“兩個30年”。如何看待這“兩個30年”的關系呢?有人提出,要堅持“兩個不能否定”,既不能用前30年否定后30年,也不能用后30年否定前30年。這話說得很全面。但我認為,還可以作一些具體的分析。
60年歷史是連續發展的過程,一些基本的東西是一以貫之的,必須充分肯定。比如人民代表大會的根本政治制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共產黨同各民主黨派長期共存、互相監督的政黨制度等。
從另一方面看,前后30年的差別也是明顯的。
在后30年,我們開辟了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國家的面貌、社會的面貌、人的精神狀態,都發生了深刻的巨大的變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同此前的社會主義相比較,有質的差別。我個人感覺,從社會生活的角度看,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的變化,超過了解放前后即新中國成立前后的變化。
前30年在個別方面、個別的點(如消滅吸毒、娼妓等),也許比今天強一些,但從總體上看,后30年的成功和成就是十分明顯的。決不能用前30年的個別的點來否定后30年。如果這樣,是極端的以偏概全。
能不能用后30年來否定前30年呢?這需要作具體的分析。前面講的一以貫之的幾個方面,是必須肯定的。但也要如實地說,這些一以貫之的東西,在十年“文革”期間遭遇很大損害。對前30年,應當肯定該肯定的,否定該否定的。肯定一切、否定一切,都是片面的。對后30年,也是如此。
前30年中的后20年,是社會主義社會。這一時期建設的是什么樣的社會主義呢?對此,爭議較多,也很需要科學地研究。
鄧小平作過多次評述:“我們過去固守成規,關起門來搞建設,搞了多少年,導致的結果不好,總的來說,很長時間處于緩慢發展和停滯的狀態,人民的生活還是貧困。”“我們太窮了,太落后了,老實說對不起人民”。“‘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中國吃了苦頭。中國吃苦頭不只這十年,這以前,從一九五七年下半年開始,我們就犯了‘左的錯誤”。(《鄧小平文選》第3卷)
概括地說,鄧小平否定了過去搞的窮社會主義、“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社會主義、僵化封閉的社會主義。這里要強調的是,以上所說不是對社會主義的根本否定。
胡錦濤在紀念改革開放30年的大會上說:我們決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這是針對改革開放前的社會主義而言。溫家寶說:30年前是“貧窮僵化的中國”(《人民日報》2009年2月4日),實際是說,改革開放之前的社會主義是貧窮僵化的社會主義。
我們越是肯定改革開放,就越是要對前30年作某種程度的否定。現在不是否定過頭了,而是否定得還不夠,有的是很不夠。
“兩個30年”是一個整體,不能割斷歷史。但不割斷歷史,并不是要全盤肯定歷史;接受歷史的經驗教訓,也不是說要肯定全部歷史的實踐和結果。有人說“文化大革命”也有一功,它使我們認識到必須改革。這是從反面教訓的角度講的,決不是說要在任何意義上肯定那一段歷史。如果僅僅因為能從中吸取教訓,就以為壞事變成了好事,從而輕松地談壞事(如“犯過一些錯誤”等),這在政治上、理論上、道義上都是不妥的。歷史的經驗教訓和歷史實踐本身必須適當區分。
鄧小平曾說:“我們現在的路線、方針、政策是在總結了成功時期的經驗、失敗時期的經驗和遭受挫折時期的經驗后制定的。歷史上成功的經驗是寶貴財富,錯誤的經驗、失敗的經驗也是寶貴財富。”在這里,鄧小平講了“成功時期”,但沒有回避“失敗時期”、“遭受挫折時期”這樣的提法。這是對待歷史的唯物主義態度,也是坦誠、謙虛和自信的表現。只有這樣,才能使歷史經驗,包括錯誤的經驗、失敗的經驗,真正成為寶貴的財富。
回顧新中國60年,我們的思維不能停留在對“兩個30年”的肯定還是否定這樣的水平上。